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最盼望过年。
那年春节临近,我的小鼻子嗅出了油条的美味。这油条味在我的眼前,就成了一条大绳子,牵着我的鼻子走。很快就走到生产队的一个大屋子。大屋子有个炕,炕上堆满了油条。油条高得都过了窗台。我叫着,这么多哇!馋得嘴里的哈啦子就滴嗒滴嗒地流出来了。屋里的一个角上,生着一个大炉子,炉子的火旺旺的,火上一口大锅,锅里的油,翻着花,哗啦啦地响。有个四五十岁的人,系着一个围裙,弯着腰,一双筷子伸进油锅里,叫那锅里的油条,不停地翻跟斗。这个炸油条的人是我们村的社员赵秀庭,他炸油条的手艺是祖传的。可是好小气,这么多的油条,竟然舍不得拿一个给孩子吃。还撵我:去去去,明天叫你娘提着篮子来分。二十九这天,油条分到家,娘给我一个,我吃得那个香啊。可是这个为生产队炸了几天几夜油条的人,却没有吃到这油条。他累倒了。后来,他死了,但那油条的香味,几十年来,一直飘在我心里,那个人也一直活在我心里。
大年三十的早晨,我早早地吃了饭,到三哥家里玩。三哥是我二大娘家的刘宪昌。三十早晨村里人都吃肉。这个年代一年也吃不上一顿肉,这肉就能香死个人。吃肉是把粉条和猪肉,放在一个大锅里炖,炖好一人一碗地吃。他们一家人大碗的猪肉和香香的粉条,尽情地往嘴里扒,往肚里咽,唯独三哥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一点点地放进嘴里。我问:三哥,你不爱吃肉?三哥说:爱吃。我说:爱吃咋这样吃?他不回答,却放下碗和我玩。玩了好长时间,别人都吃饱了。我说:三哥,你不吃了吗?三哥咽了一下口水,说:吃,剩到锅里的都是我的。他就红着眼珠子,把自己碗里的肉几口扒进嘴里。又拿起一个大双碗,把锅里的肉,一勺子一勺子地盛进去,盛得双碗都拔了尖,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得满嘴流油。一大双碗吃完了,还要把锅里剩的肉菜,再盛进碗里,也扒进嘴里。我说:三哥,你好能吃肉。三哥笑了:我太爱吃肉,才不敢吃,要先让他们吃。他们不吃了,我就可以包圆了。后来,三哥也死了。三哥要是能活到现在就好了,他就可以天天吃肉了。
晚上,我就和秃子兄弟刘宪奇在俊姐刘宪荣的家里守夜,俊姐的父亲走得早,只有他们娘俩一起生活。俊姐的娘,给我们讲故事。她说,年是怪兽,今晚上,会进村子,吃猪,吃牛,吃羊,也吃人。我和秃子兄弟就害怕,吓得紧紧搂在一起,浑身哆嗦。俊姐的娘说:不用怕,它怕响,怕火。现在村子家家放鞭炮,掌灯笼,不敢来。然后,她就不再说话,被子盖住下半身,眼睛盯着燃烧的蜡烛,盯着燃烧的香柱,按时换蜡烛,按时续香。零点一到,家家户户都响起了鞭炮声,我和秃子兄弟、俊姐,就飞一样跑出去,在院子里,在挂着的红灯笼下,放鞭炮。我在手里拿着燃烧的香,去点放在地下的鞭炮,抖抖地伸开胳膊,燃烧的香头慢慢地碰鞭炮的芯子,刚刚碰到,还没有点着,转身就跑。俊姐说:没有点着就跑,老鼠胆呀,让秃子兄弟点吧。秃子兄弟接过我的香,一下就点着了。院子里发出震天的响声,还有噼噼啪啪的小鞭声,我们便蹦着高叫,拍着手笑。然后,我和秃子兄弟就往自己的家里跑,我们要回去睡觉,睁开眼,还要吃饺子,还要给爸爸娘,给大爷大娘,给叔叔婶子们拜年,给全村所有的长辈拜年呀。
大年初一,天不亮,娘就把我和妹妹从睡梦中叫醒。娘大声地叫着:起来,吃饺子拜年。桌子放好,一碗碗热热的饺子端上来,摆了满满的一桌子,筷子也整齐地放好。这年上大学的大哥刘宪春没有回来过年,娘专门在一碗饺子上,放上一双筷子,嘴里念叨着:儿啊,这是咱家的饺子,和爸爸娘一起吃吧。饺子摆好了,爸爸娘端坐在炕上,不说话。我和妹妹二哥就跑到堂屋里,一齐跪在地上,喊声:爸爸娘,拜年,磕了。爸爸娘就满意地笑。我们再在院子里放一顿鞭炮,才吃饺子。饺子吃完,先给最近的亲叔叔大爷拜年后,刘家的小辈人,就有刘洪奎领着,一家家地走。刘家的人多,在大街上一走,前呼后拥。走进一家,洪奎喊一声:给大爷大娘拜年了!给爷爷奶奶拜年了!还不等长辈人弯腰去收,刘家的子孙,就忽喇喇地跪在地下,趴了一院子。到了刘洪军的奶奶家,还不等磕,他奶奶就弯下腰,满面春风地笑,伸开一双大手去收。收完头,手指头还一点一点的,数一数,给她拜年的人是多少。过完年,她会骄傲地告诉村里人,今年喜庆,又收了多少个头。
拜完年,就去上坟了。赵家人在全村就成了最长脸的。他们拿着那么多的开天雷,排成一个大队,每人手里都抱着一堆,拿着打火机。赵景芳站在队伍的最头里,大声地呼叫着往前走。每走一步,就有一个开天雷,噔的一声飞上天。他们就这样,走过大街,走过村南的大道,走过村南的小河,一直走到坟地里。坟地的上空,就是一片连一片的火光,一声声振天动地的爆响,还有满天满地飞落的纸花。好威风呀,全村的人都看傻了眼。
可惜,那浓浓的年味,后来没有了。现在想起,从前的年,好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