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宁波府的民众想破脑袋都想不到,陈廷恩竟把翠翠安置在之前严刑拷问赵云祁、李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的地下室里。
翠翠没了孩子,精神状态十分堪忧,几乎是疯了。
陈廷恩来的时候,她正双眼茫然地看着昏暗的墙壁,摸着自己小腹喃喃低语,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没注意到陈廷恩走近。
“嘿嘿。”翠翠突然笑了声,“陈佑宁,陈佑平……”
她虽然疯了,还记得他和陈廷恩的孩子是佑字辈的,而且一定是个男孩,取名字希望孩子安宁太平,这样她也可以母凭子贵,坐稳陈家夫人之位。
陈廷恩拳头握紧,两鬓白发较之前更多。
虽然没有说话,不过已经把这笔账,算在了李锦绣身上。
又是安安稳稳的三个月,算着日子,自翠翠怀孕约莫已经快七个月,陈廷恩已经要求陈福买了不少孩子用的东西,特别去李锦绣的铺子采买了最上好的几匹红绸,又定制了好几身小衣服。
李锦绣也喜滋滋的,能跟着赚钱不亦乐乎。也看出陈廷恩求子心切,孩子没生下来,但是准备的东西,清一色都是男孩用的。
只是宁波府的变天了。
夏末初秋的时候,传来张司令前线抗击盗匪失利的消息,宁波府附近地区接二连三失手,盗匪盘踞,宁波府宛若一座空城,落入盗匪手中,只是时间问题。
盗匪心狠手辣,动辄杀戮,一时宁波府上下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李锦绣亦忧心忡忡,幸亏沈虎自告奋勇,每日都会偷偷出城,替她打探消息,再趁着夜色回到宁波府,把路上见闻告诉李锦绣。
李锦绣担心赵眉山和傅研,又苦于一直没有他的下落。
十日后盗匪进攻宁波府,马彦卿以甬商商会代理会长的身份,号召宁波府乡绅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组织民兵抗击盗匪。
可惜实力实在悬殊,民兵大多是附近农村的佃户,面朝黄土背朝天过了大半辈子,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根本不习惯手中的大刀和长枪,宁波府抵抗数日后还是沦陷,城门被撞开一个大窟窿,盗匪首领王莽带着一众面露恶相的下属,浩浩荡荡进了宁波府。
盗匪首领本来不叫这名字,是听说书时觉得这名特别来劲,颇有些乱世枭雄的味道。加上每日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就更喜欢这名字了,把它当成自己的诨名。叫得人多了,大家便渐渐忘了他本来的名字。
王莽进宁波府后,看上商会平时聚在一起开会的宅子,二话不说占了,挥手便让手下把宁波府所有乡绅和能说得上话的人聚在一起。
李锦绣也在其中,几乎是在场唯一的女人。又生得漂亮周正,特别扎眼,众人目光或有意或无心,尽数落在她身上。
有段时日未露面的陈廷恩也在,看着志得意满的王莽,眉头紧锁。
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跑生意时,没少受盗匪的气,也有不少亲朋好友,是折在盗匪手里。
王莽卸了马彦卿暂代商会会长一职,冷漠表示宁波府不需要商会,以后就他说了算,“各位做生意也不容易,赚得都是辛苦钱,每日起早贪黑卖绸缎,委实辛苦。我这人最喜欢助人为乐,这就接手了你们的绸缎,以后你们只管在家数钱。”
王莽说得漂亮,实则是要抢走宁波府所有的绸缎。
交出绸缎后,还不知能不能见着钱呢!
宁波府几乎遍地是绸缎庄,从康乾开始,丝织在宁波府就举足轻重,洋务运动后又开了一间间织造局,宁波府绝大部分的乡绅都是靠绸缎发家、致富。
王莽此举,是直接扼住宁波府的经济命脉,让他们没法活!
商会众人交头接耳,都觉得不妥,一致把目光投向马彦卿和赵洪,盼望着他们能牵头站出,打消王莽那不切实际的念头。
马彦卿和赵洪面面相觑,两位都是老狐狸,虽然心里一百个不痛快,亦不敢在这时开口。
“我陈义第一个不同意。”
本来还算嘈杂的现场,突然传来这么掷地有声的一句,一下都安静了。李锦绣寻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五十左右的中年男人,她见过男人几次,知道他手巧,在宁波府开了好几家成衣铺子,尤擅旧式旗袍和中山装。
陈义虽然现在日子过得不错,实则漂泊半生。来宁波府投靠亲戚的路上,突然闯入的盗匪杀了他妻儿,自己也是九死一生来到宁波府,靠着在成衣铺打零工一点点攒钱发家。提到盗匪便恨得咬牙切齿,张司令此前几番剿匪,陈义也出钱出力,四处奔走。
王莽抬头看了眼陈义,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从怀里摸出一把火枪,拿在手里把玩。
“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陈掌柜不要。”李锦绣压低声音提醒陈义,知他看不惯盗匪,但也不能在这时贸然出头,一切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只陈义还是没有动摇,义正言辞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遍。
王莽一枪打在陈义胸口,男人应声倒地,鲜血迸出!周围人都慌了,又是大叫,又是四下逃窜,甚至还有胆小的,吓得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陈义倒在地上,一会便死了。只眼睛没有合上,死死瞪着王莽。
王莽也不怕,他手上人命多了去,不在乎又添了一条。慢条斯理拿出手帕擦拭枪口,眼眸冰冷从众人身上掠过,“还有不服气的吗?有的话,仅管站出来。”
他杀陈义,是为杀鸡儆猴。让宁波府众人知道,违逆他是这样的下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纵然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爽,也不敢在这时站出来。
李锦绣看了眼倒在血泊里的陈义,心里不是滋味。
他不该命丧于此。
王莽训话完了,给了他们三日时间,交出绸缎和值钱的东西。还说以后在他的庇佑下,大家还能像以前一样生活,像以前一样做生意。
只前提是,要听话。
陈义尸体被随意扔在大街上,李锦绣偷偷请了两人替他收尸,埋在宁波府外的山上。又来到陈家,给了陈义家眷一笔钱,让他们趁着夜色离开宁波府,最好别回来了。
又趁着月色瞧瞧回到自己屋子,却在门前被一人以手捂嘴,带到一偏僻地方!
李锦绣挣扎着,如不是被捂着嘴,早扯开嗓子叫人了。
“锦绣,是我。”
听得这熟悉的女声,李锦绣立刻安静下来。女人也松开了她,借着淡淡的月光,李锦绣看清来人,竟是有段时日未见的傅研。
她清瘦了很多,也狼狈了很多,额头、手臂有好几处外伤,不过已经结痂,应该没什么大碍。眼眸还如以前一般,澄澈有神。
李锦绣松了口气。
她这些天一直拜托沈虎外出打探消息,可惜沈虎能带回来的消息十分有限。见到傅研,总算可以把悬在半空的心落下。
傅研本和张司令合计,由她带一小队人赶回宁波府,和宁波府里的乡绅民众一起抗击盗匪,再坚持数日,等大部队的援兵到来便是。不曾想半路被一伙流寇攻击,跟着她的士兵伤的伤死的死,最后竟只有她一人回到宁波府。也比预期晚了整整半月,宁波府已经失守,成了王莽的根据地。
她在宁波府还有些势力,趁着夜色偷偷溜进来,本想找以前张司令留在宁波府的部下说事,正好经过李锦绣家门前,想了想便在这候着她。
“你先回我那,有什么事情我们再从长计议。”李锦绣知道傅研回城多半另有打算,虽没有细问,不过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自会和傅研站在一起。
“你不怕我连累吗?”傅研停在原地,皱了皱眉。
李锦绣怔了怔,拽着傅研就往自己家走,“你和张司令不知道帮了我多少,以前你们不嫌我累赘,我现在怎么会怕连累?再者说了,谁也不想王莽占着宁波府,我还想在这好好做生意。”
傅研爽朗笑了笑。
李锦绣反应过来,傅研又在拿自己寻开心。
回家后李锦绣先给傅研找了身干净的衣服,让她洗漱完后,才问她事情的经过。
本来以张司令的兵力,剿灭王莽那伙盗匪不是什么难事,不曾想半道要求分散兵力剿共,不得已给了副将大半兵力,留下的根本不足以和盗匪抗衡。张司令又气又恼,埋怨上面人不分轻重,可惜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他亦没有办法,只能带着为数不多的士兵剿匪。
败局几乎已成定局。
只是可惜了那些跟着他的士兵,死的死,残的残,常年跟在张司令身边最骁勇善战的十四师甚至被打空了,没有一人活下来。
傅研虽未亲历那样的惨状,不过从打探回来的消息,已经可以想象那样的画面。
“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傅研为难地看着李锦绣,李锦绣从她的神情里,似已猜出七七八八。眉头更紧紧皱成一团,“你要同我说的,是关于赵眉山的吗?”
傅研点头。
李锦绣这些日子也在拜托沈虎打探赵眉山的消息,可惜一连数日,都了无音讯。她又循着以前的地址给赵眉山写信,不想每封信都石沉大海,没了下落。
直至傅研刚才开口,李锦绣更怕从她口里得知什么坏消息。
果然傅研表情,较之前更凝重了。
傅研告诉李锦绣,赵眉山本跟在张司令左右,为他出谋划策,剿匪之初势如破竹,连攻连胜。可惜碍于赵眉山特别的身份,张司令接到剿共任务后,为保全赵眉山便让他离开大部队,前往天庆府和当地民兵一起抗击盗匪。可就在傅研到达宁波府时,却听说天庆府已经被盗匪占了。
而且因为天庆府曾经顽固抵抗,王莽死了不少兄弟,便把气都撒在了天庆府民众的身上,进村后烧杀抢掠,杀了不知多少民众,在一片混乱中,赵眉山也没了音讯,只怕凶多吉少。
“我还打听到,因为赵眉山曾设计杀了王莽最得力的二当家,他对赵眉山恨之入骨,说是找到了他的尸骨,眼下正悬挂在天庆府的城门下。”
“这不是真的。”
李锦绣身子微微颤了颤,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退。
不,赵眉山不可能出事。
“我也觉得这不可能是真的。”虽知赵眉山凶多吉少,傅研仍不愿磨灭李锦绣最后的希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暂且放宽心,她还会继续打探赵眉山的消息。
李锦绣点头,可惜傅研现在自己都身在水深火热当中,估计要打探赵眉山的消息,委实有些困难。
傅研需调寻之前张司令的部下,会在宁波府呆上些日子。
李锦绣干脆让傅研在自己府上住下,又告知她可以让沈虎和李来帮忙。李来虽是小姑娘,不过贵在机警聪明,好几次遇险都能化险为夷。至于沈虎,虽然是个孩子,不过身手不错,也特别会来事,关键是盗匪刚愎自用,面对女人和小孩时常常放松警惕。
傅研推辞,可惜李锦绣坚持,也只能点头,遂了她的意思。
因为不少盗匪都见过她,知道她和张司令的关系,傅研只能昼伏夜出,晚上时才偷偷外出打探消息。李锦绣忧心忡忡,生怕傅研被盗匪发现。
也不止盗匪,还有宁波府里那些蠢蠢欲动,打算投靠盗匪的民众,傅研是宁波府的名人,保不齐有人发现她的行踪,找王莽要赏金。
为求自保,李锦绣和城中多家铺子一样,给了王莽不少绸缎做保护费,王莽高兴之余又有些不知足,竟然指挥手下接管绸缎铺,顺带接管各家在外采买、收购的关系网。
李锦绣的红绸,利润最高,红色又喜庆,王莽喜欢得厉害,指明第一个要接管她的红绸铺子。
也不止如此,他还听说了些风言风语,说李锦绣和傅研走得很近,还和赵眉山关系不清不楚。
提到赵眉山,王莽就恨得牙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