推荐序 影像也是一种语言

马丁·斯科塞斯

国际著名导演,电影社会学家

在我小时候,文字与图像之间的差距就像大洋的此岸与彼岸。只要是图画,无论是移动的还是静止的,无论是手绘的还是拍摄的,都只是供人观看的事物,仅此而已。而文字则只是供人阅读的。

但从某一个时刻起,我开始意识到,影像也是一种语言。我必须承认,我是在不知不觉中认识到这一点的。我无法具体告诉你特写镜头与推拉镜头的区别,我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存在镜头剪辑这一回事,但还是会感受到不同层次的情感张力、色调变化,以及对于画面比例、景深、光影、节奏、色彩、动作和肢体语言等细枝末节的变化和调整,这些都能在观众进入剧情时对其视觉起到引导作用。

总之,我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电影中的每一个元素都意义非凡。持这种观点的人可不只我一个。

随着成长,我对电影和电影制作渐渐产生了兴趣,也阅读了一些关于电影史的书籍。我发现,人们仍然在苦苦地探索电影的奥秘,毕竟电影的诞生不过是一个世纪前的事情。美国电影史经常讲述的无非是影视明星和好莱坞的传奇故事,以及一系列重要的里程碑式的电影,比如《火车大劫案》(The Great Train Robbery)、《一个国家的诞生》(The Birth of a Nation)、《贪婪》(Greed)、《爵士歌手》(The Jazz Singer)和《公民凯恩》(Citizen Kane)等。而如今,电影制作本身存在着诸多限制,搭建场景规模较大、花费不菲且困难重重,所以制作电影超出了我们普通人的能力范围。市面上介绍如何自制电影的图书还是围绕着特写、广角、“表现灯光”等枯燥无趣的概念展开讨论,其观点通常也墨守成规:特写代表了“情绪化”,交叉剪接是为了“营造紧张气氛”,推拉镜头则代表“神秘”。对此,我感到很遗憾,甚至还有一点儿悲哀。

而萦绕在这一切之上的是文学与电影之间奇怪的对立现象。在一些人眼中,电影总是排除在高雅艺术之外,被看作低级的艺术形式,而话剧和小说则被看作相对高级的艺术形式。对他们来说,电影不过是玩具,是“没有任何想象价值”的消遣对象。电影是“轻浮”的,而其他艺术则是“严肃”的。甚至有人认为电影根本称不上是艺术,因为它是人们合成的成果。他们还认为,影像转瞬即逝,只有文字才能传承久远。我知道,旧的偏见很难消除,但也惊讶地发现,这种特定的偏见仍然伴随着我们这一代人,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它还未消失殆尽。

接下来就是电视。如果人们认为电影算是庸俗和“逃避现实”的消遣对象,那么电视则更加缺乏实质性内容,更是让人沉迷的娱乐工具和消遣对象了。无须多言,电视是不需要“阅读”的事物,你只需要打开电视,坐下观看便好。

20世纪60年代初期,随着16毫米摄影机和便携式声音设备的发明,有关电影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卡索维茨(John Cassavetes)的《影子》(Shadows)、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的《断了气》(Breathless),以及布鲁斯·康纳(Bruce Conner)的《宇宙射线》(Cosmic Ray)等先锋电影就是最佳的例证。在那时,全世界的电影人都在以全新且革命性的方式讲述故事。我曾多次提到过电影史上的这一时刻,并且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它对我的影响力也变得越发强大。那个时代最有趣也最激动人心的一点是,能够接触电影的人和无法接触电影的人之间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与是否追求时尚无关。相信我,像我们这样整天泡在电影院里的人离时尚还差得远呢。

当放映机的灯光亮起时,电影不是供人消费后便遗忘的事物,而是需要人们专注且充满感情地反复观赏和研究的对象。事实上,观看电影与阅读小说、欣赏戏剧的方式毫无二致。我们会一起关注帕索里尼的最新电影,研究伯格曼的作品,然后走进黑泽明的世界中。要知道,对一部电影的记忆会启发并充实我们观看其他电影时的体验。这些电影为安东尼奥尼(Antonioni)和萨蒂亚吉特·雷伊(Satyajit Ray)创作新电影奠定了基础。同时,已故影评家安德鲁·萨里斯(Andrew Sarris)也向我们展示了好莱坞电影的辉煌成就。他们不仅告诉我们,喜爱约翰·福特(John Ford)和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这些电影巨匠没有问题,同时也告诉我们,应该学习法国人,并对他们的电影摄制法表示认可。许多过去的大师级电影人在那时仍在制作电影,所以福特的《双虎屠龙》(The Man Who Shot Liberty Valance)和希区柯克的《鸟》(The Birds)是那场永无止境的伟大交流中的一部分,在那场交流中,每一部电影都既是主题又是参与者。

时至今日,我们对这种现象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半个世纪以前的人们对这些是闻所未闻,更不必说对那些无法接触电影的人造成的极大障碍了。电影作为一种新奇事物是易于为人们接受的,但将电影视作艺术形式呢?这不可想象。一些电影和电影人面临着严峻的考验,我想举三个例子——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塞缪尔·富勒(Samuel Fuller)和让–吕克·戈达尔予以说明。一位摇滚乐评论家曾说过,如果你不喜欢滚石乐队,那就谈不上喜欢摇滚乐。我们也许可以说,如果你观赏了这三位大师的作品,却没有发现蕴含其中的美好和神秘感,没有体会到故事的流畅性,那么你或许谈不上真正地喜欢电影。现在,我想以另一种方式阐释和解读:如果你坚持认为动态影像是被消费和遗忘的对象,那么一般的电影你可能都无法欣赏,更不要说欣赏沃霍尔、富勒和戈达尔的作品了。

同时,你也无法注意到电视和广告正变得越来越复杂。1960年,在通过电视直播的总统选举辩论中,当著名的尼克松“五点钟阴影”(1)案例出现后,政治家和演员都开始更加注意自己在电视上的形象。电视广告在被精心设计后,以最出其不意的方式打动着人心。这意味着广告业一直在变化,并适应着文化的每一次起伏,将人们对视觉的理解重新定义到了毫秒级。我还记得以前人们对电视怀抱忧虑,担心它会对文化产生不好的影响,但此时文化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们需要做好准备。我们需要停止忧虑,并开始细细品味电影的魅力。

2012年,动态影像早已无处不在:电影、电视、视频游戏、流媒体、出租车的电子屏、地铁广告、电子广告牌等。但对我们这代人来说,这种发展最令人惊讶的是,很多图像是由非专业人士创作,由不同形状、尺寸和价格的智能手机及照相机拍摄的。人们对视觉素养(visual literacy,指对影像的解读能力)的需求愈加迫切。事实上,这种视觉素养对现代人来说已经必不可少。《用影像发声的时代》这本书从一个电影爱好者和教育热心者的独特角度出发,帮助我们将这种需求梳理成具体的观点。阿普康从石洞壁画开始,带领我们一路探索到视频分享网站及其他媒介形式,中途取道古登堡、爱迪生以及希区柯克。他通过这种方式让我们清楚地了解到,文字与影像之间联系紧密,而非毫不相关。在整个过程中,他重新定义了素养(literacy)一词,使之涵盖了当今世界上所有的传播方式。

2001年,我来到了雅各布·伯恩斯电影中心(Jacob Burns Film Center),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阿普康。十几年来,电影中心已经发展成为一个令人激动、欣欣向荣的独立剧院,同时也是一个创新性教育中心。在那里,阿普康和他的团队设计了五花八门的课程,以视觉故事为中心,将批判性观赏以及电影制作联系起来。

《用影像发声的时代》罗列出了培养我们意识的工具,以及对每条信息及每个动作的关注方向,不管这些信息和动作是艺术性的还是投机性的,是印在纸上的还是出现在屏幕上的。本书不仅仅是一份有关视觉素养的宣讲稿,更是一幅精巧的路线图,指导着我们如何传授并培养自己的视觉素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