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山之石:汉学家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英语传播
- 朱振武
- 6214字
- 2022-12-22 16:05:27
三 他乡得遇真知己 彼岸终逢心爱人——美国汉学家金介甫译沈从文
提起《边城》,人们总会想起沈从文,然而说到沈从文,人们却很少知道《沈从文传》(The Odyssey of Shen-Congwen,1987)的作者就是美国汉学家金介甫(Jeffrey C. Kinkley,1948— )。人们常说金介甫是沈从文的“异域知己”,其实,金介甫更是中国文化的“知心爱人”。他从1972年开始研究沈从文及中国文化,迄今已逾50载。50年,在历史的长河里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可对于人的一生来说,不可谓不长,更何况他还是一位生长在异国他乡的美国人。
(一)横看成岭侧成峰——曲线人生
美国汉学家金介甫1948年7月13日出生于美国伊利诺伊州的香平市。他是纽约圣若望大学历史系终身教授,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委员。受《红楼梦》影响,他少年时期就对东方文学有浓厚的兴趣。他1969年获得芝加哥大学学士学位,1971年获哈佛大学硕士学位,1977年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先后师从美国著名汉学家费正清(John K. Fairbank,1907—1991)和史华慈(Benjamin I. Schwartz,1916—1999)。在中美正式开展学术交流之前,他曾于1973年至1974年在中国台湾地区学习中文。他的夫人康楚楚生长在台湾地区,于1972年到了美国,二人于1981年结婚;1993年,两人的爱情结晶——一个男孩诞生,金介甫为他取名金惟修,以象征中美友谊。
说美国不了解中国,那只限于普通民众之间。事实上,在美国的高级知识分子当中,有很多“中国通”,而金介甫就是其中一位。在美国汉学家中,他是将中国近代文化介绍给西方读者并取得成功的人。他对中国,尤其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有着深入的研究。1977年,金介甫获得博士学位之后一直在美国纽约圣若望大学任历史系教授。随后在哈佛大学历史系担任两年讲座教授,此后又先后在哥伦比亚大学、罗格斯大学任客座教授,并在湖南省的吉首大学任名誉客座教授。他在大学课堂上讲述以莫言为首的中国作家,包括张炜、苏童、余华、李锐、王安忆等。金介甫一直很欣赏这些作家,因为他们不仅仅搞创作,更书写历史,而且具有批评精神。他跟学生讲这些中国作家的作品,讲他们的人生经历。很多人把这些中国作家的著作称作“新历史小说”。金介甫认为他们当中最有特色的“新历史小说”当属莫言在1986年出版的《红高粱家族》、张炜在1986年出版的《古船》和苏童在1988年出版的《1934年的逃亡》等作品。20世纪80时代的很多中国作家都算是先锋派,其作品大都比较短小,内容不好读,多是荒诞的或者各种各类的现实主义作品,而金介甫则比较钟情于研究这些新历史小说中的长篇小说。在他看来,中国文学从1989年到1991年碰到了一种危机,那时的作家在寻找一条新的文学路,不少作品比如说莫言的《酒国》就是在那个时候写成的。
金介甫得到很多中国作家的喜爱。著名作家施蛰存眼中的金介甫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一个国家的文学作品,外国人说好,未必都好。例如中国的旧小说《玉娇梨》,在十九世纪中,不知怎么传到了欧洲,欧洲文学界就纷纷谈论,以为杰作。但这部书在中国只算第三流的才子佳人小说。金介甫读了沈从文的作品,急欲到湘西去看看。这是说明:一个成功的文学作品对读者的感染力,是不分本国外国的。
同为沈从文研究专家的糜华菱也写过关于沈从文的传记。他与金介甫经常联系并对他有着较为深入的了解,曾发表文章专门讲述金介甫以书相赠的事情。糜华菱提及由于常和金介甫交流研究沈从文的资料,金介甫总会在其出版沈从文译著时,赠予他一本,其中最具纪念价值的便是《沈从文传》。该书是金介甫荣升教授的重要砝码,对其意义重大,但他却将样书送给了糜华菱。因此糜华菱格外珍视这本书,对他而言,这是中美两国民间文化交流的纪念物。
(二)天涯也能觅知己——“发现”从文
提起金介甫与中国历史和文化,就不得不说到一个人——沈从文。“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金介甫即是沈从文的天涯知己。20世纪七八十年代,当国内很多人还在质疑沈从文的时候,金介甫却从一片质疑声中“发现”了沈从文。他研究沈从文,逐步了解沈从文,进而与沈从文成为忘年交,后来爱上中国文化,从而开启了一段跨越大洋的爱恋。
金介甫与沈从文有着很深的缘分。事实上,早在1972年,还在哈佛大学读书的金介甫就在老师的推荐下开始阅读沈从文的《边城》。当时有一个名为“以文学资料看中国近代现代史”的研讨会。与会人员用沈从文的文学资料、湘西军阀的回忆录和一些传教士的回忆录,来写民国时期的中国历史。不过,金介甫那时主要是从历史的角度来研究沈从文。他的博士学位论文就是研究沈从文的。由于当时资料不足,他到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的图书馆寻找关于沈从文的雪泥鸿爪和蛛丝马迹。
沈从文从不轻易接受他人采访。20世纪60年代曾有一位日本汉学家想把他的生平写成传记,被他一口拒绝了。1973年,沈从文的学生虽然曾访问过他,但他也不愿谈及文学方面的话题。但是,金介甫却能数次见到沈从文。不仅如此,古稀之年的沈从文还带着金介甫去游览了北京的香山、天坛和长城。到底是什么样的魅力,让沈从文接受了这位来自大洋彼岸的年轻学者呢?1977年,29岁的金介甫以《沈从文笔下的中国社会与文化》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也正是这一本沉甸甸的博士学位论文,才让沈从文对这个异国他乡的美国小伙青眼有加。
在写博士学位论文的时候,金介甫觉得大概这一生都不会见到沈从文了,但没想到几年之后,事情就有了转机。1979年,金介甫给沈从文写了一封中文长信,并附上了自己的博士论文,过了一段时间,沈从文的回信到了。1980年,金介甫以访问学者的身份来到北京,真正见到了沈从文。
1981年夏天,借到中国度蜜月之际,金介甫第二次拜访了沈从文。1986年,时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的王蒙举办了一场中国文学国际研讨会,邀请了包括金介甫在内的很多国内外的翻译家和研究者。研讨会之际,金介甫第三次拜访了沈从文。当时,沈从文因患有脑出血而身体不佳,那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起初沈从文也不愿意对金介甫提及自己的文学作品。随着二人越来越熟悉,关系越来越密切,沈从文不时谈起自己的文学创作。金介甫认为沈从文的小说文字很美,描写的是一种简单的田园式生活。比如《边城》里的翠翠,越看越让人觉得有很多象征。其实就连沈从文自己也承认,《边城》里面有些弗洛伊德的象征。可见二人“心有灵犀”。金介甫认为沈从文的作品不仅成功地运用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同时也尝试了现代派手法。从这点上说,沈从文可谓是当时中国文人中的先锋派,开拓了中国文学的荒地。
金介甫被称为“国外沈从文研究第一人”,最主要的依据在于他征得沈从文本人同意撰写了《沈从文传》。这是他研究沈从文的重要成果。这部著作的完成意味着金介甫的沈从文研究开始从“历史研究”过渡到“文学研究”。这本书被称为西方研究沈从文最权威的著作之一。
长期以来,因政治上的误解、创作阐释中理论的偏差,造成了大量的对沈从文及其创作的异读,而这种异读在许多人头脑中形成的思维定式又是如此严重。真正将沈从文形象从沉渊中“打捞”出来,并为其洗涤泥污,显现真容,并将其推向中国和世界眼前的首功之人,就是美国学者金介甫。
金介甫的沈从文研究深入而独特,这得益于他的历史专业出身和社会学派研究方法的运用,以及这些因素与沈从文创作特点的契合。他的《沈从文传》,严格地说应该算评传,但书中对沈从文的生平的叙述只占了很小的篇幅,而大部分内容是对沈从文论著的评论文章,数量达近千篇,且篇篇都有详细考证,着实让人惊叹。严家炎曾经盛赞金介甫及其《沈从文传》:“确实有助于读者进一步了解二十世纪的中国:它的社会矛盾,它的政治动荡,它的外患内忧,它的深重灾难”。事实上,为写好《沈从文传》,金介甫曾说自己投入了30年的精力。著名学者汪曾祺先生曾这样评价他:
金介甫先生是一位治学严谨的年轻学者(他岁数不算太小,但是长得很年轻,单纯天真地像一个大孩子,我希望金先生不致因为我这些话而生气),他花了很多时间,搜集了大量资料,多次到过中国,到过湘西,多次访问了沈先生,坚持不懈,写出了这本长达几十万字的传记。他在沈从文身上所倾注的热情是美丽的,令人感动的。
金介甫还采访了沈从文的亲朋好友,获得了大量一手资料,仅采访用的卡片,就有6000多张。
金介甫先生为写《沈从文传》搜集传记史料费了很大力气。前后经历十年时间,正文共计262页,而用小体排印的注释文体却有166页之多,超过正文的一半以上。像这样的学术著作,注释比重这么高,实属罕见。
他除了多次拜访沈从文外,还多次去湘西实地考察,并充分利用自己历史方面的特长,对湘西的历史进行探寻,为日后的进一步研究打下了基础。
金介甫还发表了五篇有影响力的沈从文研究论文。第一篇为其博士学位论文《沈从文笔下的中国》(“Shen Congwen's Vision of Republican China”)。1994年,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版权引进后出版的简体中文版《沈从文笔下的中国社会与文化》即收录了这篇文章。第二篇是《沈从文谈民主》(“Shen Congwen on Democracy”),收录在《永远的从文——沈从文百年诞辰国际学术论坛文集》中。此文曾于1999年刊登在《苗侗学刊》上。第三篇是《屈原、沈从文、高行健比较研究》(“A Comparative Study of Qu Yuan,Shen Congwen and Gao Xingjian”)发表在《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三期上。第四篇是《东亚两种田园诗——沈从文的〈边城〉与三岛由纪夫的〈潮骚〉》(“East Asian Idylls,Shen Congwen's Borden Town and Misiha Yukio's The Sound of Waves”),发表在《从文学刊》第一辑上。第五篇是刊登在《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四期的《沈从文与三种类型的现代主义流派》(“Shen Congwen and Three Kinds of Modernism”)。
(三)初会便已许平生——情迷汉学
金介甫上本科时,其中文学科讲授的是文言文。当时中文被不少人当成是一种“死”语言。后来他去密歇根大学深造,才学习了当代汉语的表述方式。20世纪70年代,美国汉学界开始重新审视中国现代文学和作家。由于资料有限,加上语言障碍,研究沈从文难度着实不小。为此,金介甫费尽周折。
著名作家叶永烈先生有过这样的描述:
对于洋人来说,学汉语、识中文如同论证哥德巴赫猜想一般艰难。大抵用脑过度,他步入不惑之年已明显谢顶了。据他自讲,先在美国哈佛大学学汉语,留学中国台湾,结识了台湾大学经济管理系学生康楚楚小姐,组成异国家庭。康成为其“家庭教师”。
金介甫的汉语学习对日后的研究也起到了重要促进作用,使他可以直接通过汉语获取第一手资料。后来,他还给自己起了这个中文名字——金介甫,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文化功底。乍一看他的名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一位中国人。
除了在美国圣若望大学担任教授,教授东亚史和中国当代史等课程外,他还对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和作家颇有研究。
编了8卷本《小说选》中的第2和第3两卷中国部分(译其中陆文夫、张辛欣的小说)和《1978—1981年的中国文学和社会》(哈佛大学出版社,1985),还与海尔莫特·马丁一起编写了《当代中国作家随笔集》;他还组织过几次有关中国文学的学术会议,发表了长篇论文《中国的犯罪小说》。
2002年以后,他再度来到中国,访问了不少法制文学作家,同时,他还去一些法制文学刊物的编辑部与编辑聊天。到了20世纪90年代,金介甫开始阅读中国的“反腐小说”,读过陆天明的《苍天在上》,也读过张平的《抉择》,他认为反腐小说比官场小说更深刻。
金介甫对诺奖也有着很准确的预测。早在20世纪80年代,金介甫等多个地区的专家学者几次提名沈从文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沈从文曾两度进入终审名单。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早在1999年就与金介甫相识。金介甫喜欢莫言的小说,最佩服《酒国》。他介绍莫言认识了很多美国的汉学家,还有其他一些专家,宣传他的作品。他还把莫言引进到华美学究社,来做《酒国》的发布会。可以说他为中国文化进英语世界做了不少的工作。
(四)衣带渐宽终不悔——遵从异化
金介甫在翻译方面也很有建树。他的译作含金量很高,保留了很多中国文化中传统的内容,为很多人称颂。他的译作主要收入美国夏威夷大学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不完美的乐园》(Imperfect Paradise)一书。该书是由金介甫先生编辑、标明献给沈从文的译文集,全书选译了26篇沈从文的作品,译者共有五人,其中金介甫翻译了将近一半的篇目,分为“新与旧、乐园与失乐园”“原始的活力”“军队生活”“乡下人”“革命与都市病”“后期对乡下人的悲歌与沉思”“现代主义作品”以及附录“非小说作品”八个部分。金介甫翻译的《边城》于2009年由美国著名出版商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团出版,该书是当时最新的一个版本。该书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对沈从文以及中国南方文学的深入了解。金介甫有着别人所不可能同时具备的得天独厚的条件和优点:
有着前辈的英译作基础;有着一个湘西亲历者对沈从文笔下人事物景的亲切;有着一个美国汉学家对汉语和英语的敏感;有着一个沈从文传记作者对沈氏生平的熟稔;有着一个历史学家对中国近现代史的了解;有着一个沈从文评论家对沈氏文体特征的体察。
在《边城》的翻译中,金介甫主要采取了异化为主和归化为辅的翻译方法。《边城》中的有文化特色的专有名词基本采用的是异化的翻译策略。比如:
茶峒—Chadong 酉水—You Shui 四川—Sichuan
翠翠—Cuicui 天保—Tianbao 傩送—nuosong
吊脚楼—dangling-foot houses 端午节—Dragon Boat Festival
阮水—the River Yuan 中秋节—Mid-autumn Festival
金介甫经常采用直译加注的翻译方法,这样既可以保留源语的内容,又能最大限度地保留源语的本质,让译入语读者接触到更真实的中国文化。
原文:由于边地风俗淳朴,便是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时得先交钱,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第339页)
译文:Folkways in a border district are so straightforward and unsophisticated that even the prostitutes retained their everlasting honesty and simplicity. With a new customer,they got the money in advance;with business settled,they got the door and the wild oats were sown. If they knew the customer,payment was up to him. (p. 24)
原文中的“撒野”是比较有中文特色的词语,金介甫把它译为the wild oats were sown。采取这种翻译策略主要还是想保存中国文化的原汁原味。这是金介甫对中国文化的一种偏爱。再如:
原文:“你个悖时砍脑壳的!”(第347页)
译文:“Damned low-life!You're headed for the executioner!”(p.43)
原文的“砍脑壳”是湖南地区一种比较委婉的骂人方式,金介甫将其译为head for the executioner,字面意思是“去见刽子手”,即执行死刑(砍脑壳),生动地表现了翠翠当时的羞愤。
此外,他在译文当中也适当发挥了译者的主体性。再看下例:
原文:撑渡船的笑了。“口气同哥哥一样,倒爽快呢。”这样想着,却那么说:“二老,这地方配受人称赞的只有你,人家都说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锦鸡,’全是特为颂扬你这个人好处的警句!”(第364页)
译文:The ferryman smiled. “He talks just like his elder brother—says exactly what's on his mind,” he thought to himself. But he said,“No.2,you are the only one in these parts who deserves that praise. Everybody says you're handsome!Folks have made up epithets to acclaim your virtues:the Leopard of Bamian Mountain,the Golden Pheasant of Didi Stream!”(p. 78)
这里原文当中有一句谚语,用来称赞人好,叫“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锦鸡”,这句话金介甫先生的翻译是“the Leopard of Bamian Mountain,the Golden Pheasant of Didi Stream!”这其实也是发挥了译者的主体性翻译出来的。这句话刻意违反常规,使用了直译的翻译方法,有利于保留原文的原汁原味,让读者读来更加地道。
金介甫“发现”了沈从文,将沈从文的作品推向英语读者;他关注以莫言为首的“新历史小说家”,传播宣传他们的作品。虽然已经年事已高,但金介甫对中国文学的研究还远未止步。他的研究散发着独特的魅力。说他是中国文化的“知心爱人”,真是不能算过。
金介甫主要汉学著译年表
(续表)
但我总希望这昏乱思想遗传的祸害,不至于有梅毒那样猛烈,竟至百无一免。即使同梅毒一样,现在发明了六百零六,肉体上的病,既可医治;我希望也有一种七百零七的药,可以医治思想上的病。这药原来也已发明,就是“科学”一味。
——鲁迅《热风:随感录38》
But I keep hoping that the harm inherited from this muddled thought will be less severe than that of syphilis and ultimately present no real risk. We have discovered a 606 medicine to cure syphilis of the body. I hope that there is also a 707 to cure the disease of mind. Indeed,this medicine has already been discovered,it is science.
—“Impromptu Reflections No.38:On Conceitedness and Inheritance”,trans. by Kirk A. Den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