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则 画壁 上

年前下了一场大雪,封住了整个陵园。

守陵人固七从瓦堆里翻出半片残瓦,他拂掉积雪,用小刀刻下几个字:

“二十一年冬月十八——”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拍门声,吓得他手下一颤,“八”字最后一撇被拉的格外长。

“固老七!开门!有酒!”

固七叹了一口气,放下瓦片和刀,去给来人开门。

来人是游四,和他同为守陵人。只见他站在门外,一身枯色蓑衣,手里拎着一小坛酒。固七惊讶:“哪里来的酒?”

出园的路早被雪封了好几日,偌大的陵园,除了他俩就没有什么活物。

“进去说,这天可真冷!”

游四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边脱蓑衣边往屋里钻。固七跟在他后头,帮他把随意丢落的蓑衣收好并放在门边。

“咦?你又在记啊,也没人看,记这些有甚用!”游四瞥见桌上的瓦片,照例抱怨了几句。固七没往心里去,还是老话:“无聊而已。”

游四也不在乎,只是催促他:“快去寻两个碗,今日我们定要海饮一场!”收起瓦片,固七从柜子里拿出两个陶碗搁在桌上:“这酒到底是哪儿来的?总不会是你去酒肆买的吧。”

“说来也巧,今日我巡园时,远远望见一只小鹿。本想着追上去,你我便有口福了。谁知,跑到半路忽然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

“没事,雪厚,不痛。”

他见固七正关切的看向他,连补充道。

“等我抬头,鹿早没影了,越想越气,就踹了这石头一脚,没想到踹出了这坛酒嘿嘿······”

“或许是谁埋在这里又忘了,倒叫咱俩捡了个漏。”

固七有些犹豫:“这样不好——”

话到一半,他就说不下去了,猛地咽了一口口水。

对面的游四打开了酒封,顿时酒香四溢,满室生香,仿佛冬雪尽消,万物回春,二人未尝已先醉。

陵园北边,有一道黑影跳上围墙,紧接着另一道更为高大的黑影跃了上来,随即踉跄了一下。

“哦呀,甚滑!”

旁边的少女连托住他的后背,低声道:“找死啊!”

黑衣短打少年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不好意思,脚滑脚滑!”见少女瞪了他一眼,连双手合十赔罪道:“嘴也滑,嘴也滑!”

少女一脚把他从墙头踹了下去。

却没有落地声。

薛莺探头看了一眼,苏曜正右手撑地,左手叉腰,对墙凹了个颇为风骚的姿势。她也就看了一眼,转眼消失在墙头。苏曜连站起身,甩了甩有些酸的右手,飞身跟上。

“妹妹等等哥啊,哥腿短,跟不上你的长——”

薛莺反身就是一掌,苏曜笑嘻嘻地躲过:“妹妹,你这不准——”

未几,他只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薛莺满意的转身,整个陵园重归寂静。苏曜龇牙咧嘴试了半天,最终老老实实地跟在她的后头。

大雪覆园,月光下一片银白,容易让人分不清西东。薛莺却如入自家庭院,径直往墓口走去。

青州之乱后,前朝帝陵皆被破坏殆尽,此处也未能幸免。半塌的石墓门上,只剩半条龙身和半截凤尾。薛莺掏出火折子,点燃携带的行灯,微光照处,莲花和云纹几乎被磨平。她伸手抚摸残存的纹路,心中满是叹息。若是没遭劫难,这些何尝不是举世无双的杰作。

这时,旁边递过来一张纸,上面写着几行草书:“听说以前上面满是金子,只是被人给剔光了,可惜,可惜,可惜!”

结尾一连三个可惜,墨书主人还在一旁配合地皱眉捶胸。薛莺懒得理他,起身就往里走。墓道颇长,薛莺走在前面,苏曜跟在后面,只有二人的脚步声回荡其间,就在薛莺好奇苏曜有一会儿没作妖时,妖就被他写在纸上递过来了:“这墓都空了,咱们来拿什么?”

“拿”字是后来添上的,原本被糊掉的应该是个“偷”字。

薛莺盯着纸条,半天不语。苏曜悄悄往后退了半步,烛光下少女的脸阴晴不定。未几,薛莺从包袱里拿出半块残瓦递给他,苏曜迟疑地接过,这瓦片上没毒吧。

他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就是块普通的残瓦。薛莺将灯照过去,他才发现上面似乎有字。

“二十一年冬月十八,这个八字还挺独特的,一撇可真长——诶?我能说话了!”

随即他就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下面刻着歪歪曲曲的两个字——见鬼。

固七不知何时来到了墓门前,他只记得和游四开了一坛酒。老酒醇香,是他此生喝过最为醇美的酒。而后不知凡几,也许是在梦中,也许是在巡夜,他也说不清,这酒后劲颇大,再睁眼便已身在墓门之前。

他盯着面前数丈高的墓门发怔,霎时如临云间,一条巨龙正破云而出,盘踞在他面前,长须随风舞动,硕大的眼睛摄人心魄,令他陡生敬畏。

固七是守陵人,从来只在陵墓外徘徊。

“擅闯皇陵者,格杀勿论!”

他从背上取下弓箭,对准前方大声警告。

墓门不知何时开了一道能经一人通过的缝隙,缝隙之中隐约透出火光。

怕不是遇上了盗墓贼!

再醉人的酒也该醒了,固七握紧手中的弓,慢慢往门缝处靠近,门缝里的光却在变暗。盗墓贼也是胆大的,听到警告反而往里走。顾不上禁令,他迈步走了进去。

一进去,他就望见了前方的一隅光亮。狭长的甬道尽头,那人似乎停住了。

“擅闯皇陵者,格杀勿论!”固七再次大声喊道,说着就放了空弦警告。光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快步移动起来,他连抽箭上弦,壮着胆子追上去,整个甬道回响着一双靴子踏在石板上的声音。

未几,光停在了墓室里。固七在后面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对方并未动。不会是在盗宝吧,他立刻跑过去大喊:“贼人且住!”

箭尖所指之处,有人坐在地上,是个清瘦的青衫男子,他手里握着一支笔,笔尖正落在墙上。在他身旁放着一盏灯以及散落的毛笔、砚台和各色瓷盒。

“他在作、作画?”

固七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不是盗墓贼,看起来像是个画师。他还是不敢放下弓箭,厉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在此作画?”

那人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将食指竖于唇边:“嘘——就快好了。”

固七举灯环顾,偌大的墓室壁上布满彩画,唯独男子面前的白壁上只有几缕墨笔。他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人不是疯子就是死人。

在此长眠的玄宗,元宁初年于蜀地殡天,而现在是元宁二十一年。一个早已完工二十年的陵墓里,怎么会有画师在此作画。

“见、见鬼?”

苏曜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子不语怪力乱神,他环顾四周,唯一称得上诡异的就是面前少女的脸了。

薛莺收回瓦片,见他模样,没好气回道:“鬼,我们来拿的,是鬼。”说着,她就转身提灯往墓道深处走去。光亮一撤,苏曜显然有些慌:“妹妹你看,你我素不相识。哥哥就是路过,咱们萍水相逢,拿鬼这样的神仙活儿,恕哥哥消受不得,告辞!”

一把金刚伞拦住他的去路,薛莺笑道:“方才在树林里,可不是这样说的,不是说要兄妹联手,宝物都有吗。”

“是为兄草率了,你就当我放了个屁。咱们今晚就是在树林里赏月赏雪,赏完就一拍两散,江湖不见,可好?”苏曜看起来有些害怕,不住的向薛莺告饶。

他嘴里一直跑马,从树林初遇,他说自己是来寻故人之物,薛莺就未信半个字。一座荒废数十年的空墓,寻什么故人之物。

只不过这小子认出自己的金刚伞是南岭一派盗墓的,说想借个东风,她怕走漏风声便先应下。岂料他功夫潦草,胆子也小得很。

苏曜此刻在骂人,托他来取物之人怎么没说这墓还闹鬼啊,得加钱,必须加钱。

“你要取的,究竟是何物?”锋利的伞尖慢慢移上他的脖颈,苏曜深知自己论武功是打不过对方的,只好坦白:“一幅画。”

薛莺疑惑:“画?壁画?”

苏曜想点头,忽然感受到脖间的锋芒寒气,只得眨眼嗯了一声。听见这话,薛莺一脸不信:“你自己看。”

她举灯向四周照去,整个墓室空空荡荡,只有棺床上的一堆朽木,墓室四壁残缺斑驳,哪里有什么壁画。

苏曜揉了揉眼,显然无法接受眼前的样子。

娘的,这是另外的价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