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老僧,便是乔峰的授业恩师,少林寺玄苦大师。他一手轻抚乔峰头顶,说道:“痴儿,痴儿。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旁李逍遥苦着脸走上前去,深施一礼。说道:“玄苦大师,智光大师,李逍遥顽劣不堪,多有得罪,向二位大师赔罪了,若是二位大师心有不忿,待此间事了,在下向二位磕头赔罪。”
两位大师皆苦笑摇头,玄苦大师道:“李檀越用心良苦,一心助峰儿脱困,老衲感激不尽。”那智光大师笑道:“贫僧困于此事中,三十年矣,今日终得解脱,从此天高海阔,心无桎梏,得大自在。仔细说来,却是贫僧倒欠了李檀越一个人情了。”
说话间,丐帮众人与泰山单氏父子走上前来,与两位大师见礼。乔峰入帮之时,便武功高强,但他从未对人提及自己武功来路,大家此刻方知,他竟是少林高僧的弟子。
徐长老将那封书信递与智光大师,智光大师拿过书信,细细观看,待看到署名之时,凝神沉吟。却听到李逍遥笑道:“大师可是想要毁去署名?这位领头之人虽然做事糊涂,但三十年前领导中原武林群雄,三十年后又有这诸多前辈高人冒死相护,这等名声显赫,众望所归的前辈高人,中原武林不过一掌之数,便是硬猜也能猜出来了,大师护友之心可敬可赞,却是大可不必。”
乔峰急道:“二弟,你可能猜出是谁?”李逍遥说道:“大哥,若是有人将你杀死,欲要挑了丐帮,诸位长老难以抵挡,危急时刻,诸位长老会去向谁求援?”
乔峰不假思索,脱口说道:“少林寺乃天下武学正宗,又是天下第一大派,一直持中原武林之牛耳,更兼寺中高手如云,少林主持玄慈方丈威震天下三十余年,我丐帮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当然是要去…要去…”
李逍遥见他脸色惨白,叹息道:“你能想到的答案,和三十年前,智光大师他们推举那位带头大哥的原因,只怕虽不中,亦不远也。能有这等武功声望,统领中原群豪,又能令群豪归心,浴血死战,舍身相护之人,不是少林玄慈方丈,那也必与他齐名相当,可天下间,又有几人配与他齐名呢?智光大师,你不必答我,但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若是猜对了,你也不能否认。”
智光大师呆立片刻,颂念:“阿弥陀佛”,竟是无言以对。
乔峰对智光大师抱拳拱手,说道:“还请大师为我解惑,乔峰感激不尽。”
智光大师苦笑一声,将手中信笺缓缓放下,说道:“罢了,罢了,乔檀越,你有李檀越相助,此事总有真相大白之时。”他将信笺交还徐长老,双目紧闭,似是回想起三十年前种种,片刻后,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此前老衲与玄苦师兄在树林中,听到这位赵钱孙说了当年之事,只是他当时重伤昏倒后,却另有一番蹊跷。”
他向挂在山顶天空的眉月望了一眼,又道:“那时和那辽人缠斗不止的,只剩下四个人了。带头大哥自知无幸,终究会死在他的手下,连声喝问:‘你是谁?你是谁?’那辽人并不答话,转手两个回合,再杀二人,忽起一足,踢中了汪帮主背心上的穴道,跟着左足鸳鸯连环,又踢中了带头大哥肋下穴道。这人以足尖踢人穴道,认穴之准,脚法之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我自知死在临头,而遭殃的又是我最敬仰的二人,几乎脱口便要喝出彩来。”
接着他又说道:“那辽人见强敌尽歼,奔到那少妇尸首之旁,抱着她大哭起来,哭得凄切之极。我听了这哭声,心下竟忍不住的难过,觉得这恶兽魔鬼一样的辽狗,居然也有人性,哀痛之情,似乎并不比咱们汉人来得浅了。”
智光续道:“那辽人哭了一会,抱起他儿子尸身看了一会,将婴尸放在他母亲怀中,走到带头大哥身前,大声喝骂。带头大哥毫不屈服,向他怒目而视,只是苦于被点了穴道,说不出半句话来。那辽人突然间仰天长啸,从地下拾起一柄短刀,在山峰的石壁上划起字来,其时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远,瞧不见他写些什么。”
赵钱孙道:“他刻划的是契丹文字,你便瞧见了,也不识得。”
智光道:“不错,我便瞧见了,也不识得。那时四下里寂静无声,但听得石壁上嗤嗤有声,石屑落地的声音竟也听得见,我自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当的一声,他掷下短刀,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儿子的尸身,走到崖边,涌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众人听到这里,事情竟有如此变故,不由得齐齐“啊”的叫了一声。
智光大师道:“众位此刻听来,犹觉诧异,当时我亲眼瞧见,实是惊讶无比。我本想如此武功高强之人,在辽国必定身居高位,此次来中原袭击少林寺,他就算不是大首领,也必是众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我们的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将余人杀得一干二净,大获全胜,想必就此乘胜而进,万万想不到竟会跳崖自尽。”
“那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声惊呼之时,忽然间“哇哇”两声婴儿的啼哭,从乱石谷中传了上来,跟着黑黝黝一件物事从谷中飞上,拍的一声轻音,正好跌在汪帮主身上。婴儿啼哭之声一直不止,原来跌在汪帮主身上的正是那个婴儿。那时我恐惧之心已去,从树上纵下,奔到汪帮主身前看时,只见那契丹婴儿横卧在他腹上,兀自啼哭。”
“我想了一想,这才明白,原来那契丹少妇被杀,她儿子摔在地下,只是闭住了气,其实未死。那辽人哀痛之余,一摸婴儿的口鼻已无呼吸,只道妻儿俱丧,于是抱了两具尸体投崖自尽。那婴儿一经震荡,醒了过来,登时啼哭出声。那辽人身手也真了得,不愿儿子随他活生生的葬身谷底,立即将婴儿抛了上来,他记得方位距离,恰好将婴儿投在汪帮主腹上,使孩子不致受伤。他身在半空,方始发觉儿子未死,立时远掷,心思固转得极快,而使力之准更不差厘毫,这样的机智,这样的武功,委实可怖可畏。”
“我眼看众兄弟惨死,哀痛之下,提起那个契丹婴儿,便想将他往山石上一摔,撞死了他。正要脱手掷出,只听得他又大声啼哭,我向他瞧去,只见他一张小脸胀得通红,两支漆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我瞧着。我这眼若是不瞧,一把摔死了他,那便万事全休。但我一看到他可爱的脸庞,说什么也下不了这毒手,心想‘欺侮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那算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群丐中有人插口道:“智光大师,辽狗杀我汉人同胞,不计其数。我亲眼见到辽狗手持长矛,将我汉人的婴儿活生生的挑在矛头,骑马游街,耀武扬威。他们杀得,咱们为什么杀不得?”
智光大师叹道:“话是不错,但常言道,侧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一日我见到这许多人惨死,实不能再下手杀这婴儿。你们说我做错了也好,说我心肠太软也好,我终究留下了这婴儿的性命。”
李逍遥朗声道:“我等习武,所谓者何?”眼睛向丐帮人群中刚刚发声处看去。众人无语,他接着说道:“两军阵前,相互厮杀,习武之人,江湖争斗。凡此种种,或是各为其主,或是争名夺利。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家伙持刀而行,不是你杀了我,便是我杀了你。自然是买定离手,愿赌服输。”
此言一出,在此之人,皆是点头。
“可是那些手无寸铁,毫无武功之人呢?权贵富豪尚有权势金银护身,普通百姓却是无病无灾都难得善终,他们拼尽全力,只为能多苟活一日。若是遇到天灾,那是毫无办法。可若是遇到人祸,嘿,这些连轻功也不会的百姓,却是连逃都逃不掉,只能家破人亡,闭目等死了。”
丐帮帮众多为贫家子,不少人更是亲身经历,此刻听李逍遥说话,众皆默然。李逍遥接着说:“我等习武之人,闯荡江湖。有人行侠仗义,这自然最好,有人自顾逍遥,或是有深仇大恨的,报仇杀人,这些也自无不可。但若是不辨是非,只为自己一时兴起,便以凌虐百姓为乐,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
吴长风大声赞道:“李兄弟说得对!那辽狗杀我汉人婴儿,咱们是好汉的,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那辽狗一刀剁了。可若是心中气闷,便将辽国寻常百姓家的婴儿杀了泄愤,这岂是大丈夫所为?”
众人听了,众皆敬服。智光大师点头致意,接着说道:“等带头大哥众人穴道解开,我等细细思索此间种种,越想越觉得事不对劲,于是拓下那契丹武士于石上刻下的字迹,寻得几位通晓辽闻的通译,分别请他们代为翻译。这几位通译各自将那译文送回,我们一一比对,内容大同小异。想必这译文却是无误。”
乔峰本来神游天外,此刻急忙说道:“智光大师,那译文是怎么说的?”
智光大师道:“唉,错了,错了。我们一看译文,才知自己大错特错,此事有关汪帮主身前名誉,请诸位恕贫僧不能说出。但我等所作所为,实在是大错特错。但此刻大错铸成,已经无法挽回了。”众人本是好奇那石刻内容,但见有关汪帮主名誉,不敢再问。
智光大师接着说道:“带头大哥、汪帮主,和我,对雁门关外之事心中有愧,除了向少林寺方丈说明经过、又向死难诸兄弟的家人报知噩耗之外,并没向旁人提起。那契丹婴孩也就寄养在少室山下的农家。事过之后,如何处置这个婴儿,倒是颇为棘手。我们对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伤他性命。但说要将他抚养长大,契丹人是我们死仇,我们三人心中都想到了‘养虎贻患’四字。后来带头大哥拿了一百两银子,交给那农家,请它们养育这婴儿,要那农人夫妇自认是这契丹婴儿的父母,那婴儿长成之后,也决不可让他得知领养之事。那对农家夫妇本无子息,欢天喜地的答应了。他们丝毫不知这婴儿是契丹骨血,我们将孩子带去少室山之前,早在路上给他换过了汉儿的衣衫。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见孩子穿着契丹装束,定会加害于他……”
乔峰听到这里,心中无幸,颤声问道:“智光大师,那……那少室山下的农人,他,他,他姓什么?”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隐瞒。那农人姓乔,名字叫作三槐。”
此刻晴天霹雳,乔峰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他先前听谭公谭婆,赵钱孙等人所言,心中已自信了七分。但仍然心存侥幸,便犹如溺水之人,手中哪怕仅有一根稻草,也会紧握不放。此刻水落石出,自己的授业恩师亦站立一旁,一言不发,心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天地虽大,却再无自己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