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乌若都没法再相信这是一个梦,哪怕古语说“一花一世界”,哪怕他曾经的患者向他介绍了现代科学在微观领域的发展,哪怕他确凿认为有证据可以表明:梦能做到这样巨量、详尽且逻辑严密的确存在理论可能。但他想到了能量,排除了这种可能。一个人具备承载整个世界的能量,这更像宗教和哲学的说法,更何况它们口中的“能量”亦非实指。如果还认为这是梦,这已经不是“世界为我而造”,而变成“我创造了世界”,那么“人人都是上帝”不再只停留在象征义上。他拒绝这种近乎自我欺骗的认知。
此刻唯一紧迫的问题,在于问询“自己”。乌若·奥斯究竟是存在过或是从未存在,他究竟是以肉体承载了一个叫乌若·奥斯之人的意识,或是换了一个肉体,这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存在什么,他又能确定什么。然而他同时意识到,这种想法都出自于乌若·奥斯,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困境:他无疑是乌若·奥斯,但这仅仅是因为只有乌若·奥斯的意识在思考,也只有乌若·奥斯的意识知道自己在思考并作出判断;也许肉体也有话说,不过二者没有直接、清晰的联系。他暂时是乌若·奥斯了,直到能确定反对意见的存在,都应该坚定唯一所能确定的。是的,他最后又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紧迫性,也完完全全是由乌若·奥斯过往的信念所决定。他其实更应该关注怎么伪装下去,不被发现,像那群人所警示和教授的那样。
然而真的不能被发现吗?他这些天的亲身经历与那群人所强调的有出入。证件使用得并不频繁,人们对此也不算重视,只当作一种日常惯例,执行时经常打折扣。实际上,证件问题的严重性仅仅只是在他初入那家旅馆时才得以体现。更准确地说,是那个前台如此地重视,才有了之后的一切,而他还偏偏是那群人中的一员。这很难不让人起疑心。也许和身份相关的一切都是那群人编造的,刚刚那人其实是假冒的,目的是让乌若紧张而不自觉地按照书本的指示行事,最终相信这一切。甚至于那座图书馆,至少,给他卡片的登记员也可能是他们的人。然而有两点说不通:肉体的确与乌若·奥斯所记得的不相匹配,而证件也似乎无论在哪都能使用。后者可以解释,也许证件问题本就像人们表现得那样无所谓,所以可以轻松获得——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强调说要去那里只是制造紧张和神秘,加深他成功后对组织的信任。至于前者,哪怕说他们篡改了他的记忆,他也能接受。最难以理解的是动机:如果是要让他相信这些,那么为什么?这一切行为都不难做到,然而很难说值得,至少乌若想不出原因,更何况自从获得证件的那天起,那群人就再也没联系过他。
乌若决定再去会会那群人,于是按规定的方式及暗语告知了自己的所在。第二天,他在公寓门口迎来了一位秘书似的女士。她直白地说:“委员会已授权您参加会议。请跟我来。”
“我只是想知道我应该如何回报——之前说的‘彼此帮助’、“引领新人”之类的,并没有申请参加什么会议。”
她态度坚决。“那这就是您回报的方式。您只负责听,也只允许听。”
乌若总是被莫名其妙的拉去旁听与自己毫不相干会议,这一点让他头疼,好像他有什么重大的价值,而他本人从来都不知道。然而这一次,显然要“专业”了很多:虽然与会人数也只有十来人,但都是些一眼看上去就显得举足轻重的人,对于坐在长桌末席的乌若毫不关心,在思虑中由各自身后的秘书侍候着,或默不作声地彼此交换眼色。
主持就席,秘书离场,会议室一片肃穆。身着灰色中山装的主持开门见山:“诸位想必清楚,在这个时间召开会议意味着什么。”此话一出,众椅子再也按耐不住。乌若注意到,自己左边的人们并不掩饰气愤,而右边的人则半遮半掩地投射出幸灾乐祸或责怪的眼神;只有最靠近主持的两位老者则不动声色。“诸位,我们没有时间。”主持先看向左侧那名老者,再把目光投向另一位。
“我们不知情。”左边那位淡淡地说。这一侧的人纷纷开始表现得毫不相干,而对方大多已饱含怒火,只待一个爆发点。
右边那位继续低头品茶。第二位总结道:“这件事发生在你们提出议案不久后。”
左边那位转起茶盖,往水面轻轻一刮。“只是个巧合罢了。这样的事,随时都可能发生。”
“你怎么解释他们的反应?这也是巧合吗!”右侧瞬间群情激昂起来,迫切地等待着答复。他们等来了这句话:“难说。”
主持发话了:“冷静!我们的目的是讨论对策。种种迹象表明,他们的反应十分异常,可能已经在追查我们了。不管到底是巧合还是怎样,都应该谨慎处理。”
“我同意。”右边那位终于表态。“不反对。”左边那位说。两侧的人只得平静下来。不过看得出众人的情况与最初正好相反。
右侧某个人发难道:“我认为,关键在于有没有实质性证据。如果什么都没做,那自然无需额外费心,照常应对就行。”
“天真。”左侧第三位鄙夷道。
“怎么,到这个时候还不肯坦诚吗?别忘了我们可是被迫来给你们善后的!”
“哼,你们还是先保护好自己吧。查出来你到底是谁,谁管什么狗屁的‘实质性证据’?就是个借口罢了!”
左侧的人纷纷开始附和表示抗议:“是啊,我们什么都没做!这就是他们的借口!”
主持敲桌,使会议室短暂陷入窒息的平静。“这种时候,就不该再分“你们”“我们”。我们遇上大麻烦了,情况比预想的糟糕。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各位。他们针对这件事的调查与它本身无关,我们已经有两位绝对无辜的同胞因此失联了。诸君,现在正是危急存亡之际,不能夹杂私情。我作为主席,恳求诸君,放下过往的一切,共同拯救这个集体吧!”也许是这番话的内容着实震惊,先前最躁动的人——他们显然并不足以提前知情——前所未有地安静下来,一本正经地考虑起对策。
左侧那位突然说:“中止实验,暂停会议,重新制定联络网,更替为单线结构,完整名单随机拆分,由在场的各位负责,同时销毁以前的所有人员信息。”
左侧的人大吃一惊,显得不敢相信。终于,第二位说:“中止实验,是不是有待商榷?”
那位决绝地说。“特殊时期,减少一切同胞间的联系。我们不能例外。”
“你想清楚了吗?这样可能导致大量同胞长期与组织失联。”右侧那位问得平淡,像是表示支持。
“总比永远失联好。”
“那我们投票表决吧。”主持宣布投票。
那两位率先同意,于是,其他的手渐渐林林总总地全部举了起来——除了乌若。大伙齐刷刷看向长桌末位的乌若,让他与会后第一次产生“这是设计好的”这一想法。但他马上否定了这种念头。如果真的别有所图,这样的投入必须对应极大的回报。他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价值,除非这真的是他的梦,他相当于这世界的神。乌若在注视下慢慢举起手来。
主席趁机说道:“这位是新来的同胞,资料显示冷静过人、适应极快。他还不了解我们的组织结构和性质,却能如此平静地参加完整个会议,这就是很好的证明。我想,重新制作联络网的工作,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了。当然,他只负责抽取人员来排布,也不会知道具体名单。请大家在此稍作休息。”
先前的秘书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带领乌若跟上三者——主席和两位党魁似的老者,走进与会议室相隔一室的房间。她逐一将两扇厚重的双扇门关闭,留在隔间里看守。
房间里已备好数十个文件袋,每一个都塞得很满,并贴上封条。主席当着三人面郑重地裁开封口,倒出来一张张卡片。“同胞信息卡。你把它们打散,再随机抽出,就可以了。”原先在右侧的那位含笑对乌若说道。
乌若将卡片带有信息的一面覆盖朝下摊在桌上,随便搅和起来。他感觉就像在洗牌,只是有三位大人物十分正经地在监督。随后,他抽牌掷出,三者就有顺序地拾取,并做下相应记录。末了,桌上一大摞卡片分成了三堆,他们交换核查卡堆与相应的记录,然后将卡片付之一炬。
三者拿着名单正要回会议室时,乌若说:“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参与,又不明不白地离开。”
【直至能确定此书引起部分读者兴趣,此后内容及其他七部暂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