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恩垂垂老矣,宁波府便是赵云祁说了算,甬商商会受挫后更是唯他马首是瞻。赵云祁为人虽然狠辣,但见多识广,的确是做生意的料,经营宁波府一亩三分地的同时,还能兼顾附近的几个城市。
李锦绣深冬的时候回过宁波府趟,探望了正在病中的陈廷恩。不到半年的时间,陈廷恩老得很快,两鬓的头发彻底白了,说话也有些不大利索,看向李锦绣的眼眸浑浊得厉害。
他后悔当初筹划让李锦绣冲喜嫁给将死的陈寿,早早成了寡妇还惹了一身的灾祸。
李锦绣沉默地看着陈廷恩,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就算没有陈廷恩,她那见财起意的父亲,也会随便把她嫁人,不管是嫁给大户人家将死的少爷,还是嫁给年迈的老爷做填房,总之只要给够了钱,便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妥。
这一点,她在嫁给陈寿之前,就已然明白了。
上海的冬天比宁波府要冷上许多,托苏家的福,李锦绣也换上了苏姿给的保暖内衣,果然暖和了许多,就算走在雪里,也不会冷得打哆嗦。
只是可怜了生活在上海的劳苦百姓,买不起厚实保暖的冬衣,还得衣衫单薄地在大街上奔走讨生活,一日三餐没有着落,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
这天李锦绣没有去铺子,关在家里敲打算盘,清算自己到上海之后赚了多少钱,投入了多少,又有哪些是已经收回了成本。手指上下拨动着算盘,直至一阵敲门声响起,才恍恍惚惚抬头。
李来留在宁波府,沈虎和赵眉山一起北上,说是要跟赵眉山一起闯荡,羽翼丰满再回到李锦绣身边。李锦绣感慨沈虎这小大人一般的语气,尊重他的选择。
所以到了上海,李锦绣又另外寻了两人看家护院,两人十七八的年纪,以前是地主家的长工,有使不完的力气。跟了李锦绣不但不用出力气活,也不会受冤枉气,关系亦仆亦友,李锦绣还时常问他们一些SH市里的事情。
李锦绣带着疑惑开门,见苏姿和苏河兄妹两站在门外有些意外,面带笑容又非常客气地把二人请了进去,来到上海的这几月,她没少和苏家打交道,一来二去和兄妹两都混熟了。
苏家也是有意要苏河、苏姿二人继承家业,不止织造厂,便连店铺田地也交给他们打点。尤其是苏姿,虽然是女儿身,不过深谙商道,丝毫不逊色于男子。
“我听说李姑娘打算给穷人们分发冬天的棉衣,想不到你初初来到上海,刚刚立稳脚跟,便有此善举,真叫人敬佩。”苏河笑着寻了处地方坐下。
他对李锦绣很是欣赏,尤其得知李锦绣那日救了爱莎,更是满意感激。事后特别差人送了好些礼物,有漂亮的珍珠玛瑙,可遇不可求的上等绸缎,还有一架从西洋淘来的缝纫机。
李锦绣没想苏河这么客气,珍珠玛瑙和上等绸缎都推辞了,只有那缝纫机喜欢得不行,委实推辞不得,只能收了下来。
不过作为回礼,给爱莎做了件漂亮的红绸裙子,爱莎喜欢得不行,连着夸了李锦绣好几天。
李锦绣没想此事已经被苏家知晓,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也是因为上海的冬天实在严寒,我也只是想稍稍尽些绵薄之力,可惜我能拿出的钱财不多,估摸也只能购置一百来件棉衣,杯水车薪,能帮上的忙也非常有限。”
李锦绣之后去旧货市场采购,又见了不少衣衫单薄的贫苦百姓。尤其是在码头卖力气的苦力,竟还有身材瘦弱的女子。她扛着几乎快和她身子差不多重量的麻袋,佝偻着身子行走在临时用木板搭建的桥上。每往前走一步,木板便剧烈地摇晃一下,一步没有踩稳,颤颤巍巍地摔进河里!
这一摔受的伤不轻,海水更是冰凉刺骨。偏还有督工的男人赶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地举起长鞭打在女人身上,嘴里骂她是畜生,还说她命贱,赔不起掉进海里的货物。
那一幕看得李锦绣义愤填膺,手不自觉握成拳头!
可想到自己又什么都做不了,深切的无力感裹挟着她。
她真的想为他们做些什么,便想到捐冬衣,虽然微薄,不过总算可以进绵薄之力。
苏姿苏河此次前来,是打算和李锦绣一起筹备冬衣。织造厂之前生产了一批冬衣,质地厚实,质量也不错。只是后来因为保暖内衣卖得好,人们穿着暖和便不需要那么笨重的冬衣,这一批衣服便滞销留在厂里。
与其放在厂里堆积,倒不如拿出来帮助贫苦百姓过冬。
李锦绣听后喜出望外,和他们约定好时间,十日后到织造厂外分派衣物,一人可以分得一件冬衣和一床厚厚的棉絮被子。李锦绣分发物品的时候,远远瞧见躲在一旁的李让。
她想了想,皱眉拿了一件冬衣和一床被褥,快步朝他走去。
“李大哥,这个给你。”李让还没有反应过来,李锦绣已经把东西塞到了他怀里。她后来去过李让家几次,李让一家住在靠近码头的村上,家里穷得墙壁都破了个洞,一个劲地往里漏风。至于上次给李锦绣的地址,更像是他平时接头的地方。
“你也别推辞,这是我和苏家的一点心意。上海城里大部分的人都有,何况你还救过我,又是赵大哥的朋友。”担心李让不要,李锦绣特别认真地说,还把赵眉山搬了出来。
李让没有办法,只能收了李锦绣的东西,千恩万谢地离开。
李锦绣心满意足回到派发衣物的地方,苏姿稍稍撞了撞她的手肘,声音压得很低,“锦绣,你认识那个人吗?我听说他是共党,闹得沸沸扬扬。城里那些肥头大耳的官员最会听风就是雨,为了完成每月的指标,不问清楚就捉人,你还是小心些的好。”
知道苏姿是为了自己好,李锦绣浅浅哦了声。
没说她和李让认识,只说见他身上单薄,又在派发衣服,便给了他一份。
听她这么说,苏姿长长松了口气。
李锦绣嘴上这么说,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她忧心赵眉山的处境,其实偷偷去过李让提到的成衣铺子,见了那里的几位负责人,听他们说起东北那边的情况。
赵眉山北上是稳定当地的情况,那里抓共党比上海还要如火如荼,好几个接洽点都被连锅端了,筹办的事情也一直没有进展。赵眉山过去主要是充当主心骨,稳定当地局面。
说来也是令人费解,当地明明还有一小撮日兵流窜,闹得民不聊生,政府偏偏佯装看不见,一门心思都扑在对付自己人身上,不过数月死了近百号人。
虽然赵眉山没什么大碍,李锦绣还是听得心惊肉跳,紧张得一个劲地吞口水。
她想做些什么,可惜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
再后来因为SH市里形势一日不如一日,李让他们担心李锦绣被牵连,也不许她再过来。
甚至,还改了接头的地点,李锦绣都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所以今儿在街上瞧见李让,李锦绣才会不管不顾,冒险上前借送过冬的衣物攀谈,可惜不知赵眉山下落,仍是提心吊胆。
派发冬衣不过是一个很小的插曲,却让上海民众记住了李锦绣的好,尤其是那些做苦力的男女,穿裹着李锦绣送的冬衣,逢人便说做工精良特别暖和,不像往年其他乡绅充门面做善事,往棉服里塞劣质棉,看着厚实,穿在身上一点都不暖和。还说等以后赚钱了,一定要去到李锦绣的铺子,真金白银地买件衣服。
李锦绣住的宅院,也收到过他们偷偷送给自己的礼物,虽然只是一两个鸡蛋,或者一两把野菜,值不了几个钱,但是特别珍贵。
开春后红绸生意又好了起来,李锦绣一边经营着自己的红绸铺子,一边加深和苏家的合作,把他们生产的成衣销售到宁波府一带,赵云祁很够意思,不但没有额外收取李锦绣的费用,连运费都帮着分担了一成两成。
还张罗着让李锦绣把上海城里有意思的东西,都送进宁波府。
正好赶上苏家老爷子苏百川八十大寿,老爷子请了上海商会的众人 ,在法租界盘了一家餐厅,热热闹闹开了寿宴。寿宴是非常传统的西式晚会,李锦绣受邀前去,站在一众人群里,多少有些局促。
她还是第一次穿洋装,为了配合这身衣服爱莎还拉着她烫了头。如果不是李锦绣一再坚持,估摸爱莎都打算把她头发染成金色,那哪还有一点她本来的模样。
李锦绣僵在原地,一双手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放。
爱莎笑容灿烂地看着李锦绣,毫不吝啬地夸李锦绣漂亮,还说她是宴会最漂亮的女宾。李锦绣吓坏了,连忙捂住爱莎的嘴,她可不能胡说,参加宴会有头有脸的人多了去,她连号人物都不能算,爱莎这么说,委实折煞她了。
爱莎被李锦绣说了,嘟囔嘴有些不大高兴。嘀咕李锦绣明明长得最好看最标致,为什么妄自菲薄,一定说自己不好看?
她明明就好看得跟仙女一样。
苏姿没有穿漂亮的洋装,穿了身自家织造厂做的旗袍,看着又舒服又养眼,笑着来到李锦绣跟前,拉着她朝一旁走去,说是要带李锦绣认人,以后要在上海经营绸缎,就得和他们搞好关系。
“锦绣得陪我。”爱莎有些不乐意了,一下把脸垮了下来。苏姿和苏河都忙着织造厂,一天天的见不到人,根本没时间陪她。好不容易有个对脾气又漂亮的李锦绣,没想还没聊两句,又被苏姿截胡抢了去。
李锦绣尴尬笑笑,求助地看向苏姿。
苏姿劝了好久,爱莎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李锦绣,可怜兮兮目送他们离开。
苏姿带着李锦绣绕着晚会走了一圈,给她介绍到场的名流乡绅,其中不乏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苏姿告诉李锦绣,法租界里还有两三家织造厂,无论是生产规模还是生产设备都不是苏家可以比的,苏家用的机械,大多是人家淘汰不愿意使用的。而最新最精密的生产仪器,人压根就不想卖给中国人。
说到这里,苏姿就特别来气。
他们占着中国的土地,用中国的人力物力,赚中国人的钱,却处处高人一等。她和苏河眼红那批设备不行,安排了不知多少懂技术的工人偷偷混入其中,可惜这么久了都没能成功仿制,只能继续沿用他们淘汰的机械。
苏姿越想越气,压低声音咒骂,“他们今天出现在这里,也不是真心实意参加老爷子的寿宴,是因为我哥娶了爱莎,爱莎是外国人,连带着对我们苏家也高看了两眼。”
李锦绣叹了口气,她进到上海之后,偶尔也会和洋人打交道。他们当中绝大部分,都眼睛长在额头上,各种欺负当地人。偏偏政府又软弱无能,抓共党倒是手段狠绝雷厉风行,一到和洋老爷打交道的时候,便温顺如绵羊一般,对他们有求必应。
念及不能火上浇油,李锦绣只能压下心里的想法,故意岔开话题,“苏大小姐,你也不能这么说,起码爱莎天真善良,人畜无害,可不能一棒子打死。”
苏姿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应了声。
对爱莎这个小嫂子,苏姿还是很满意的。
苏老爷子的寿宴,交际交流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苏姿不能一直陪着李锦绣,便让她自己寻个地方呆着,她则抽身应付其他宾客。
李锦绣拿了块小蛋糕,寻了处安静偏僻的角落。
附近聚了三两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言语中提到张司令。李锦绣一下来了兴致,下意识地往那边挪了挪脚步,竖起耳朵偷听。
他们说张司令果然英勇,又接连打了好几场胜战,冲在北伐的最前线,战功赫赫。可惜因为和赵眉山不清不楚的关系,处境又有些尴尬,估计日后论功行赏,也分不到什么。
李锦绣替张司令觉得不值,犹豫要不要上前问询些什么,却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从她面前掠过。
李锦绣皱紧眉头。
他不该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