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寿的白事是在一层疑问中结束的,当前来吊唁的宾客们坐上各自的马车和轿子离开的时候,所有人心中都存着一个疑问。
陈廷恩,到底要干嘛?
是啊,陈廷恩到底想干什么?这是包括其他三家在内,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事情。虽然是他亲口说的,但没人相信陈廷恩真的会把陈家交给李锦绣,更没人相信,李锦绣这样一个刚进门就当寡妇的人,能管理得了偌大的陈家。
但就是这么让人吃惊甚至是不敢相信的事情,真的就在众人眼前发生了。不只是众人不相信,甚至连陈家的人也不相信。
所以,当掌柜的们每天照例向陈廷恩请示的时候,得到了答复却是问少奶奶就成了之后,掌柜们吃惊的状况不亚于那些老板,家族族长们。
“老爷,少奶奶,不成啊!”当掌柜们因为没听清楚陈廷恩的话,而要求传话的人再三确认之后,领头的大掌柜的停顿了片刻,忽然对着陈廷恩的书房大喊道,看那样子,大有陈廷恩不给个明确答复,就要一头碰死的架势。
但这样‘勇敢的’谏言,却很快遭到陈廷恩的迎头回击。
“罚陈掌柜三个月的粮钱,如果再有人违例,一律按此处置。”这一次没有等到传话的人回话,陈廷恩威严的声音就从书房中传来,然后,所有想着在这一时刻能表现一下忠心的掌柜的们,都瞬间没了声息。
开玩笑,大掌柜是何许人也,那是陈廷恩小时候的陪读,包衣家生子,多少年家宴能做到首席的头面人物,他都能被陈廷恩当面怼回去,其他人想上去,肯定是要被当面打脸的。
既然老爷吩咐了,大家也只能照办。所以,在陈廷恩吩咐下,众人纷纷在互相的推诿与簇拥中,迟疑着来到后宅,出现在李锦绣的房间门口。
“少奶奶,各家掌柜的给你们请安了,还请您吩咐今天的事项。”所以,当李锦绣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到一脸献媚的老婆子站在她床边,告诉了她这个惊人的消息。
然后李锦绣就醒了,是被吓醒的!
瞬间睡意全消的她第一时间起身向外张望——看到的是密密麻麻的几十个掌柜齐刷刷站在自己窗前。
大掌柜站在窗口,隐约瞧见有个人影从窗内探望,原本刚刚因为被东家陈廷恩怼了而憋在心口的那口气,瞬间找到了出口。
“请少奶奶示下。”大掌柜对着窗户的方向大喊道,随后,看到窗户内的人影忽的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老掌柜,您给拿个主意。”身后,其他掌柜连忙向大掌柜请示道,今天遭遇的事,是他们过去十几年来从没有见过的,现在也只能指望大掌柜帮忙拿捏个办法。
大掌柜虽然也不明白陈廷恩为什么这么安排,但不妨碍他认为东家这个安排是在瞎胡闹,这完全是让瞎子赶车,聋子敲锣的混账事,陈家这么大的家业,交给一个女人去安排,只怕一下子就将陈家送到万劫不复的深渊。
既然知道是瞎胡闹,那大掌柜认为自己自然有责任将这件事纠正过来,东家那边,他不敢开口应对,不代表他会同样尊敬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女人。
“少奶奶,全省四十六家铺面掌柜,都在这了,请你吩咐今天的章程!”大掌柜的声音提高了一个调门,弄到整个后宅都有人偷偷跑过来探望。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按规矩,后宅是女眷们住的地方,掌柜的这些男爷们,是绝对不该进来,也不能进来的。
可是,现在算来,家里除了一些远方的亲戚和没出去的丫鬟,也没什么女眷了,掌柜们又是有头面的人,进来也不是什么逾矩的事,但他们齐刷刷地站在少奶奶的房间门口,这算什么?
没人知道,虽然人人都想知道!
李锦绣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努力回忆,唯一想起的就只有当天陈廷恩的那句话!当时,她以为什么气话,可现在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气话,而是真话,是决定,是命令!
可是,决定好下,怎么执行却难,李锦绣面对掌柜们的询问,根本无从回答,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可以借鉴的东西,爹教的最多的就是看杂书,娘教的多是女红。这些东西完全无法应对眼前的局面,更遑论去指挥这些身经百战的掌柜的们。
可是,随着大掌柜的喊声一声声渐大,李锦绣只觉得自己是被放在锅子上的角米,一阵阵的喊声,让她整个人都被催的软瘫下来。
答还是不答,见还是不见,虽然口口声声自己说要伺候老爷,养老送终,可眼前,她却根本应不下来这份差事。
更重要的问题是,陈廷恩到底想干什么?
陈廷恩到底想干什么?这个问题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此刻,他正躺在自己书房的躺椅上,细密的呼吸伴随着腿上的瘙痒和关节的疼痛一阵阵向他袭来。
陈廷恩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昨天儿子的丧事上,人们看到的是依然屹立的陈廷恩,看不到的,却是他已经黑掉的脚趾。
从外地远道请来的医生已经看过了,陈廷恩的脚趾已经烂掉了,是消渴症引起的,虽然每天暗暗用药物拿着,但毒气攻心只是迟早的事。
陈廷恩不死心,东洋的,西洋的医生他都请了个遍,但面对他的情况,所有医生都只是摆手摇头,没人能帮得上忙,对于陈廷恩来说,死亡只是时间问题,只是相比别人,他的时间断了多。
他虽然要死了,但总要考虑陈家之后的事,陈家除了他这一支之外,五服内的还有其他几脉。爷爷那一辈的支脉里,正经出了几个好苗子,不但如此,陈家的家学,也需要他来支撑。
这些事,都需要银钱,陈廷恩是商人,商人就要赚钱,钱是什么?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讲规矩的东西,你越是用手段,就能赚的越多,你越是仁义道德,你就赚的越少,陈廷恩碰巧这个行当做的非常出色,既然是出色,那就常常要不择手段,倒在陈家面前的买卖家,不计其数。
卖儿卖女,家破人亡的事,他也见过不少,他很清楚,自己在的时候,陈家是棵大树,如果自己倒了,那陈家就是个破筐。
所有人都觊觎筐里的银子钱,没人在意筐子的好坏,有那坏人或是仇家,或许还会趁机会将筐子踩碎烧成灰,到那个时候,陈家必然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以,要想陈家好,要想陈家能继续延续下去,陈廷恩也只能忍心去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毁了其他商家,把一切打成原型,到时候,整个浙江的丝绸行业会再次陷入群雄逐鹿的混乱境地,到那个时候,即便自己离开了,陈家依靠几个杰出的后生辈,或许还有杀出一条血路,重新执掌牛耳的希望。
自己已经是坏人了,不妨,就坏人做到底吧!
想到这里,陈廷恩挣扎着起来,叼了一口鹿肉,用力咀嚼了两下,硬撑着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