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千年一叹(2)

要怎么描述这个故事呢?还是让它顺其自然地被遗忘。

我原本坚信一切痕迹都会被磨灭,一切....所以无论这个故事流传下去与否,它会被遗忘,终究会被遗忘。

就算与你和你的子孙亿辈分享,那也是徒劳除非除非你能帮我把这些事情记录在不动碑上。

我求求你,我......求你了,如果有机会的话,将我们的文明记录在……不动碑上。

雕刻师:「我们是地球文明」

不动碑:「我们是地球文明」

雕刻师:「这里铭刻着我们的遗言」

不动碑:「这里铭刻着我们的遗言」

……

和他坐在天台上抽香烟,我们吞云吐雾,互相看着对方的脸。

天台荒芜无生机,很久无人过问了,长出了钢筋混凝土树丛中的原始,我们坐在冰冷的混凝土台檐上。

我能看见远处阳光穿过黄沙的映在他的脸上,刻画着他脸部的轮廓。

他吐出一口烟气,扶摇着直上天去,我看到在夜晚的冷风中激荡的白色烟气,漫无规则地倒下、游走、飞升、隐去。

我盯住了空气中染上粗糙的席卷大地的黄沙,仿佛河流中的水珠、沙漏中的沙粒、黑洞旁的星尘。

无意识地恍惚地进行着他们飘摇而无声的短暂现世,又好像他们无时无刻地在不知为何要创造他们出来,却又只让他们浮沉细微至渺茫的一瞬的世界中呐喊,就如一片光明中无数灰尘杂碎的影子。

没人注意,却在那里永存。

地球,生机已死。

我是个历史学家,一个毫无作用的学者。

没有名字,以后也不再需要名字。

我看着肺癌检查单,因为尘肺病恶化,想要治疗,得靠休眠去未来碰碰运气。

但我不愿意,我还有使命。我坐在混凝土高楼上,看着黄沙漫天、城市荒芜的地球,我们保护自然、保护历史,只是为了后人活下去。

说起休眠,我想起那个在史书中行走的黑发清瘦青年,他会去到未来吧?

如果人类还会存在。

我闭眼,听见我们称之为无机的粒子的呐喊,听见我身体内每一个原子痛苦的嚎叫,那声音震耳欲聋,我也经不住想要大喊起来。

但我没有出声,唇部的肌肉,像平时我们永远不会注意的那样微微的抽动分毫,什么表情也没有做出来。

我又抽上了一口香烟,我将这次的罪恶与肮脏咽进了肺里,让那些通体焦黑的小分子深入我的肉体,让我感觉一阵阵隐隐的恶心与疼痛。

我让他们摧残我的细胞,让他们侵入、毁坏、增殖,我像撒旦一样以至高无上的视角视察着这一切的灾难浩劫。

即使这些在我体内无比微观的事件,我并没有觉察到分毫,这让我更像把灵魂迁移到了另一个冷漠而残忍的人身上,发动并静静地看着我这个个体的死亡,痛苦的,寂静的,死亡。

我徐徐地长叹出一口气,放松了我不知屏持了多久的呼吸,将头转向了他。他还在一口一口地静静地吸烟,我却难以觉察我自身的存在,仿佛在我刚刚的屏息我已经真的窒息而亡了。

而我此刻只是一个鬼魂或是精神细胞群终焉之前最后一次无力造出来的幻想,或是大自然造物所剩下来的作为边角料的一堆原子躁动地飘摇在空中。

我忘了手中夹的烟,酸痛疏落的关节,被深夜冰冷水汽所打湿的头发,几日夜未眠而苦涩肿胀的双眼,就盯着他的脸。

我看见他瞳孔中的昔日城市中有五彩的光,却一点也不鲜亮,浑浊又黯淡。

可我却又想象出了这样一幅画面,关于这座畸变陈旧城市的起源——在某个极高的天国上倾倒下肮脏又丑陋的东西,狠狠地砸在深沉的大地上,击退本就乌黑扭曲的灌木植物。

连同溅起的泥土块堆砌在这块低矮的地方,参差的竖起几处凋败的建筑,一切都在毁坏中形成,在丢弃中偶存,宛如篝火后的余烬。

在残破的荒芜的城市中,到处都是沿街乞讨的难民,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他们将和我一样死在地球上。

联合国在重建派的支持下去往了太阳,他们要建造伊甸园,他们要建立新政府。

守在这片土地上的,都是些等死的人。地球上已经没有暴乱和战争了,因为没有资源。

这就是此时此刻我所在的人类城市,坐落在低矮的土丘中间,与周围衰老的残败交杂,却又与人工生态系统精心布置的生态格格不入。

就像经济大萧条时期,病态绵软的无家可归者,匍匐在一群衣着华丽却臃肿腐烂的富人中间,被靡软至化水的脚步踏到残碎,死在没有筋骨,只有血肉污水的街道上。

但令我有一丝慰藉的是,那些植物们能够与我们共同消磨在存在着的时间,即使他们基因中所幸存的那一抹绿色,正在被污浊的气体与恶心的灯光狠狠地碾碎。

自然让他们成为生物,赋予他们机能,为了宇宙永恒不败的花开,而人类将它们从泥土中野蛮地剥开,搬入混凝土的森林,使他们只得依附在城市曲折破碎的角落,于是他们成为了人类的药,我的药,良药,或毒药。

药死了人之后,成为血水之中唯一的筋骨,全靠他们构成中一个一个细胞的墙壁。

他们只会干涸、枯败,不会化开、弥漫,所以当城市中所有都化为虚无了,他们还能停留在丘间的这一隅空间里。

在人类的安放下散布在高处、低处,也成了一团烟云,停在天空一簇一簇无形的色彩之中,像神迹。

“回去吧,不要长时间暴露在太阳底下。”

雕刻师劝我回去。

“艺术家……”

“嗯?”

“造个碑吧,记录我们的一生。”

我吸烟,看向他,他像一个精密复杂的机器,上帝最伟大的杰作,他的零件在细胞面前像灰尘,却联动出比无数细胞还巨大的力量,却只是一级一级冰冷机械的传动,造出的目的就是吸食烟草,以及其他随手创造出来的东西。

现在这个机器起身走开了,踱向进入大楼的电梯,发出金属的哐哐声。

我羡慕机器,是人造,不是天造,还可以吸烟。

我长叹一口气,烟灰闪亮了一下,落到楼底去了,不过落了几米就失了影,像上了天堂去。

我在坠落,身体挣脱开天台的支持力,我看见我的零件在在极速掠过的气流间纷飞,瞬间就消失在我无法看清楚的远方。

我感受到我的胸腔内的那个机器发出刺眼的蓝色光芒,无比地闪动,刺痛着我的眼睛,只能留下细微的一条微缝,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剧烈地颤动。

恰如一个人类临死前拼尽全力的挣扎,他像一个狂躁的野兽,疯狂地脉冲,将我的耳膜狠狠地撕裂,把我扔进了只有风声的黑洞。

我的身体散开,像从遥远天国上扔下的垃圾。我化作了风,化作了烟,化作了人类,我化作了上帝真正最满意的巨作,化作了上帝,化作了天空,化作了星,化作了无穷,化作了无。

我记得这栋大楼是很高的,所以我现在肯定还没有扑向地面,我还有一点时间,找一下他在哪里。

他还在天台上。他看着我坠落。

我现在闭上眼睛了吗?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羡慕机器,可以无穷,是人造,不是天造。

我相信人类是不会死的,我们是可以为了人类死的。

世界在我的眼中攀升,因为我在坠落。

我再次重重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