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乱且作
- 大明江山:1368年之前的朱元璋(全集)
- 周明河
- 26273字
- 2023-03-16 17:22:32
一
地处江西中西部、山明水秀的袁州颇为不同,这里蒙古籍的达鲁花赤(蒙古语意为“镇守者”,指地方军政、民政和司法长官)受中土风气所化,已由一个萨满信徒转为一个道教徒,每当他遭遇烦忧之事,都要到当地的全真观向太上老君求告一番。
这位袁州的达鲁花赤近日颇为惶惶不宁,所以他去当地“万寿八仙宫”的次数也增多了。一日,乘坐金黄色竹轿回家的路上,达鲁花赤心事重重。突然,轿子晃动,珠帘发出恼人的刺耳声响,前后随行的十几个家丁步子变得凌乱,体形肥胖、心口窝憋的达鲁花赤透过珠帘没好气地说道:“慢些,再慢些,又不是赛马!”
“老爷,已经很慢了,再慢的话,天黑前就到不了家了!”一位短打的随侍家丁对着轿子里回道。
“有家还怕到不了?哪天叫人把窝给端了,那时才到不了家,或者滚回草原吃沙子去!”达鲁花赤没好气地说,不过他脾气不是很大,只是用手抚了抚心口,便由着仆人们去了。
坐轿子有坐轿子的不满,做官也有做官的难处,达鲁花赤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
去年二月,汝宁府(今河南驻马店和信阳部分地区)信阳州的胡闰儿(因擅长棍术,人称“棒胡”)烧香惑众,妄造妖言作乱。他联合一众教徒,一举攻破了归德府鹿邑,又在陈州(今河南淮阳县)大肆焚掠,一时间弄得河南行省[1]风声鹤唳。朝廷遂命行省左丞庆童领兵征讨,费了不少周折,才将这次反叛镇压下去。
袁州是一个上等州,设有达鲁花赤、州尹各一员,秩从四品;主管武事的同知一员,秩正六品;主管民事的判官一员,秩正七品。那信阳州的棒胡举事,据说是白莲教众发威,而本州万人称颂的彭和尚也是一位烧香聚众的“白莲导师”。达鲁花赤目下所担心的,正是这彭和尚哪天也闹出些事端来,一旦惹怒朝廷,自己可吃罪不起;再者说,若有乱民揭竿而起,那自己的身家性命就有可能不保。
达鲁花赤晓得,兹事体大,不能不慎之又慎。这一日上午,他特意把州尹、同知、判官和一干幕僚召来议事厅,商议如何处置彭和尚一事。
此时是至元三年(1337)五月,天气已经非常炎热,但见达鲁花赤身着夏季的蒙古式官服,头戴凉帽,束着婆焦头,盘腿坐在一张仅容其庞大身躯的竹床上,身边是两个为他打扇的年轻侍女。无论是侍女还是达鲁花赤,额头上都布满清晰可见的汗珠。
许久,议事厅中放置的一大块冰渐渐融化,腾起凉沁的水雾,门窗紧闭的屋子里终于舒爽了很多。众人先时都在小声议论这冰收藏运输之不易,也为去年那一场罕见的冰雪而庆幸。此时,冰块旁的侍从拿着一把大蒲扇扇了几下,那沁人心脾的清凉顿时扩散开来,快意自适的达鲁花赤这才切入正题。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问坐在旁边竹椅上的幕僚:“这白莲教是怎生个来历?你们细细讲来吧。”
这些幕僚显然已做好充分准备,彼此递了个眼色。“启禀大人,”其中一位手拿纸扇、头戴束发冠、士大夫模样的幕僚站起来,向着达鲁花赤拱手行了个礼,又转身朝向其他官员道,“各位大人!这白莲教可说是大有来历。”
“坐着说话吧。”达鲁花赤体贴地摆手。
“谢大人。”那幕僚客气地坐下,拿出事先做好的笔记,继续道,“释家来到中土生根,掐指一算,已有千余年,其发出枝芽,当属两晋南北朝时。话说这东晋时有一名僧,法号慧远,他别立宗旨,在庐山东林寺建了一处白莲社,后人便将这一路称为‘白莲教’。”
坐在一旁的判官手里也拿着一把纸扇,只见他扇子一停,急不可耐地插问道:“不对啊!如此看来,这白莲教也算是个名门正派,怎今日如此作祟?”
那幕僚把脸转向判官,答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后来的白莲教只不过是借了慧远大师‘白莲’的名号,自己又加入了很多私心私意。第一代‘白莲导师’,系南宋初期的茅子元,其立教宗旨,主要是借鉴释家净土宗来崇奉阿弥陀佛,以‘往生净土’为修持形式,大量融入释家天台宗的教义……”
达鲁花赤听到这里有点迷惑,他挺了挺沉重的身体,插问道:“好生叫人费解,不知一般百姓是如何信他的?我们回教的经典可从来没有变过,也没人敢随意篡改或添加。”
“呵呵,”那幕僚回过头来轻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大人疑惑的正是,一般百姓懂得什么?不过是茅子元为了扩大信众,迎合着一般百姓的心意,怎么俗怎么说,怎么神叨怎么说,是故一般百姓都信了他。那些正经的僧人,都痛斥其‘假名净业,而专为奸秽之行,猥亵不良’。但这世间的愚夫愚妇,哪管得了这些个,他们转相诳惑,聚落田里,都乐意这般妄说。百年之间,这天下已是处处有传习白莲教义之人……以往白莲教众之间关系非常松散,平素少有来往。但是茅子元聚信众在淀山湖白莲堂,自称‘白莲导师’,坐受信众膜拜,影响日渐壮大。职是之故,全国上万计的信众就被牢牢控制在这‘白莲导师’之手。一旦朝廷不能称其意,这等妖众还要对抗朝廷哩!”
同知也不好干坐着,于是插问道:“听说这白莲教谨食葱和乳,不杀生,不饮酒,教众号称‘白莲菜’,可是了?”
“大人了解的正是,”幕僚答,“茅子元并不要求信众出家,也准许他们在家修行,又可娶妻生子,这算是中了愚夫愚妇们的意了。”
达鲁花赤振作了一下精神,又问道:“这白莲教为祸也不是一时了,为何朝廷容它这般久呢?”
幕僚正襟危坐答道:“我国朝富有天下,包容四海,善待各等修行之人,白莲一支也非例外。世祖时期,庐山东林寺还一度受到朝廷的褒扬呢。淀山湖白莲堂升格为普光王寺,住持被朝廷钦定为白莲教主,由此寺里的香火一直较为兴旺。全国各地都邑,可谓无一处没有白莲堂,聚徒多者数千人,少的也有几百人,再少也有几十人。那白莲堂栋宇宏丽,像设严整,乃至于与梵宫道殿相匹敌,一时称盛!大德八年(1304),首部全面阐述白莲教义的经典《庐山莲宗宝鉴》十卷本,由白莲僧人普度撰成……”
“哎呀,那看来我国朝待它不薄嘛,它何故要与我朝为难?”达鲁花赤有点坐不住了,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大肚子。
众人见状都隐隐发笑,可没人敢笑出声来。幕僚也竭力压抑着自己,又参看了一下手里的笔记,道:
“此事说来话长,那茅子元原该不存对抗朝廷之意,只恐是后辈白莲僧人形形色色,各有怀抱,教众又鱼龙混杂,整日家聚众结社,难保有一日不会生出对抗朝廷的歪心思。这等事情国初就有几桩,所以朝廷不得不下令,将江南有白莲会等名目的物件,一律禁断拘收,可并未见效。此后,彰德(今河南省安阳市一带)、广西等处仍有打白莲旗号作乱者,朝廷才于至大元年(1308)下令,取缔白莲社。但这禁令并未维持多久,普度上书武宗皇帝,极力为白莲教开脱,武宗皇帝一念之仁,便解除了禁令……不想白莲教众经此番禁令后,反比先前更为活跃,短短十余年,就又成了朝廷的一块心病。英宗至治二年(1322),朝廷再次下令,禁止白莲佛事。”
讲到此处,那一直没有出声的州尹突然开腔道:“今者,白莲教已尾大不掉,二次禁令于今已十有六年,如彭和尚之流却还在招摇过市,实在是我等失职。今日我等务必拿出个切实可行的办法,彻底除了彭和尚这祸根才好。”
达鲁花赤闻听此言吃惊不小,忙道:“咱到此地为官,已经有三年,多次耳闻彭和尚聚众的事。咱想着那彭和尚是这袁州本地人,又在这慈化寺出家,必不致有非分之念,免得连累了亲众。况他粗通医术,常为百姓减除些病苦。且百姓们会集一处,互相帮扶则个,也是朝廷生养百姓的恩德。没想到这彭和尚如此不识好歹,煽惑民心!”
此时,另一个幕僚站了起来,接话道:“彭和尚能为偈颂,常劝人念弥勒佛名号。每逢十五月夜,他必叫人燃大炬、焚名香,念偈拜礼。那等愚夫愚妇对他深信不疑,其徒遂众。近些日子,‘弥勒降生,明王出世’的口号,被彭和尚徒众喊得震天响。每月初一,他们都要在南山上啸聚一番,分明有不轨之图。诸位大人,是该下决断的时候了,别让息州郭菩萨及汝宁棒胡之事重演!”
那同知立马站了起来,振作了一下精气神,向达鲁花赤主动请缨道:“大人,容卑职带了兵马前去,把那彭和尚捉来,关进大牢里。卑职就不信那大树一倒,猢狲们不散!”
达鲁花赤转头向州尹看了看,想要征求他的意见。那州尹一向足智多谋,一边摇着纸扇,一边眯着小眼睛道:“此举恐怕不妥,彭和尚在徒众心中已如神明,我等若抓了他,那几千徒众岂肯罢休?咱们这袁州城恐再无宁日!”他略一思忖,又道,“愚职倒有个主意,不如我等把那彭和尚体面请来,再给他些好处,劝他务必收敛一些。如若他敢不从,我等威吓他一番,来个先礼后兵。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达鲁花赤想了想,觉着世人多半像他一样爱利禄,纵然收买不了一世,但收买一时还是有把握的,何况自己屈尊礼遇他彭和尚,这个天大的面子他总会看在眼里吧。达鲁花赤想到这里,仍不免有所顾虑:“他若是不肯就范呢?”
州尹早已成竹在胸,狞笑着说道:“那我们就把他软禁起来,再不然就把他礼送出境,远远打发了这活佛!”
闻听此言,达鲁花赤不禁眉开眼笑:“嗯,好法子!不妨先试它一试!”
大家也都觉得这个法子好,瞬间也不觉得天气那么炎热了,一个个开始有说有笑,会议也就此告一段落。
第二天,袁州衙门便派出那位通识白莲佛事的幕僚,备了厚礼前往慈化寺,试图说服彭和尚到州府衙门一叙。
彭和尚本名彭翼,后别名“彭莹玉”,并以此行世。他原是袁州一户农家子弟,幼时因家贫而入慈化寺为僧,时年仅十岁。彭莹玉年少聪颖,有好学之心,无奈家境贫寒,不得已才做了出家人。但此人生就一副悲天悯人、忧国忧民的面相,一边口诵弥勒佛,一边又义字当头。他体念百姓的困苦,所以刻苦钻研医术,为百姓治病疗伤;但他又心知医术乃小道,如欲医治众生疾苦,还当让这世间别有一番天地。
周子旺是彭莹玉的俗家大弟子,也是历次聚会的召集者和组织者。他原是武艺超群的一方豪杰,家底殷实、为人慷慨,有些见识和抱负,相貌也非凡类,因此得到彭和尚的特别器重。彭和尚向他许诺,有朝一日改换了天地,必由他出来做王。
客气地送走州府的幕僚后,彭、周师徒二人便在幽深的禅房里开始了密议。此时,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唯有院落里的蝉鸣声清晰可闻。
高大勇武、隆准丰颐的周子旺跪坐一旁。形销骨立、表情肃然的彭莹玉披着一身薄薄的袈裟趺坐在一张竹席上,半闭着眼睛,嘴里默默念着偈语。周子旺等师父略作停顿时,忍不住问道:“师父,不知这官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会是我等打造兵器之事走漏了风声吧?”
彭莹玉沉吟了片刻,面不改色地道:“若是发觉了,官府必不敢轻动。如今州府里的乡兵、弓手(巡检的下属)、捕快等一干人众,多者不过千余人,岂是我等的对手?”
“既然此事没有泄露,师父去是不去?”
彭莹玉抬眼看了看密室里供奉的那尊一尺多高、袒胸露腹、笑容可掬的弥勒佛铜像,长叹一声道:“今日事已至此,正是佛家所说的火聚之地。欲得清凉之门,只在尔等奋力一搏!”
周子旺闻言,精神为之一振,忙道:“怎么,师父觉着刻下就是弥勒出世、太平降临之时吗?”
彭和尚摆摆手道:“先听为师说完。我等出家人不打诳语,为师到了他州衙门里,是应,还是不应?应了,那定非为师的本意;若不应,官府扣下了为师,谁又来点化尔等?”
彭和尚说到这里,周子旺急了:“那咱们就跟他们拼了!拼也拼出一个弥勒新世来!”
彭和尚又挥了挥手,示意周子旺不要着急,继续缓缓说道:“这蒙古入主我国,本是千古奇耻!元朝于今不过半百,其治下生民已是极苦!这素日里的种种盘剥是不必说了,近些年滥发钞币,民不聊生,这等民怨岂非天意?佛祖救世,岂不就是今日?只望我等揭竿而起,天下各处都来响应,如此大事必成!”
“师父所言甚是!去年这伪朝廷发下禁令,汉人、南人、高丽人不得执持军器,凡有马者拘没入官!而后又禁汉人、南人习蒙古、色目文字。如此妖魔世道,怎得长久?且天下疯传朝廷拘刷童男、童女,虽未必是真,但这伪朝为恶已非一朝,那民间不问真伪,乃至于一时嫁娶殆尽!于此可证民心!”周子旺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咱们这江西行省,去年春,有广州增城县朱光卿、石昆山、钟大明等率众举义,还有了‘大金’的国号,并改元赤符;惠州归善县聂秀卿、谭景山等大造兵器,他们拜戴甲为定光佛,于去年五月也举义了,并与朱光卿一伙遥相呼应,至今声势未减……”
待周子旺介绍完时局,彭和尚特意关照:“兵器一项,为师已知,想是无虑了。只是这弥勒佛、小旗、紫金印、量天尺等一应物什,准备情况如何?”
“师父尽可放心,都已妥当,只待师父一锤定音!”
二人说到这里,便定下了一个将计就计之策。此次举事定于六月始,因六月乃是雨季,道路泥泞,天气也炎热,行省不易调兵,至少能多争取几个月的发动联络时间。对信众则称此系“寅年、寅月、寅日、寅时”,正当举事。彭和尚到时就化装入城,但不是去面见达鲁花赤,而是隐匿起来。周子旺对信众可诈称“大宗师”已被官府所害,到时发兵攻打州城,为“大宗师”报仇!事成之后,“大宗师”以神迹重现人间,宣布“明王”(周子旺)已经出世……
最后,彭莹玉摩着周子旺的头顶,语重心长地说道:“大事成与不成,且看尔等平日的心诚与不诚,倘有一念不诚,弥勒真佛也是不会降临的!”
“师父放心,弟子此心可对佛祖!”说完,周子旺伏地跪拜。
去袁州城之前,彭莹玉又要周子旺等赶制了一批背心,上面都写着大大的“佛”字。彭莹玉鼓舞大家道:“有此弥勒佛护佑,鬼魅闪避,尔等心诚者,就可刀枪不入了!”
到了六月,彭莹玉、周子旺等依计而行,果然一举拿下了袁州城,开了官库,又抢了一干富裕人家,很是红火了一阵。达鲁花赤等一众官吏死的死、逃的逃。于是周子旺自称“周王”,并立了年号,其麾下兵力最盛时有五千余人。
可惜好景不长,江西行省很快便征发大兵予以镇压。周子旺等众并不擅长兵事,士兵们也缺乏训练和约束,再加寡不敌众,袁州城于次年春即被元军攻破。彭莹玉之妻“佛母”[2],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子天生、地生及周子旺等均被元军杀害,彭和尚本人则在余众的掩护下远走大别山脚下的麻城一带,去到江淮继续传播白莲教,鼓动百姓武装反抗元朝。
此番失败,带给彭莹玉一个最大的教训就是——不可轻举妄动,必待四方云动而后动,纵真英雄也当借势!
二
江浙行省处州路[3](今浙江丽水市)青田县儒生刘基,字伯温,于至顺四年即元统元年(1333)高中进士第二十六名(蒙古人、色目人为右榜,汉人、南人为左榜)。经过两年的注官守阙,刘基得以赴江西行省,出任瑞州路高安县丞。
县丞是县达鲁花赤的副手,负责县政的管理。当时新昌州(今江西宜丰县)发生了一起命案,案发后凶手以重金贿赂初审官,于是以“误杀”草草结案。原告不服,上诉至瑞州路,瑞州路知府便委派以执法公正著称的刘基予以复审。案子到了刘基手里,最终真相大白,凶手依法偿命,初审官也因受贿渎职而被罢官。
这一日,刘基心情大好,便身着汉人的青色上盖常服,约集了在瑞州当地认识的文友李爟、郑希道、黄伯善等人,聚在湖边的一处凉亭里,准备诗酒唱和一番。秋风徐来,水波粼粼,偶尔可见几只水鸟翱翔于天际,睹之颇助诗情……
李爟等人早已风闻刘大人复审命案一事,亦知当地官情,一时无心观赏风景,酒席间不免流露出一丝忧虑。一向古道热肠的李爟便问刘基:“那新昌州杀人者,不同于别个,伯温兄可有耳闻?”
刘基捋了捋自己初见气象的虬髯长须,不以为意地道:“我辈管他是谁!若然正气不得伸张,岂不上负朝廷,下愧百姓?”
在旁的郑希道觑了觑众人,微微一笑道:“不知这知府大人是不是故意害伯温兄,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你一个官场新秀。前番伯温兄深以临江(今江西樟树市)之事为忧,那临江的贪官污吏与虎狼之卒朋比为奸,敲诈勒索,残害百姓,临江之民苦矣!这等鼠辈沆瀣一气,对其中一人稍有怫逆,必遭祸殃;有善官良吏欲过问者,则必遭其群起而诬构排击,终至驱逐离任乃止。伯温兄以勇于任事、不避强御著称,临江百姓盼之,如大旱之望云霓,可若上官真把伯温兄打发到临江,恐怕又是凶多吉少!”言毕,众人不禁黯然。
刘基听到这里,摆了摆手,面有愧色地道:“大家有所不知,前番出任临江路经历的月忽难,曾是我早年在石门书院读书时的同窗。他到任之后严惩奸恶,深受百姓爱戴,但可惜有病在身,才一年多就离职回乡养病去了,他走时我还特意以诗相赠。月忽难尚且以强吏自任,自许治世能臣,我刘某虽未敢与之比肩,但也不好落太远吧!我祖武僖公在前朝颇有负朝廷深恩之处,而今宋运已去,我辈食君之禄,敢不以死报效皇恩!”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刘基还特意朝北面的天空拱了拱手。
“经历”是官名,元朝枢密院、大都督府、御史台等衙署皆有经历,职掌出纳文书,也兼职断狱事。刘光世乃南宋初年与岳飞等人齐名的“中兴四大名将”之一,去世后赠封太师,谥“武僖”,后追封“鄜王”,但其平日作为颇多受人诟病之处。刘基系刘光世八世孙。
瘦削的黄伯善听完,不免笑道:“伯温兄一向胸怀天下,而今如何这般谦虚了!我等乃南人,倒也不敢与他色目人比肩。想必伯温兄也知道,如果你到了月忽难那个位置,恐怕是凶多吉少,将步晏子之后尘矣!”月忽难是色目人,在当时属于特权阶层。
“茂和兄这话说到了要害,”李爟接言道,“那杀人的张仁哲之祖父,原就是一贰臣,在当地名声极臭,只因他家资厚实,有多少达鲁花赤收买不得?众位都是知己朋辈,弟这里不妨唐突地说了,这些蒙古、色目长官有几个不贪渔猎?纵是那原本质朴的,也都被张家这种豪家势族带累坏了,彼辈与此辈相互交结,恣行并吞,这天下都被他们荼毒了,我辈能不替伯温兄忧心吗?”
刘基体貌修伟,慷慨有大节,一副豪爽伟男子的凛凛之风。他不太在意个人的安危生死,乃从容言道:“我辈平生受圣人之教,若苟且,于心何安?我想尔等跟我也是一样的。在其位,谋其政,做一日官就要为民做一日主,真到罢了官时,再享东篱采菊、林下优游之乐吧!”
刘家远祖显贵,虽自入元后祖父隐居不仕,家道日渐衰落,然仍不失为青田县南田山中颇具影响的家族。刘基之父又有措置、筹划之才,在青田当地很有声望,刘基若果真被罢官,亦可造福桑梓,泽被一方。
“只愿当道容一直士吧。”三位好友彼此会心地看了看,最后祝愿道。
略通星相的刘基抬眼向四周望了望,秋意浓重,舒爽宜人,他凭栏良久,忍不住寄望道:“如今新皇[4]登基,按理是该有一番振作,望之北面,紫微增光,主王者独霸,也似有中兴之象!前些日子,那袁州彭和尚、周子旺作乱,官绅被杀害者甚多,若当道者还执意以害民、剥民、残民为能事,岂非毫无远见?殷鉴之后,总该有些长进才是!”
可是天不遂人愿,一摊烂泥的大元官场还是让众人失望了!
被处死的凶手家属和那位初审官并不甘休,买通瑞州路达鲁花赤,图谋构陷刘基。好在江西行省的一些要员素来了解刘基为人,于是将其调到了行省首府所在的龙兴路(今江西南昌)出任行省职官掾史。不久后,以直著称的刘基就因与其他幕官论事不合而辞官还乡。
想当年,刘基先师郑复初系望重当世的饱学之士,曾任德兴县丞、处州录事等职,颇有政绩,也因遭人诬构而离职,不久即病逝。刘基步郑先生之后,不免自谓:“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李爟等好友特意从高安赶到三百里外的龙兴,与时贤揭傒斯等人在著名的滕王阁为刘基饯行。
江山千古依旧,失意之人却是各有怀抱。刘基不由得感慨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已为滕王阁传神写照!真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子安题作在上头啊!偏他又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句,也可谓把我们的肺腑都给捧出来了,呵呵。”
李爟等闻言感伤不已,举杯道:“此一去,不知吾侪今生还能否相见,更难见吏治澄清之日了!”说着,竟有人流下了热泪。
刘基不想把场面弄得如此悲切,一笑道:“何必作此儿女之态,时日方长,来者可追。让我辈畅饮一番,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是与非!”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李爟不禁吟诵出苏东坡的《定风波》。
“呵呵,只恐当日东坡那左臂肿痛的毛病正是打这雨里来的,但潇洒一时是一时!”刘基半是正经半是玩笑道,“来,今日不醉不归!”
众人只得破涕为笑,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连珠妙语,陪着远行之人一醉方休!
揭傒斯先生平素与刘基往来甚多,二人常常交换一些对于时局大政、古今人物的观感。揭先生对于刘基的见识及才干十分激赏,因此,当众人于次日目送刘基远去后,一向持论严谨的揭先生突然对众人说道:“这个刘伯温啊,不啻为魏玄成(魏徵)之流,而英才特出,较之玄成更有过之,将来必是一安邦济世的伟器啊!眼下他不过是时运有些不济,历练尚有些不足罢了,经此一蹶,必然有所进益也!他日若得时遇,当名昭日月矣!”
归家后,刘基依然难忘众友的盛情,尤其是揭傒斯的知音之谊,特意作诗一首,寄赠给大家:
望不见兮悲莫任,江水湛湛愁风林。
西来文鱼曾到海,愿寄笔札逾兼金。
刘基辞官后,除居家力学之外,便是四处游历,遍访名贤,以践行古人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不二箴训。
郑先师是一位名声在外的理学家,精通“伊洛之学”(指北宋理学家程颢、程颐的学说)。刘基非常敬仰一代理学宗师朱熹,曾专程前往朱子讲学过的武夷山,以缅怀先贤的道德风采!上饶铅山的鹅湖寺,曾是朱熹与陆九渊两位儒学大师辩论学问之处,刘基也于鹅湖之上驻足良久,追慕昔贤那不可再得的论道情形,叹而今只留下木然金缘(茶叶),袅袅香雾,寂寞空林,不禁让人思绪绵绵……
三年的青灯伴读,刘基除了到过家乡附近的海宁、平江(今江苏苏州)、集庆路(今江苏南京),还一度北上到了泛滥中的黄河岸边。当时黄泛区田园荒芜,村镇萧索,民众大多成为流民。目睹此情此景,刘基大为不安。
一日,刘基扮成教书先生模样,在身手矫健的家丁陪伴下,骑着一头小毛驴,壮着胆子来到了一个隐隐冒着炊烟的小村里,想要跟当地留守的老农交谈一番。
很快,刘基就在一个蓬蒿遍地的墙角,发现了一名稍显精神的老农在那儿闲坐。他不似一般乡民那么枯瘦黝黑,想来家底还算厚实,人看起来也聪明些,不像其他乡民那样神情木然。
此时,春日的阳光照得人有些懒洋洋的,刘基凑上前去,用官话问道:“老人家,怎么村子里如此清冷啊?”说着,他顺手给老人递过一把炒果子。
见来客如此厚意,老人连连称谢,双手接过炒果子,吃了几颗后,才缓缓说道:“先生是过路客吧!您放眼瞧瞧,我们这黄泛区,活人能待得住吗?”
刘基到当地已经有十几天了,大致听得懂当地方言,进而又问道:“官府放赈了没有?”
“放赈?放什么赈?”老人低头叹气道,“如今这世道,真是没法说!”
“怎么?朝廷已经下旨要放赈了啊!”
“放倒是放了,可都是清汤寡水啊,哪能活命?真的有赈,也都叫官府那帮耗子们给贪墨了。”
对于官府的麻木不仁、贪残无厌,刘基比谁都清楚。可他心底还是希望出现几个像样的清官,也算是他的榜样和知己!然而他听到的,以及他遭遇的,令他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近来我看乡民们多有回返,是怎么一回事?”
“哎呀,不提也罢!”老人略带痛苦地摆了摆手,“他们拖家带口逃到了陕西,哪知在那里也没法为生,只好又跑了回来。这一来一回,您想想吧,多少饿死鬼留在了路上!”
听罢,刘基心中不禁恨意顿生,可仍希望出现一根百姓的救命稻草,于是问道:“那怎么办?”
“怎么办,您说呢?胆大的,都为匪为盗了;胆小的、老弱的,多半就在家里等死吧!黄泉路上无老少,大家在一起做个伴!我老汉活了五十多岁了,倒也够了,只可惜了儿孙们……”说着,老人指了指远方,不禁老泪纵横。
刘基还以为老农六十多岁了,原是被饥荒折磨得如此老相!听着老人的悲泣声,刘基的希望至此彻底破灭,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得命家丁把所有的吃食都拿给老人。
老人一面千恩万谢,一面道:“不瞒先生说,我家原本还算是富户,先是遭了这黄河水灾,后来又遭了土匪,所以破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说着,老人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破衣烂衫,“我劝您还是早点离开此地吧,免得被土匪祸害!”
“呵呵,我一个穷教书的,身无长物,不怕!”刘基有些财物都寄存到别处了。
老人朝着毛驴努了努嘴,道:“您那头毛驴也让人眼红啊!就算不是盗匪,恐怕也会惦念它的肉,总比人肉好吧!”
老人的话确实让刘基一阵战栗。饥寒起盗心,别说是驴肉,就是人肉,到了那个地步,也断然不会放过。趁着天光尚亮,刘基和家丁赶紧打驴回城。
快进城的时候,在如血的残阳照耀下,回看沿途经过的死寂村落,只有一阵阵令人悚然的昏鸦叫声。刘基半是对谈半是自语道:“‘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此时此地,想做一回靖节先生都是奢求。民以食为天,如今天都塌了,百姓就顾不得什么了!”
如今百姓生计断绝,熟读史书的刘基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他急欲找人倾吐一番,最好这个人的见识在他之上。不过,刘基一向自视甚高,环顾当今天下,论文才、学问高过自己的,也许有那么几个(如宋濂),但若论经济之才和远见卓识,恐怕就寥寥无几了。
在南归的路上,刘基突然记起先师的好友,绍兴的王冕(字元章)先生,他乃是一位出身贫寒的传奇人物,民间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王先生早年因有志于学,曾打动当地一位姓韩的学问家,被收作门下弟子,最终成长为闻名遐迩的一代通儒。另外,多才多艺的王冕还是当时赫赫有名的诗人、画家、书法家、篆刻家,然其人虽天下知名,却因不慕荣利、深藏行迹,而显得颇具神秘色彩。
郑复初先生曾告诉刘基:“元章先生虽富于文才、艺才,却又不专于此,其人慷慨有大志,好读兵法,有当世大略,曾离家出游多年,历览名山大川,与奇才侠客共游,呼酒共饮,慷慨悲歌,被人目为‘狂奴’!先生胸中可谓自有一分天下,又通‘术数’之学,人皆言其能掐算天下大势。愚师学识浅薄,其志亦不在此,不能试出先生在此方面的深浅……愚师对令尊大人说过,你们刘家祖上德厚,你又志在定国安邦,来日刘氏门楣之光大,必在你身上!若来日有机会,你不妨向元章先生请益一二。”
追忆先师生前对自己的殷殷瞩望,刘基不禁潸然泪下,颇为感念先师曾经对自己的教导。先生之风,真如山高水长……
三
刘基回乡途中恰经王冕所在的绍兴,但王冕如神龙行空一般不着痕迹,一干乡人对他的近况也是一问三摇头。刘基在家丁的陪同下,牵着两头毛驴在偌大的会稽山里转悠了好几天,近乎绝望时,才打听到一点蛛丝马迹。
好在时逢初夏,山中晚间不甚寒冷,花香阵阵,新绿怡人,穿林拂叶之间,倒也别有一番悠闲滋味,刘基乐得来一场逍遥游了。黄昏时分,人和驴都乏了。在一处清浅的山涧旁,刘基正准备安歇下来,忽见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人挑着两个木桶来打水。待那人走到近前,刘基忽觉眼前一亮,此人虽是农人装扮,却气质不俗,眉宇之间带着些英秀之气,许是王冕先生的家人,于是他立即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兄台,您可识得梅花屋主王老先生?我等是远道慕名来寻访王老先生的。”
那人放下木桶,先是一怔,继而否认道:“没听说过此地有这等人,你们还是往别处去寻吧。”
刘基略略失望,但他聪明细致,听得出此人吐字清晰,绝非寻常百姓,他不禁暗忖道:“为何这位兄台不愿向我吐露真情呢?”刘基想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在那人快要走远时,追上去说道:“我等刚从黄河沿岸归来,深以大乱且作为忧!”
那人微微有些动容,但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刘基和家丁只好在山涧旁的平地上将就一夜。山间露水较重,刘基让家丁趁着日色支好了帐篷。天渐渐黑了下来,刘基刚吃过一点东西,但见远处有两支火把,朝自己这边而来,他不由得会心一笑,对家丁道:“果不出所料也!今晚咱爷俩儿有投宿的人家了。”
家丁望着那越来越近的火把,笑道:“老爷,您可真是料事如神!”
原来,那两个擎火把的人,一个正是刚才挑水之人,另一个是他十多岁的儿子,他们是王冕的儿子和孙子,正是奉王先生之命特意来把刘基一行请到家里去的。
“那就有劳带路了!”刘基客气道。
借着火光,刘基只见王家宅院四周都种满了梅树,人皆言王冕先生喜欢在屋前种梅,且多达上千株,今日看来果真名不虚传。此时虽已错过花期,但空气中仍弥漫着一种特别的树香。王先生善于画梅,因此自号“梅花屋主”。从前求他作画的人很多,先生一律以画幅长短论价换米,而不特别计价。
王冕作有一首《白梅》,相当知名。刘基在梅树林里快意行走时,想起王先生之生平为人,不禁暗自吟诵道: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王冕习惯早睡早起,也不在意虚礼,所以当晚刘基并未见到王先生。次日一大早,刘基起身出门时,但见一位约莫六旬的老者在院子里打着一套奇怪的拳法,那拳法圆通而舒缓,流畅而优柔。刘基不好此道,没有多问,从这番风骨独立的神貌上看,料定此人必是王冕先生。另有传闻说王先生“长七尺余,仪观甚伟,须髯若神”,虽不免有些夸张,倒也可谓传神。
当刘基近前时,王冕向刘基点头示意,并未中断施展拳法。刘基则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注意到这是一个有着七八间木石屋舍的整洁而雅致的篱笆院落,院子里有鸡有狗,有一个偌大的牲口棚,还有一畦接一畦的菜地,各种花木点缀其间,兼具农家小院与隐者居处的风味。刘基对此心痒不已,想着自己若是能够归隐,务必也要拥有一处这样的小院才好。
待王冕练完了拳,洗漱过后的刘基自报了家门,王冕上下打量了刘基一番,不禁吃惊道:“竟是玉山先生高足!”郑复初是玉山人,以籍贯称呼某人即表示特别敬重。
接着,王冕仔细打量了一下刘基的风仪,心中不禁为之一动,感叹道:“老夫多年不见世人,不想后辈生出如此人物!可畏,可畏!”
刘基忙谦抑道:“老先生过誉了,晚生愧怍不已!”
吃过早饭后,王冕便微笑着带刘基欣赏自己的书画,此外还有一些晋、唐、宋及当朝名士的书画真品。刘基一时眼界大开,不由得赞叹道:“老先生不仅艺精,还如此博古啊!”
“老夫这点藏品不过是古今精品里的九牛一毛,只怪囊中羞涩,不能尽情收纳啊!”王冕流露出几丝遗憾。
刘基走马观花地看了一会儿,又道:“方家有言,赏鉴书法,当净心凝虑,先观用笔结体、精神照应,这是大处,次观人为抑或天巧、自然抑或强作,再细考古今跋尾及相传来历,再辨别收藏印识、纸色绢素,诸般俱佳,方可谓上上之品……而品画之最佳处,则莫过于得半日浮闲,一炉香,一杯茶,细品动静得失之味。如今晚生气躁心浮,真是有负老先生厚意啊!”
王冕看出刘基似乎不太热衷此道,只得笑道:“来日你将起行时,老夫为你篆刻几样东西吧,往后你用起来也方便!”
“晚生这里谢过了,真是三生有幸!”刘基拱手致谢道。
待看完书画藏品,两人来到院落一角的草亭中。亭边有一小池塘,塘里荷花初开,在日光下显得格外鲜丽,微风过处,送来缕缕幽香,鱼儿嬉戏其间,荷叶不时摇荡,动静自得,别有一番情味。
刘基不由得笑着赞叹道:“老先生真可谓深识浊醪妙理者!”
王冕让儿孙备了些茶水,躺坐在一张藤椅上,笑道:“老夫是懒散惯了,后生莫怪!”
待餍足地饮过一口茶后,王冕切入正题,正色道:“伯温,听犬子说你刚打北边来,深知不日将大乱且作,不妨谈谈观感吧。”
刘基发现王先生虽已上了年纪,但心如明镜、耳目如常、身体健朗,确乎有世外高人之风,便坦言:“晚生前些时日出游至黄河沿岸,见那黄泛区一片狼藉,田园荒芜,数以十万计、百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先生高见,这岂不是天下大乱之兆?”
“嗯,”王冕晓得刘基还没有讲完,示意他把心里话都讲出来,“还有呢?”
刘基开诚布公,一股脑儿把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不瞒先生说,晚生曾任瑞州路高安县丞,因秉公执法遭小人陷害,被发落到行省为官,后与同僚意见不合,遂辞官回乡,重新做了清闲书生。然位卑不敢忘忧国,是故四出漫游,除增见广识之外,希望能寻得一些救世良方……”
王冕捋了捋胡须,轻笑道:“果然与玉山先生如出一辙,不知你可曾寻得这救世良方?”
“不瞒先生说,不但良方没有找到,心病倒多添了几桩。”说到这里,刘基喝了一口茶,“晚生亲历这大元官场,深知其膏肓之疾。我朝之人本就厌其胡膻之气,而那胡大人又多半恬不知耻、作威作福,置我朝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别的地方还好说,短时间未必成得了气候,可中原一旦大乱,必定不好收拾,岂不将生灵涂炭?晚生受圣人之教,也知华夷之辨,但天帝既主元运之兴,万民安危与之相系,我辈又食元廷俸禄,能不为其尽忠效死?”
“此番道理极是,但老夫闲散惯了,一向不打出仕的主意,一辈子以梅为友,乐得逍遥!”
刘基笑道:“晚生晓得先生的心也曾是热的。想当年,先生为贤公泰不华所荐,到翰林院任职,曾北游大都(今北京),一路上所见所闻,与近日晚生所见无二!只是先生见微知著,早在十多年前就已预见‘乱且作’,乃辞官不就。无奈众人后知后觉,当时都以为是您魔怔了呢!”
“昨晚老夫让犬子把你请到家来,可不正是为此吗?”说着,王冕也小酌了一口茶,“承蒙魏国公看重,老夫也有意借机出游一番,职事翰林院不满一载就告病了。今日我隐居在这会稽山中,为避世,也为避乱!所幸这是太平之日,容得老夫全家在此偷生,又苟且了十多年!”
刘基疑惑道:“先生为何避世?拒不见人,不怕怠慢了慕名而来之人吗?”
王冕从藤椅上直起身来:“伯温有所不知,老夫通些术数之学,远近之人便来寻我问卜算卦,官大人也常找老夫问卜时运、官运。这天道幽深、天机难测,岂能轻言祸福?有一回,老夫当着众人的面把卦书烧毁,并表明心志:不若术士般终日奔走豪门,轻言祸福。但众人不依不饶,老夫实在没办法,才远远躲了他们!”
“晚生也有此遭际,只是没有被愚夫愚妇吹得那么神乎其神!”
“你还年轻啊,来日更在老夫之上!”
讲到这里,天空中一片白云飘过,遮住了骄阳,两人休息了一会儿,王冕便领着刘基到梅林中徜徉了一圈。王冕不禁有些惋惜地笑道:“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若是隆冬时节来,那才叫躬逢其盛!”
“那晚生就待隆冬时节再来拜望先生吧!”
回到草亭后,两人又切入正题。刘基就时局谈论道:“如今新皇登基已有六七载,右丞相[5]伯颜秉政。此人不过是一介蒙古武夫,嚣张跋扈、昏招迭出,一度罢停科举,又放言尽杀天下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如此荒唐颟顸,必不得长久!”
“是了,伯颜老匹夫臭名在外,其人贪得无厌,民间讥讽他的诗流传甚广:‘百千万锭犹嫌少,垛积金银北斗边。’这种德不配位又乏自知之明之人,绝无久居高位之理!”
“先生隐居在深山之中,如何晓得外面的事?”刘基有些不解。
“老夫近些年虽足不出山林,但犬子每月总要出山两三回,去集市上卖卖老夫的画,换些米粮蔬果。再者,偶尔有老友来探望,会带些外间的消息来。”
刘基再次切入正题:“晚生听闻今上乃是少年英主,若果真如此,或恐国朝得一宣帝[6],再现中兴也未可知。”
“希望如此吧!如今的年号‘至元’,乃是世祖曾用过的年号。今上虽仅弱冠之年,可见其恢复祖宗之业的远志。但尔辈也别高兴太早,今上是否少年英主还要两说,纵他果真乃是一宣帝,欲图中兴,也难如登天!”王冕停顿了一下,长吸一口气,“今日之局,仅出一宣帝是不够的,要出一武帝才行。然武帝乃百世雄主,岂是易事?谶言‘胡虏无百年之运’,岂不证在今日?元室得国不正,初兴之时杀戮太重,又非我朝正朔,更不知恤民。民心、士心一失,岂能长久?况数十年来蒙元甲士多半不习弓马,权贵多半不学无术,又安能长久?立国已数十载,前朝之史至今未修,无兢兢业业、戒惧戒慎之心,有骄矜自得、昏聩刚愎之意,又安能长久?”
听王冕先生这样说,刘基心下有些不安,问道:“先生何故以为今有一宣帝而不足?”
王冕呷了一口茶,道:“国朝制度不立,不类汉家制度。历观汉家王朝,天子之权、中央之权有逐步收紧之势,国朝却反其道而行之,中书省权太重,后宫女主也牝鸡司晨,是故自世祖以来,不过五十年,却已换了十位天子,你道这局面可是容易收拾的?”
刘基对此将信将疑,道:“且看吧。今上或恐又一武帝,也未可知。”
“国朝仍沿袭草原恶俗,将臣民视为奴隶,动辄杀戮大臣,怎堪比大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般深恩厚泽?”
“若无熙丰草率变法,焉有后来靖康之祸!”刘基不禁叹道。
王冕想起宋神宗、王安石变法之事,怅恨不已,许久方道:“黄河之事,留给今上的时间已是不多,不去修治,终必为一大乱源。如若在修治时,贪官污吏扰民、害民过甚,那又是一番什么光景?”
刘基也为此忧心忡忡,询问道:“先生先知先觉,依您看,来日天下大势,将向何方进展呢?”说完,他恭敬地为王冕斟了杯茶。
王冕沉默半日,然后伸出三个手指,道:“老夫只能见到此处,那更远处,非我之力了。”
刘基不明所以,继续追问:“先生是说三年内必乱吗,还是说到时将天下三分?”
“自然是天下三分!”王冕坐直了身子,侃侃而谈道,“咱们先历数一下古来兴衰。先说战国,当时七雄并立,其实真有雄霸天下之资的仅有秦、齐、楚三国而已,赵、魏再强,以其四战之地,也难长久。以后楚汉相争,若淮阴侯听了那蒯通之言,岂不要出现一个三分之局?虽未必长久,却是这个道理……光武称帝之初,光武在河北,赤眉在关中,刘永在梁地,也险成一个三分之局。亏得光武仁义为怀,得道多助,虽四面为战,却终立于不败,再延汉祚两百年。此后魏、蜀、吴三分天下,便是匹夫竖子也是耳熟能详。此后又有东魏、西魏与南朝。隋唐大乱,李唐初定北方时,两湖尚有萧铣独霸,江南尚有辅公祏称雄……”
王冕谈到这里,刘基觉得其中不免有些牵强,便忍不住插言道:“先生觉得北宋之时,西夏、辽国与我国并立,可也算是三分之局?”
“要害不在这里!有无是根本,而非时间之短长。老夫之意,是天下若乱,最易出现三雄并立之局。为何?天时、地利、人和也!”
“此话怎讲?”
“天时,就是以我国之地大,一旦天下土崩,局面便不易收拾,必将出现群雄并立之局;地利嘛,就是我国多山川河流,多雄关险道,而中原四战之地最不易立国而幸存;至于这人和,就是我国之人所固有的乡土之情、宗族之谊。再者,三强间最易形成制衡之局,若皆为雄主,就再难创出大一统之局。”
刘基似恍然大悟一般,又问:“那来日三分之局,先生可有具体指点?”
王冕缓了缓气道:“如今关中人少,来日中原逐鹿,想必是没份了!老夫说这三分之局,一当在河北[7],一当在两湖,另一当在这江淮一带。”
“何以见得?”
王冕卖了一下关子,方道:“方今天下稍大些的乱局,多半由白莲教而起,白莲教众严密组织、遍布天下。据老夫所知,两湖有甚多白莲教众,此地之局有类蜀汉,其今日地广人众,又雄踞长江中游,足以同其他两强相颉颃。同样,两淮之间也多白莲教众,又此地民风强悍,虽未必能席卷河北,然席卷柔靡之江南则绰绰有余,有类孙吴而胜于孙吴。至于那河北,朝廷根脉所系,想来再出个曹孟德的概率较大。三强并立,最终鹿死谁手,自当看天意来定了!”
王冕点破了此玄机,刘基精神为之一振,不禁站起来拱手道:“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先生学究天人,烛微虑远,深悉古今之变,晚生受益,何止是多读十年之书!想辛稼轩当年亦不过如此也!”
当年辛弃疾在做滁州知州时曾预言“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那是淳熙元年(1174)之前的事情,到宋端平元年(1234)时,金国果然灭亡了。而后来崛起的蒙古也果真成了比金国还要可怕的敌国,南宋也因此在金亡四十多年后灭亡。
“伯温,你将来作何打算?”王冕笑问道。
“一旦天下分崩离析,又是我华夏一劫,其间必有王者之兴,看来晚生要做两手准备了!”刘基虽如此说,但心里还是希望社会能够安定些,因为十室九空的乱世太悲惨了。
“前些年有一桩怪事,司天监奏天狗星坠地,当血食人间五千日,始于楚地,遍及齐、赵,终于吴地,而其光不及两广。这也是非常之兆,那彭和尚乃楚地之人,或许此兆就在应验之中!”王冕补充道。
“前年杭州大雨,忽有二鱼落于省台之上,盖鳞介(比喻水生动物)失所之象,恐终为兵祸。乱世出妖孽,于今可证矣!”刘基突然又想到一桩事,“前番晚生途经婺州时,当地文友齐琦,也曾预言十五年后京师将南迁千里。当时晚生还觉其大谬不然,今日经先生一番点拨,倒觉这齐氏之不凡!”
刘基说完,王冕站起身来,说了句“且等一等”,便转身走进屋子里,取出一叠文稿放在刘基面前,郑重其事道:“这是老夫仿照《周礼》所著之书,意在恢复汉家礼仪,隐微之要义在于臧否古今仪制,题目至今未定。今交由伯温你带下山去,他日持此以献明主,也算为开创太平之世献出一份绵薄之力了。”
“晚生与有荣焉!”说着,刘基恭敬地接过了书稿。
刘基在王家又住了两天,跟着王冕到一处深潭钓了很多鱼,也聆听了许多宏富高论。依依不舍的刘基将要告辞时,悄悄地把王冕的儿子叫到一边,给了一些宝钞,一来为答谢管待酒饭食宿之恩,二来也为酬谢王冕先生赐画赠书(法)之情。
刘基归家之后,朝局果然为之一变,至元六年(1340)二月,皇帝在脱脱等人的帮助下将右丞相伯颜扳倒,实现了“亲政”的理想。次年,皇帝改年号为“至正”,意为“最中正之道”,大有刷新政治之意。同年,皇帝任命脱脱为中书右丞相,总领军国重事,大元王朝由此开始了一系列的更新和改革,史称“脱脱更化”。
刘基受此鼓舞,决定重新步入仕途,担起读书人治平天下的重任。
四
初到元大都的人,一定会为大都的雄伟气象所动容,真可谓“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
仅那城墙,基部就宽达七丈[8]五,高五丈,顶宽二丈五,四角都建有巨大的角楼,城墙之外是又深又宽的护城河;当年城墙建成后,还专门用护城河里挖出来的泥土加厚一重城门,延及至正年间,正可谓“建都百年,城守必固”。
在辽代南京及金代中都的基础上,大都历时八年拓建而成,其宫殿建筑形式及基本结构,仍以汉族传统为主,但兼容了其他民族的一些建筑特点,并有所创造发挥。
大都城的平面是个南北略长的长方形,北面二门,其他三面皆有三门,号称“城方六十里,十一门”。每日来往穿梭于十一门的车马,熙熙攘攘,如云烟般丝缕相连。南面的丽正门由三个小门组成,正中的那扇门平时是紧闭的,只有皇帝出巡时才会打开,西边的那扇门平时也开得很少,只有东边的那扇门供行人往来。
大都城规则整齐,井然有序,城内布局显然经过周密规划。皇城在大都南部的中央,皇城之内,以太液池为中心,坐落着三组大建筑群,即宫城、隆福宫和兴圣宫。此外还有御苑,御苑往西还有一处灵圃,是一处容纳珍禽异兽的动物园。皇城南部偏东为宫城,宫城内的主要建筑分成南北两部分,南面以大明殿为主体,北面以延春阁为主体。大明殿是举行诸如皇帝即位、元旦、庆寿等重大仪式的场所,每遇重大庆典,帝、后同登御榻,接受百官朝拜。宫城南墙有三门,即中间的崇天门(又叫午门)、左边的星拱门、右边的云从门。皇城南墙正中的门叫灵星门,紧靠着午门,从灵星门往里走数十步就是金水河,河上有三座白石桥(也叫周桥),过桥走一百多步就到了午门;午门往内数十步,又有一重门,中间的门叫大明门,此门专供皇帝出入,过了此门便是宫殿所在。大明门左右为日精、月华两门,文武百官上朝只能由此两门出入。
城中的主要干道都通向城门,干道之间是纵横交错的街巷,街巷两旁分布着无数的寺庙、衙署、商铺和住宅,共被分为六十坊。“中心台”为全城的中心——大都的中轴线,南起丽正门,穿越皇城的灵星门、宫城的崇天门和厚载门,经万宁桥直达城市中央的中心阁。中心阁往西十五步,便是那座“方幅一亩”的中心台,台的正南方有一座石碑,上面刻有“中心之台”四个字,意指此台系全城的中心。元代沿袭前代制度,实行宵禁,以设在城中心钟楼上的钟声响动为信号:
一更三点,钟声绝,禁人行。
五更三点,钟声动,听人行。
大都旧城就是原来的燕京城,后来因位于新城的南面,故而被称为南城,而新城则被称为北城。春日游南城后来成为大都居民的一种习俗。新城始建于元世祖至元四年(1267),旧城居民大多迁入新城,贵族、官僚和普通百姓都在新城占地筑室,仅从建筑上,就能看出阶级、财富带来的人际不平等。
元朝有三个最重要的统治机构,分别是负责一切行政事务的中书省、管理军政的枢密院以及负责监察的御史台。中书省位于丽正门内,枢密院在皇城东侧,御史台在文明门(即哈达门,南面三门中最东者)内以东不远的地方。
皇帝主要居住于大明殿后面的香阁,后妃们居住于香阁后面的清宁宫等处。物换星移,人世沧桑,转眼已近百年……
当年轻的皇帝妥懽帖睦尔第一次行至大明殿的台基前时,忽然注意到台基上有一处土坑,坑里长着一些沙草,他对此感到非常疑惑:“怎么还有这样一处所在?”
随侍的内监禀告道:“陛下,这沙草乃特从漠北移植而来,系世祖用心安排,意在让历代皇爷不忘创业之难!正可谓:‘黑河万里连沙漠,世祖深思创业难;数尺阑干护春草,丹墀留与子孙看。’”
一脸愁容的少年皇帝“嗯”了一声,却在心里苦笑:世祖在天有灵,若是看到今日光景,真要被气煞了吧!
妥懽帖睦尔从小经历家国变故以及无数生死、艰困,一旦身居大位,较之前辈更思谋一番振作,为此常感叹道:“朕天南海北都去过,不同于历代生长于宫室之中、妇女之手的先王们,民间疾苦朕是知道不少的,种种险恶也都领教过,深知朝政之弊,若长此下去,怎是个了局?”
妥懽帖睦尔原本是明宗孛儿只斤·和世㻋长子,明宗又是武宗长子、文宗之兄。自武宗去世后,朝局混乱不堪,先后涌现出了仁宗、英宗、显宗、晋宗、兴宗五位皇帝。天历元年(1328)九月,兴宗在上都被权臣倒剌沙拥立为帝,与此同时,掌握大都实权的知枢密院事燕帖木儿发动了大都政变,拥立了文宗。在随后的两都之战中,兴宗一方战败,兴宗阿速吉八被杀。
燕帖木儿在政变之初,原本是想拥立身在漠北的孛儿只斤·和世㻋,但因为路途遥远,只好临时拥立文宗图帖睦尔。但孛儿只斤·和世㻋并不想放弃,他在漠北方面的支持下于天历二年正月即位,是为元明宗,随即率兵南下大都。三月间,文宗只得派人将皇帝宝玺献给明宗,正式禅让帝位。四月间,明宗正式改立图帖睦尔为皇太子。
由于明宗从漠北带来的兵力不多,遭到燕帖木儿的暗算,于同年七月被毒死。燕帖木儿重新拥立文宗图帖睦尔复辟,史称“天历之变”。文宗在位期间,燕帖木儿独专朝政,奢靡无度,吏治渐趋腐败。至顺三年(1330)八月,文宗病死,终年二十九岁,死前曾自悔谋害兄长之事,遂向身边的人吐露了真情,并遗诏立明宗之子以自赎。
此时,十三岁的妥懽帖睦尔(生母迈来迪皇后)正被流放在万里之外的广西。他原本并不在皇位继承人之列,一年前,文宗甚至还曾发布过诏书,称此子非明宗血胤。少年时期的妥懽帖睦尔吃尽了辗转流离之苦,也受尽了朝不保夕的惊吓,只求性命无忧,哪里还敢奢望有朝一日荣登大宝。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元统元年(1333)六月他被迎还,在上都正式承继大位。
妥懽帖睦尔即位之初,燕帖木儿依然秉持国政,并把女儿伯牙吾氏送入宫中为后。不久,燕帖木儿病死,大权逐渐被右丞相伯颜掌握,伯牙吾氏遭到废黜,武宗皇后弘吉剌·真哥的侄子毓德王孛罗帖木儿之女伯颜忽都成为皇后。文宗皇后卜答失里与伯颜相勾结,不顾群臣的反对,竟要求皇帝把自己册封为“太皇太后”(实际上她只是皇帝的婶婶而非祖母),还试图迫使皇帝把她的儿子燕帖古思立为太子。
年轻的皇帝一直忘不了当初伯颜是如何跋扈专权,自己又是如何扳倒他的……
时任宿卫的脱脱是伯颜的亲侄子,他从小就被寄养在伯颜家,后来成为伯颜安插在皇帝身边监视其起居的探子。脱脱虽是膂力过人的将才,但他曾受业于浙江籍名儒吴直方,深受华夏传统观念的影响,信奉“君君臣臣”的道理。
眼见国是日非,脱脱很想有一番作为,他看不惯伯颜所为,为此深感忧虑。有一天,豪奢的家宴刚刚过半,脱脱便挥了挥手让笙歌停歇,又示意一众浓妆艳抹的家姬先行退下,最后指着杯盘狼藉、曲终人散的宴会现场,悄悄问自己的父亲马札儿台:“父亲大人,吾家富贵人人羡煞,何能得长久?”
正在劲头上的马札儿台不舍地看着软玉温香离去,不由得长叹一口气。他知道儿子话里有话,便道:“你我父子,有话直说吧!”
脱脱近前小声道:“伯父大人骄纵已甚,万一哪天天子震怒发威,那整个家族都要被殃及,届时悔之晚矣!而今不如早作打算,弃暗投明才好。父亲之意如何?”
一向庸庸碌碌的马札儿台是个没主意的人,他哀叹了半天,道:“为父如今老了,大事上你就跟也先帖木儿商议着来吧,为父依着你们就是了!”
也先帖木儿是脱脱的弟弟,脱脱和也先帖木儿一番沟通后,达成了未雨绸缪的共识。于是,脱脱把吴直方找来,充作自己的心腹幕僚。
这天,脱脱在密室中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吴直方一人,他问计道:“学生历观史书,未有得位不正而能常保富贵者,如今我家伯父侵凌人主,一旦事败,必将累及我等,依先生看,如之奈何?”
吴直方是位年近花甲的大儒,他不假思索地回道:“如今你能看到这里,没有辜负为师对你多年的耳提面命,为师内心甚喜甚慰。《左传》中说:‘子从弑君之贼,国之大逆,不可不除。故曰大义灭亲。’身为士大夫,眼里心里只有一个朝廷在,一个天子在,家固不宜恤!”
“学生焉能不知大义灭亲之理,唯恐事败,如之奈何?”显然,这才是脱脱最没有信心的地方。
吴直方正了正衣冠,当即慨言道:“如今你既已有心剪除国贼,成败在于天意,死何足惜?古今成仁取义者,何止万千计!生前不能得志,死后却得千秋传颂忠义之名,就如前朝那文文山!若你有幸做了文山第二,为师也算沾了你的光了!”
文天祥是死在大都的,虽是敌国大臣,但其不朽事迹被千万人传颂,就连忽必烈都对之肃然起敬,脱脱自然也是了解的。老师以文丞相相勉励,脱脱受此鼓舞,拍案道:“学生之意已决!望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好!你若事败,为师也绝不独生!”吴直方慨言道。
脱脱闻听此言,当即给吴直方行了一个大礼,师生二人久久对视。最后,吴直方问道:“你伯父逆施倒行,拒斥汉法治国,罢停科举,贪鄙无厌,又矫旨擅杀郯王,贬走宣让王、威顺王,诸种恶行,令上位积郁不能平,你若想成事,自然要先跟上位互通声息。我听闻你伯父与太皇太后谋立文宗之子燕帖古思,可有此事?”
脱脱顿时色变,道:“连先生都察觉到了,看来只有那里的人不知道了。”说着,他往宫城的方向指了指。
“这第一步,你要把此事告知上位,令他有所防备才是。”吴直方叮嘱道。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次日,脱脱进了宫,悄悄将伯颜与卜答失里的密谋跟皇帝说了。哪承想皇帝勃然大怒道:“大胆脱脱!竟敢污蔑太皇太后及太师!”说着,就要命人把脱脱推出去杖责——这是蒙古君王惩治臣下的惯用家法。
脱脱起初还有些迷惑不解,等到真正行刑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皇帝是对他不放心,何况宫中有许多太皇太后的耳目。好在行刑的人故意放水,板子重打轻落,脱脱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待他回到宅邸后便把事情讲给了吴直方。吴先生当即欣喜道:“好啊,这就表示咱们主上虽仅弱冠,却是个谨慎持重之人,大事已经有了六七分的把握!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今晚将有人造访。”
果不其然,皇帝的心腹近臣世杰班、阿鲁二人打着探问伤情的幌子来到脱脱的宅邸。一番试探后,两人才释去疑心,表示将全力支持脱脱,但有一个前提:“此事成与不成,都在我等,千万不要牵连上位!”三人计议妥当,对着长生天盟誓,随后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行动。
至元五年十一月,河南省台掾史范孟因不满其位低下,假传圣旨矫杀行省长官,命原河南廉访使段辅居省中临时代理政务,范孟自命为河南都元帅以掌握兵权。但不过五天,范孟就因事泄被杀。此事牵连到段辅,伯颜大怒,命御史台大臣上奏章称汉人不可为廉访使。
此时脱脱已经成为御史大夫,系御史台最高长官,他将此事告知吴直方欲讨主意。吴先生当即道:“此乃祖宗法度,绝不可废,何不抢先一步告知上位!”
脱脱将此禀明皇帝,因此,当御史台大臣上呈奏章时,便遭到皇帝一反常态地毅然驳回。伯颜听闻风声后,非常气愤,再加上脱脱增兵宫门之事,他对脱脱这个亲侄子更加不放心了。有一回,伯颜竟当着皇帝的面试探道:“脱脱虽是臣家之子,但他一心庇佑汉人,他日臣必将他治罪才罢!”皇帝为求撇清利害,乃不置可否。
由于脱脱羽翼未丰,卜答失里与伯颜的阴谋得逞,燕帖古思被立为太子。
次年二月,不安好心的伯颜又约请皇帝去柳林打猎,脱脱抢先一步密告皇帝:“陛下,臣伯父久有异志,此行他率诸卫军马同行,若陛下同往,必不利于社稷。”
皇帝故托疾不去,伯颜遂邀太子燕帖古思同往,一行浩浩荡荡,麾下的亲卫部队大半相随。趁着大都空虚,脱脱便与世杰班、阿鲁合谋,用己方兵力及皇帝禁卫军控制京师局势,先收取京城门钥,安排亲信列布于城门下,准备跟伯颜一党摊牌。
发动政变的当夜,皇帝在玉德殿先后召见近臣汪家奴、沙剌班及省院大臣等。一向看起来像一只病猫的皇帝,突然生出几分虎威,疾言厉色地告知大家:“今明两天,朕就要同那伯颜老贼算算总账了,京师大局已握于朕手。尔等皆朕亲信,回去之后务必把朕的旨意传达下去,要大家都看清了形势,不要再被伯颜老贼迷了眼!”
这一部分大臣原本就持中间立场,并非伯颜死党,见风色已经对伯颜不利,纷纷表态道:“陛下顺天意,诛奸臣,我等愿效死力!”
中夜二鼓时分,皇帝又命太子怯薛[9]月可察儿率三十骑抵达柳林太子营,连夜将燕帖古思接回了京师,此举是为了孤立伯颜的力量。接着又起草诏书,命中书平章政事只儿瓦歹奉诏前往柳林,向伯颜等人宣布诏书: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10],皇帝圣旨:中书右丞相伯颜不能安分,专权自恣,欺朕年幼……变乱祖宗成宪,虐害天下。今命伯颜出为河南行省右丞相。钦此。
伯颜跪听完圣旨,有如五雷轰顶,忙咆哮道:“陛下受了小人蒙蔽,陛下受了小人蒙蔽!臣这就进城向陛下讨个公道!”
伯颜一刻不敢耽搁,忙点齐兵马,连夜回大都质问皇帝。天明时分,伯颜等人赶到城门紧闭的大都城下。此时,全副武装、一脸肃然的脱脱已经倨坐在城门上等候多时了。
伯颜遣人来城下探查缘由,脱脱随即又宣读一道圣旨:“……诸道随从伯颜者并无罪,可即时解散,各还本卫,所罪者唯伯颜一人而已。”
伯颜心知大事不妙,他急中生智,独自来到城下,大声哭泣着对脱脱喊道:“脱脱,你快去给陛下传个话,就说伯父已经知错,伯父已经知错……你就转告陛下,说罪臣伯颜为我大元社稷戎马半生,此一去河南,远离帝阙,他日再想见到陛下,或恐无期了,请容罪臣向陛下当面辞行。”
脱脱知道伯颜唱的是苦情戏,不过他也知道皇帝是个聪明人,所以径直禀告了皇帝。皇帝听闻后表示:“伯颜老贼自恃勇武,且兵权在握,若放他单骑入见,他必笑朕胆小如鼠;若放他一众人马入城,又怕他耍诡计,动摇了城里的军心,那时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不如让他死了这条心,好好去反省一下自己的罪过。”
伯颜麾下诸军眼见大势已去,纷纷散去。伯颜对此无可奈何,只得南下河南。几天后,皇帝再次下诏,将伯颜迁徙于南恩州阳春县(今属广东)安置,愤恨不已的伯颜最终病死于途中的龙兴路驿舍。
至此,皇帝与脱脱等人都放下了一颗始终悬着的心。
五
伯颜一去,卜答失里此时已是孤掌难鸣。皇帝的羽翼更为丰满,随后便开始了大规模的清算。
这一天,年轻的皇帝约集了一干心腹及文武大臣。但见他着一身金黄色的蒙古式皇袍端坐于朝堂之上,面向众人大声说道:“如今逆臣伯颜已被放逐,一干爪牙也被清算,但朕还有一桩大事,要跟众卿商议。”
众人一致高声道:“请陛下明示!”
虽然满朝文武早已风闻有御史台大臣上奏说文宗害死了明宗,且“太皇太后非陛下生母,乃陛下婶母。前尝推陛下生母(指嫡母八不沙)堕烧羊炉中以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但皇帝还是要走走这道程序。他一面说着“把他们都领上来”,一面让人把太皇太后卜答失里请了进来。
被侍卫领进来的正是文宗临终时在场的内监,他们一个个磕头如捣蒜,并争先恐后地如实向众大臣讲述了文宗弥留之际悔悟的情景。这边吵嚷声刚有所低缓,那边头戴姑姑冠、身着泥红色后妃袍服的卜答失里就已经进入了大殿,见此情此景,她不禁流下泪来。
皇帝竭力忍住眼泪,走下御座随同众臣向卜答失里行了大礼,然后厉声问道:“太皇太后,今日您当着众卿的面,说说奴才们所言是否属实。”
卜答失里含泪不言,以手掩面,示意贴身宫女呈给皇帝一件东西。皇帝看后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文宗真正的遗诏,其中明确提到了要立作为明宗长子的妥懽帖睦尔为帝。
文武大臣们知道了遗诏的内容之后,纷纷装出一副哗然的样子。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并且将卜答失里礼送出了大殿。
早已打好了腹稿的谏臣见太皇太后离去,立即上奏道:“燕帖木儿等皆社稷罪人,理应从重议处,以彰天理;文宗放纵小人,听信谗言,残害手足,铸成大错,当撤其宗庙,诉之家法;至于太皇太后更是错上加错,其阴构奸臣,僭膺太皇太后之号,离间骨肉,罪恶尤重,揆之大义,当削去鸿名,废为庶人;太子虽无大过,然究为文宗之子,亦理当放逐蛮荒……”
一些蒙汉大臣附议,皇帝便朝向头戴笠帽、身着蒙古式官服、英气逼人的脱脱,想要听听他这位功臣的意见。脱脱上奏道:“太皇太后有拥立之功,太子在前番勤王事上也有勋劳,愿陛下从轻发落。”实际上,脱脱是不希望元廷内部再这样互相残杀下去了,不如宽大为怀,为将来树立一个好的榜样。
皇帝虽然年轻,但他已经明白了“不恃人不欺吾,恃吾不可欺”的为君之道。脱脱系此次夺权行动的元勋功臣,按理说该给他这个面子。可皇帝担心若从轻发落,难保卜答失里一党不会死灰复燃。更让他不可不防的是,假如哪天脱脱成了伯颜第二,欲勾结卜答失里、燕帖古思一党行废立之举,那时又将如何是好?
思之再三,皇帝不免语带怒气道:“爱卿宅心仁厚,朕已知悉!只是那毒妇对朕本就没安好心,何况她待朕纵然再好,也是私情,而她加害了父皇与母后,就是国法、人情所不容了!”
既然皇帝定下了这个调子,众臣中便多有站出来请求严惩卜答失里的。经过一番踌躇,皇帝下诏撤去了文宗的庙主,又将贬为庶人的卜答失里迁徙至大都东面百里处的东安州安置,太子燕帖古思则被废黜并放逐高丽。为免夜长梦多,在几个心腹近臣的劝说下,皇帝不久后又秘密下诏将卜答失里给赐死了。卜答失里死时,时年三十四岁。
这些事情都完成以后,皇帝便改年号为“至正”,并任命脱脱为中书右丞相,总理朝政,开始了一系列拨乱反正、兴利除弊的工作,以挽救岌岌可危的大元帝国。
元世祖忽必烈抱着反感、草率的态度,一度斥责“科举荒诞”,乃至于长期罢废科举。直到仁宗延祐元年(1314),科举才得以在大元帝国正式推行开来。
到了文宗天历二年(1329),朝廷立奎章阁,置学士员,领艺文监,一批文儒之士,如欧阳玄、苏天爵,被延揽入阁;又仿唐《六典》之制,撰修卷帙浩繁的《经世大典》。次年,元廷下诏修建曲阜孔庙,加封孔子父母,并封颜子为兖国复圣公、曾子为郕国宗圣公、子思为沂国述圣公、孟子为邹国亚圣公、程颢为豫国公、程颐为洛国公。
种种兴文崇儒的举措,给士大夫阶层带来了久违的喜悦,也令他们逐渐在信仰、情感与文化层面对元朝的统治产生了较深的认同感,这大大巩固了元朝的正统和秩序。无奈后来伯颜等人倒行逆施,又伤害了一大批士子的心。
脱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居中书右丞相位后便立刻恢复了被废除多年的科举。至正二年(1342)三月,皇帝效仿唐朝殿试与宋朝制科,亲试进士达七十八人。尽管皇帝本身学问欠佳,但其展现的积极态度,一时间为士林所称颂。
其后便是加强文治,元廷遴选了儒臣欧阳玄、李好文等四人在御前进讲,这也是仿照两宋以来尊师重儒、讲求治道的优良风气。此外为总结前朝成败得失,脱脱等人还修纂了宋、辽、金史。从至正三年开工,到至正五年,近千万言的“三史”修撰完工,尽管因进度太快影响了三部史书的质量,但聊胜于无。
为立制度使国有章法可循,脱脱又奏请修纂《至正条格》颁行天下,意在改进元朝的法规。
经过这一番不懈的努力,“脱脱更化”的盛誉传扬开来,一时间士林称誉、人心振奋!
吴直方在脱脱决策时一直起着较为重要的作用,脱脱对吴先生的建言也可谓无有不从。但吴直方毕竟是一介直臣,在元廷激烈的权力倾轧及独特的制度格局中,也无可奈何。
当时,左丞相别儿怯不花与贺太平、韩嘉讷、秃满贴儿等秘密结为十兄弟,他们觊觎脱脱的权势,嫉妒他受到的宠信,开始合力排挤脱脱。难除心理阴影的皇帝也担心脱脱为相太久,权势太重,以致尾大不掉,重演伯颜的故事,于是持续给脱脱施压,弄得他烦扰不堪。
这天,心力交瘁的脱脱又召来了吴直方,在密室中向他询问:“上位如今命学生主管宣政院[11]之事,深见信用,但是近来学生所奏事,上位多不准,岂非咄咄怪事?”
吴直方早已对此有所洞明,道:“说怪也怪,说不怪也不怪,上位是病在这里啊!”说着,他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哦?上位有何心病?”脱脱还带些蒙古汉子的憨直,“今百废正举,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奈何上位如此刁难于学生?”
吴直方静默了片刻,不由得长叹一声,道:“上位自幼多坎坷磨难,即位之后又时时活在权臣的虎视之中,怕是留下了病根。”
“什么病根?”脱脱有些急了,“权臣都已除去,难不成上位不信我脱脱乃是一介忠臣?”
吴直方沉默了半晌,方道:“古往今来,为了这个君位,闹到父子相残、手足相逼、夫妻反目的还少吗?莫说上位不轻信于人,换作你我坐在那个位置上,环顾普天之下,能拿谁作心腹呢?主社稷者须猜忌多疑,这本就是宋朝赵氏家法啊!看来上位是要学唐玄宗了。”
“学唐玄宗,要三年一换宰相吗?”脱脱终于开悟,明白今上与唐玄宗李隆基的经历实在太像了,自然想法、做法也会近似。
吴直方点了点头,并做了一个肯定的表示。脱脱急忙求计:“那当如何是好?先生务必教我。”
吴直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如今我等自保是无虑的,苦在朝廷施政,善始而不能善终,为天下生民一大悲啊!”说着,他竟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脱脱有些疑惑,只得近前来安慰道:“先生怎么好端端就哭了?”说着,他便从怀中取出一块方巾要给先生拭泪。
吴直方止住了哭泣,分析道:“我国朝起于大漠,制度多与中原不合,首在君权不重,而怯薛之制与忽里台[12]之制更是削弱君权的两柄。如今你既掌中书之重权,那上位可能睡得安稳?他自非一代雄主,不能更改祖制,为稳固权柄,只有在加快人事代谢、制衡权柄上想办法……我等无奈,上位亦多无奈!”
吴直方讲到这里,脱脱有些明白了。作为《宋史》总裁官的他忽然想起一个前朝典故:北宋之时,太宗赵光义把自己的弟弟廷美软禁起来,令其丧失行动自由。一天,廷美拉着夫人张氏的手,悲哀地说道:“倘或是不生在帝王家,而是生在平民百姓之家,你我夫妻,或耕田,或纺织,或捕鱼,或打柴,生儿育女,到了如今这般年纪,岂不过着快乐美满的日子吗?”张夫人听了这话,心里也很悲伤,但她没有直接埋怨忌刻薄情的太宗,只是安慰丈夫道:“夫君说的是,千岁您有何罪?您所以落到今天这般田地,就是因为您有继承大位的资格啊[13]!然而千岁也不必自怨自艾,自从有君王以来,与千岁有共同境遇的人,难道还是少数吗?总而言之,世上一天有君位,也就存在如您这般遭际的人。正本清源,总要废掉这君位,才能免除如您这般的厄运……”
如今事异势同,揆诸史册,这一介女流的张夫人也算慧眼如炬了。面对死局,脱脱不禁长叹道:“我乃一赤诚为国之士,尚难得长久报效,他日若小人在位,这刚起色的朝局,岂不又要断送?我等之辛苦努力,岂不又要付之东流?看来这中兴之局,果是无望了!唉……”
“恕老夫直言,我国朝本就恩德浅薄,若昏悖在上,民困于下,日久必生大变!”吴直方仰天长叹道。
脱脱没有任何挽回之计,要想长久在位,只能做个凌压君王的权相,而这正是他当初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他自然也没有这样的考虑,至少暂时不会有。最后,他只得按照吴先生要其深自谦抑的教导,主动上表请辞丞相一职。皇帝要做出开明和念旧的姿态,自然不准。于是脱脱不断装病,直至第十七次上表才被批准——这是不想让皇帝背上一个忘恩负义之名,而主动成全了皇帝的盘算!
为了酬答脱脱的辅翊之功,皇帝决定敕封其为郑王(脱脱之父马札儿台进封忠王),赐河南安丰县为其私属领地,并赏银万两。为示淡薄荣利,脱脱均辞而不受。但皇帝对脱脱家族还是不太放心,毕竟其树大根深,因此决心修剪一下。
至正七年(1347)六月,时为太师的脱脱之父马札儿台因被右丞相别儿怯不花诬告而遭到弹劾,皇帝下令将其流放到大西北的甘州(今甘肃张掖),脱脱力请同行以照料老病缠身的父亲,遂居甘州就养。同年十一月,饱受劳碌之苦的马札儿台病死,脱脱于不久后回到京师,此时年逾七旬的吴直方已经致仕回浙江老家,脱脱痛失一有力的辅弼。
至正八年(1348),脱脱被任命为太傅,负责东宫事务。第二年,脱脱才借着御史大夫太平的奥援,得以恢复右丞相之位。又过了三年,因须借重脱脱平乱,皇帝为马札儿台平反,特诏命改封马札儿台为德王,并令翰林儒臣制相立碑,赐“旌忠照德”之额,以示纪念。
脱脱去相后,仅五年多时间,阿鲁图、别儿怯不花、朵儿只先后出任右丞相,主掌朝廷内外大政。其间,皇帝虽仍有励精图治之志,也曾推出一些新政,但元朝政治的腐败糜烂之势已是不可挽救!
加之天灾频仍,底层民众、边民起事的烽烟此起彼伏,社会各种矛盾被进一步激化,大元江山已在风雨飘摇之中。而脱脱所能做的,也只有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了。
注释
[1]元朝时期,今日的江苏长江以南地区及浙江省、福建省大部都属于江浙行省管辖范围,广东和江西大部属于江西行省,广西同湖南及湖北等地区属于湖广行省。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中原大部分地区为河南江北行省,华北大部为中书省,包括了今山东地区,当时山东位于黄河以北。元时行省的事权很重,为中书省直接派出机构。
[2]元代初时法令,僧人可以娶妻生子,后至泰定年间,朝廷虽复申宋时旧法予以禁止,实民间不能约束。
[3]路,宋元时行政区域名。元代时创立行省制度,行省以下,设路、府、州、县四级地方行政区域。
[4]即元顺帝,“顺帝”之号是后来朱元璋给他颁定的。
[5]元朝因尚右,所以特在中书省设立右丞相之位,在右丞相以下有左丞相,各行省最高长官为左丞相,左丞相以下为平章、右丞、左丞、参知政事等。
[6]指创出西汉“昭宣中兴”局面的汉宣帝。
[7]河北,指黄河以北。
[8]元代一丈为十尺,一尺约合0.318米。
[9]本是指“番直宿卫”,起源于蒙古贵族的亲兵,入元后逐渐发展成为封建制的宫廷军事官僚集团,有影响御前决策、干预朝政等情形,成为元代官僚阶层的核心部分。
[10]蒙文,意为“天眷命”,类似“奉天承运”。
[11]元朝掌管全国佛教事宜和藏族地区军政事务的中央机关。
[12]指大蒙古国和元朝的诸王大会、大朝会。
[13]因为宋太祖赵匡胤死后是“兄终弟及”的,所以按照这一承续大统的惯例,赵廷美无疑是最合乎赵氏家法的皇位继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