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庄子(中华先贤人物故事汇)
- 李振峰
- 4729字
- 2023-02-08 18:01:45
枯鱼之肆
庄子的家乡蒙邑,离黄河不远。
黄河流经商丘时,以其磅礴的大浪、奔涌的雷鸣和漫天的水汽,给庄子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宋国的雨水,以春秋两季为多,每逢阴雨连绵,河水暴涨,黄河便如脱缰的野马,背离故道,四流横溢,“一碗水,半碗沙”,所过之处,泥沙堆积,摧毁城郭,淹天没地,庄稼颗粒无收,人或为鱼鳖。在庄子的眼里,黄河像一条天上而来的充满动感的巨龙,与之相比,家乡的蒙泽更像一位端庄、娴雅、静美的处子。
为了预防黄河的水患,同时也为了加固黄河两岸的河堤,宋国专门设置了黄河的守官——“监河侯”。
监河侯虽然称“侯”,但实际并不是真正的侯爵。人们之所以称其为“监河侯”,一则是表明对其职责的重视,二则多少带有一些调侃的成分,名为“侯”,实则不是“侯”。究其实,其官职当然远高于庄子所任的漆园吏,却远远没有到达“侯”的高度,然而监河侯有自己的封邑。
这是宋国一年秋天的雨季,又到了黄河的汛期,依照惯例,监河侯在黄河岸边巡视。此时,他看到了蹲坐岸边,身披蓑衣、执竿而钓的庄子。
监河侯远远道:“庄周,蒙泽的鱼还不够你钓吗?如今正值汛期,黄河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改变,如果巨浪旁逸河道奔涌而出,你还有命吗?这样危险的时候,你怎么还敢到这里来钓鱼?”
庄子应声道:“原来是监河侯!庄周之所以到此垂钓,实因蒙泽水域狭小,鱼小不堪为用;黄河水域广大,时逢巨鱼,或可取之为利,以贴补我庄周的家用啊!”
监河侯笑道:“宋国境内,黄河水上,常有舟楫往来,撒网捕鱼,所捕之鱼,较蒙泽之鱼的确大了一些。但是,至于你所说的‘巨鱼’,倒是闻所未闻。再则,即便是‘巨鱼’,其价值又能几何?我宋国境内高门显贵,无不是‘肉食者’,鱼不过是百姓的日常食用。既然达官显贵食鱼者少,那么你钓到的鱼还能待价而沽吗?”
庄子道:“您知道我所谓的‘巨鱼’有多大吗?”
监河侯道:“愿闻其详!”
监河侯从远处渐渐走向庄子,庄子也放下手中的鱼竿,起身迎接他。雨还在不停地下,两人的蓑衣不断地有雨水滴落。监河侯的随从,已经越过他和庄子,继续沿着河岸巡视去了。偌大的天地中,一片静谧,只有两个人在交谈。
庄子从容道:“庄周愿意用一个故事,来说明我所谓的巨鱼究竟为何。
“古代任国有一位国君之子,人称任公子,此人胸怀大志,为人宽厚,风流潇洒。
“有一天,任公子做了一个硕大无朋的鱼钩,他用碗口粗的黑绳子把鱼钩系牢,然后用五十头犍牛做鱼饵,挂在鱼钩上去钓鱼。
“任公子蹲在高高的会稽山上,他把钓钩甩进宽广的东海里。一天天过去了,鱼钩始终不见动静,任公子不急不躁,一心只等大鱼上钩。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鱼钩仍然毫无动静,但任公子依然不慌不忙,十分耐心地等待着大鱼上钩。一年过去了,任公子也没有钓到一条鱼,可他还是毫不气馁地蹲在会稽山上,任凭风吹雨打,信心依旧。
“又过了一段时间,突然有一天,一条大鱼游了过来,一口吞下了钓饵。这条大鱼牵着鱼钩一头沉入水底,挣扎间疼得狂跳乱奔,一会儿钻出水面,一会儿沉入水底。只见海面上掀起了一阵阵巨浪,如同白色的山峰,海水摇撼震荡,啸声如排山倒海。大鱼发出的惊叫如鬼哭狼嚎,那巨大的威势让千里之外的人听了都心惊肉跳、惶恐不安。
“任公子最后终于征服了这条筋疲力尽的大鱼,他将这条鱼剖开,切成块,然后晒成鱼干。任公子把这些鱼干分给大家共享,从浙江以东到苍梧以北一带的人,全都品尝过任公子用这条大鱼制作的鱼干。”
“又过了一段时间,突然有一天,一条大鱼游了过来,一口吞下了钓饵。这条大鱼牵着鱼钩一头沉入水底,挣扎间疼得狂跳乱奔,一会儿钻出水面,一会儿沉入水底。只见海面上掀起一排排巨浪,如同白色的山峰,海水摇撼震荡,啸声如排山倒海。大鱼发出的惊叫如鬼哭狼嚎,那巨大的威势让千里之外的人听了都心惊肉跳、惶恐不安。
这厢庄子的描述惟妙惟肖,手舞足蹈,极尽夸张之能事。那厢监河侯却不禁冷汗涔涔,暗自战栗:天下哪里有用五十头牛做成的鱼饵?钓鱼哪里有钓一年时间的?鱼怎么能掀起山峰一样的波涛?鱼的惊叫怎么会有鬼哭狼嚎一样的声音?鱼究竟有多大,肉究竟有多少,竟然可以让从浙江以东到苍梧以北的人都能吃饱?
监河侯从来没有听闻过这样的故事,他的内心里也从未呈现过如此巨大、无限的形象。在庄子的描述里,监河侯几乎是身临其境地参与了任公子钓鱼的过程,他完全被一种他从未见到过的景象震慑住了,双目紧盯着庄子,像被催眠了一样,沉浸在故事的场景中。
过了好一会,监河侯才缓过神来,神情中带着回味之色,赞叹道:“壮哉!任公子之鱼,何其巨也!夫子欲钓之鱼,难道也是如此吗?”
庄子微微一笑道:“正是。”
监河侯一脸不屑,略带嘲讽道:“我知夫子家贫,何处而得五十牛为饵?”
庄子缓缓答道:“何必用牛?天下贪婪之辈正多,何妨以之为铒?”
监河侯暗服庄子的机敏过人,心中一惊,同时脸上流露出惭愧之色。
监河侯道:“夫子给我讲了一个好故事。听过夫子的故事后,内心深感受教。
“当今天下昏乱,我不能似夫子般‘众人皆浊而我独清’,不过与世浮沉,忝居官位,饱食终日。我小有贪腐,夫子和众人都知道,然而自居官以来,尚未做过大恶之事,内心还可以小有安慰。人人都称我‘监河侯’,讽刺之意,我怎能不知?夫子‘贪饵’之言,意在于此,我深感惭愧。
“我虽然每日衣食无忧,但是也因之生出怠惰,又因怠惰而常感精神萎靡不振,这可能就是所说的‘富贵病’吧?当然,这也可能是上天对我贪婪的一种惩罚。但是,在听过您讲的故事以后,内心的污浊、萎靡,似乎被一种崇高的东西荡涤殆尽,瞬间恢复了从前的活力。”
庄子感到很惊异,自己一番愤世嫉俗之语,却换来了一个人袒露心胸的赤诚之言。他虽然素来鄙视监河侯的为人,但此时却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朗声道:“天道原本非常广大,无所不包。人生天地间,原本是天道的见证者和体验者。但是,人因为自身的贪欲、自私,逐渐抹去了自身天道的印记,让自己逐渐变得偏狭,生命的境界越来越狭小。天道与元气共生,道之所存,气之所存。一个人逐渐远离广大的天道的过程,就是逐渐告别元气和生命的过程。
“我方才所言任公子之巨鱼,若以天道的眼光视之,实为平常;然而若以俗世的眼光看待,则有惊世骇俗之感。任公子的巨鱼是无限的,天道也是无限的,巨鱼就是天道的象征啊!监河侯你感觉自己被巨鱼震撼,实则是被天道震撼;感觉自己被宏大的场面治愈,实则是被天道治愈。监河侯真是可同与悟道之人!”
听到庄周的话,监河侯连忙摆手。
“夫子不要拿我开玩笑了,我不过是俗人一个,刚才所说的,是自己内心的真实所感。至于说同与悟道,夫子实际看错了人。我这个小小的监河侯,可拿不出您那不事王侯的架势来,鄙人还要混口饭吃啊!但是,我真心地想和您交个朋友。”
庄子默默点了点头。
庄子、监河侯二人没有成为“可同与悟道”的朋友,在精神世界上,他们的喜怒哀乐并不相通。但是,监河侯从内心里已经把庄子当成一个“世俗朋友”了,他并不想成为庄子那样的人,然而他却喜欢与这样的人交往。在庄子的身上,他看不到官场的虚伪、狡诈、贪婪、倾轧,庄子烂漫的精神世界充满了真诚、无伪,活得自然。对于这样的人,监河侯从内心亲近他,敬重他。他叮嘱庄子,以后遇到生活方面的困难,可以随时来找他,不必冒着危险在汛期去黄河钓鱼。
庄子当然不会轻易去找监河侯。虽然监河侯的话说得很真诚,但是自己绝不会为了衣食而随便舍弃自己的尊严,因为这与他追求逍遥的人生境界不符。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庄子觉得,衣食当然是必要的,但只要衣食能维持自己的生存,便不需要去蝇营狗苟,折节就范,苟图衣食。舍去衣食的过度享受,换取精神世界的自由,这是他的理想境界。为此,他曾经数次拒绝监河侯的好意,闹得监河侯很不愉快。
但是,凡事总有例外。
这一次,庄子的家里的确是揭不开锅了:家徒四壁,锅无余米,妻子面有菜色,儿子嗷嗷待哺,自己形销骨立。自从他辞去漆园吏一职后,家中收入锐减,虽然他每日里钓鱼、打草鞋,可以略微贴补家用,聊可度日。但是,今天家中所有的资财都已耗尽,已经到了无法可想的地步。
怎么办呢?
看来,只能去找监河侯借米度过暂时的饥荒了。
监河侯家离庄子家路途不近,次日庄子才来到监河侯家。庄子抬眼观瞧,但见鳞次栉比,高门大院,童仆成群,妻妾珠光宝气,衣着都是绸缎绫罗,数不尽的奇花异草,园内尽是珍禽,池内皆是水族名鱼。监河侯高接远迎,将庄子迎至院内,周围的妻妾和童仆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庄子。
监河侯和庄子分宾主落座。
监河侯道:“往日闲暇,我盛情邀请,夫子都不肯前来,今日屈尊驾临,不知所为何事?”
庄子起身拱手道:“监河侯,实不相瞒,庄周此次前来,实因家中有断炊之忧!尚祈监河侯借贷一些米粮,解决庄周一家老小的衣食之急啊!”
闻听此言,监河侯心中暗笑:这个高傲的庄周啊!以前我主动接济你,你不肯接受。现在遇到了困难,却主动寻上门来借贷。看我好好戏弄你一番,让你也改改那高傲的脾气。
念及于此,监河侯说:“没问题。但是,休要谈什么借粮。等我收了我的封地的税金,就借给你三百金,岂不是更好?”
庄子是在情急之下,不得已才来求助监河侯的。在他的印象里,按照监河侯的财力,莫说借几升粟米,便是借半廪仓米又有何难?再说,按照以前监河侯对自己的承诺,今天借几升米,他应该答应得很痛快才对。莫非,自己认错了人,这监河侯原本就是一个吝啬鬼?
庄子此次借贷,原本志在必得,不想却碰了个软钉子,内心自是生出几分愤怒。但是,碍于往日的情面,他又不好直言斥责。于是,庄子又恢复了他“讲故事”的本色。
庄子一脸不悦,忿然作色道:“我昨天在来的路上,半路上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庄周!庄周!救命!救命!’声音甚是凄惨可怜。我回头看,只见在路上旱地车轮碾压的车辙里,有一条鲫鱼,正在奋力摆尾。我问他说:‘鲫鱼呀!你为什么不呆在水里,来到这干旱的车辙里做什么呢?’鲫鱼回答说:‘我本是东海的水官,一次飓风刮过海面,形成了水龙卷,东海水族随飓风升腾,随后散落各地,我不幸最后落在这干旱的车辙里。庄周啊!我求求你,哪怕你能弄来一斗或一升的水救救我吧!我对你感恩不尽。’我说:‘没问题!我恰好要周游天下,等我游历了广大的吴越之地,我请求楚王,溃决长江、淮河,引其水修建一条水渠,横贯三千里,引浩瀚的江水来营救你,岂不美哉?’鲫鱼愤怒地说:‘现在的情况是:我失去了水,没有容身之处,只要得到一盆或一瓮的水,就可以活命。你却竟然说要请求楚王修建一条水渠,溃决长江、淮河,引水三千余里来救我。如果真的让我等到那个时候,我看你就要到卖鱼干的市场来找我了!’我现在是因为断炊,到你这里来借粮,你却说等到收了税金之后,再给我三百金。到那个时候,即使监河侯你能马上履行承诺,恐怕你也得到佣工市场去找我了!”
庄子不愧是讲寓言的高手,他一会儿学鱼的摆尾将死之状,一会儿做持瓮灌水之态,惟妙惟肖的样子,绝不输于那天他给监河侯讲述巨鱼故事的表情。此刻的庄子,像一个演员,更像一个讽刺大师。
监河侯听得有趣,心中暗想:鱼需要斗升之水,庄子需要斗升之粟;我说等收了税金之后给他三百金,他说等南游吴越之后给鱼三千里江水……这完全是对号入座、骂人不露脏字的路数啊!
监河侯听完庄周的故事,看到庄子愤怒的模样,不禁抚掌大笑,眼里都笑出了泪水:
“夫子,方才戏言耳!我实念夫子平日高傲,不肯接受我之好意,今故试之,欲挫夫子锐气耳!不想,反被夫子所挫。夫子讲的故事真好!”
剧情突转,庄子毫无准备,一时语塞。
监河侯走上前来,手抚庄子之手笑道:“路途遥远,夫子身负米粮,长路必苦。且容我差遣僮仆,夫子所需米粮不日送到。今日玩笑,夫子勿以为意。我虽然不能与夫子神交,但家中不缺斗升米粮,又何至于浅陋至此而成为吝啬鬼呢?”
庄子听到监河侯的话,也不觉哑然失笑,自己刚才的一番愤怒,现在看竟然全无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