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生哥从小到大,和四零后五零后的这代人一样,割草,种地,拉大车,挖大河,吃野菜,啃树皮,什么样的苦都吃过,什么样的罪都受过。
那年连生哥结婚。我才上初一,算个小孩子。他结婚是在我们刘家过道南面,那个用泥垛起的土墙的小房子里。连生嫂是宋屯人。她的弟弟李秀峰,上高小的时候,和我是同桌,好的就像一个人。他喜欢玩小兔,总把小兔装在书包里,带到学校。老师不在时,我们俩藏在桌子下,一起玩。他摁着小兔的头,嘴对在我的手指头上,对在我的额头盖上,轻轻地喊着:咬,咬。连生哥刚结婚,专门叫我陪来走亲的秀峰。他看着我们两个贫嘴,说着亲切的话,乐得合不上嘴。他拿饼干给我吃,还倒水给我喝。我不吃,也不喝。他一次次递到我手里。平时他老吼我。咋一娶媳妇,就对我这么好。连生哥很少笑,我觉得那天他是第一次笑。那以后,他从那个大门里出来,脸上就天天挂着生动的笑。
可能是他的笑,带来的好日子。两个儿子都有大出息。大儿子高中刚毕业,网上胶管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在网上一搜胶管两个字,那名字立刻就第一个蹦出来。小儿子在县城,投资几百万,建起自己的胶管厂。他家的钱,像水一样哗啦啦地流。到了小儿子结婚,全县最有名望老校长、全省优秀教育工作者、曾经和贺龙元帅合过影的全国优秀体育教师刘洪奎,亲自主持婚礼。看李秀峰来了,他挥舞胳膊大声地喊:舅爷来了!舅爷要掏大礼呀!李秀峰只是抿嘴笑。连生哥已经乐得说不话来,心里像开锅的水,咕嘟咕嘟地翻着花。
可是,日子刚过好,连生嫂就得了脑血栓,躺在小儿子县城的厂子大门旁的小屋子里。我到厂子去看连生嫂。连生嫂只会啊啊,眼里含着泪珠。连生哥说:你看看你嫂,两条腿是死的,两只胳膊是死的,身子也是死的呀。已经和植物人没有两样啦。我掉泪。连生哥说,掉什么泪,有难处,哭没有用。咱不哭,我要让你嫂笑,让她笑着走。有一天连生嫂走了。出殡那天,连生哥在老家,不哭,也不说话。只是在土炕上,缩着身子,傻傻地坐着。送殡的人都走了,屋里没有别人了,这个说“哭没有用”的人,却呆呆地看着我落泪。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日子,他见了我,说:现在心情好了,孩子们都很孝顺,给的钱花不清,吃得好,玩得好,住得好。说过这话后,他天天逛公园,天天在县城的大街上,在县城周围田野的小路上遛弯。时常在野地里大声唱上两嗓子。他不会唱流行歌,只会唱红歌。他唱起红歌来,经常动情,唱得心潮澎湃,泪流满面。从那个年代走来的人,有一肚子的苦水和快乐。只有唱歌时,这些情感才能春风化雨般地流出来。
可是没有想到,连生哥却笑着唱着,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