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小巷,穿越一片民居,一路向东行至闹市。
当古老的墙面和青灰色的瓦片被来往的行人代替时,李显终于第一次回头看去。
没有人跟着自己。
“......”
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左右望了望,旋即拐进一家茶楼。
“客官里面请!”
肩搭长巾的店小二很热情,但并不认识李显。
应当是因为他此前并不是在这一片巡街。
“一壶青茶。”
径直走入最靠里的一个隔间,李显瞥了一眼墙上的木牌:“别的不要。”
“好嘞!”
店伙计高声应和,不多时便拎着一壶茶走了进来。
“客官您慢喝,有事再招呼就是!”
替李显倒了一碗茶,伙计很快退走,同时收走了桌上的铜钱。
茶香很浓郁,但确实不比刘禾煮的茶那么清爽。
看来张大说的没错,之前自己每次去刘家茶铺时刘禾煮的都是最好的茶。
唉。
摇摇头,将这莫名其妙的思绪抛之脑后,从怀里掏出了那一叠书信。
先查了一下数量,一共五封,且看起来好像是出自不同人之手。
不是日月会么?
皱了皱眉,李显打开第一封信开始读。
而随着他的目光不断下移,表情便也变得越发古怪。
读完一封,接着又读第二封、第三封......
整个过程李显一口茶也没喝,甚至连视线都没停顿一下。
直至五封信全部读完,将信纸重新收入怀里,他这才抿了一口已有些凉的茶水。
好消息是,潘主簿应当确实与日月会有勾结。
坏消息是,这些信件里只有一封可能是出自日月会。
首先,前三封信都是潘主簿在外县的亲戚寄来的。
根据信件堆叠的位置来看,应该也是潘主簿生前最新收到的三封。
信中内容杂七杂八写了很多,但大体还算明白。
好像是潘主簿想要带着全家去投靠这个亲戚,并且计划下月就走,两边正在就此事沟通一些细节。
第四封是出自潘主簿某个好友之手,内容大概是在说他已将潘主簿的话带给了某人,并且让潘主簿放心,他没有说出潘主簿的名字。
而具体潘主簿托他带了什么话,又是带给谁的,信中没说。
总的来看,前四封信的内容都有古怪,但跟日月会扯不上直接关系。
不过第五封,也是潘主簿最早藏起来的那一封,则应是日月会的信。
信中倒也没提日月会,只是罗列了一连串潘主簿贪污受贿的罪证,且无比详细。
受贿的日期、金额、贿赂之人,全都写的一清二楚。
在信的最后,则有用另一种字体写的三个小字,又或者说一个名字——
白头婆。
......
以上就是五封信的全部内容。
虽出自不同人之手,但考虑到潘主簿将其都藏在一起,便说明其中一定有联系。
若再根据信件的时间顺序倒推......
指尖沾了沾茶水,李显一边想,一边在桌上圈圈点点,最后写了六个字。
威胁。
举报。
逃命。
首先,第五封无疑是一封威胁信。
李显不知道日月会是怎么搞到这么详细的证据的,但想来应当是真的。
大唐对于“受贿罪”有一套比较全面的量刑标准,按照情况是“受财枉法”、“受财不枉法”、“受所监临”而有不同的定罪尺度。
总之就信中罗列的罪证来说,如果事发,潘主簿至少会被“役流”,也就是流放加苦役。
而潘主簿很明显不愿意被役流,所以就成了日月会的细作。
至于那个“白头婆”......
根据字体和墨迹,李显认为这应当是潘主簿自己后写的,大概率就是与他接头的日月会之人的代号。
反正不管是不是吧,潘主簿当时肯定已经开始替日月会办事了。
然后可能是良心上过不去,也可能是想要戴罪立功,他便把这事儿告诉了一个好友,并且拖后者“报案”。
牵扯到日月会,只有靖幽司或刑部才有能力处理。
因此这个好友大概率在长安任职,第四封信也由此而来。
甚至李显觉得,可能靖幽司之人就是收到了潘主簿的情报,现在才会来西塘的。
先是被日月会利用,然后又冒着风险报了案......
不得不说,如果以上推测是真的,那潘主簿倒算还有些骨气。
但再之后......为什么他要带着全家老小逃去临县呢?
是为了躲日月会?
不应该啊。
怎么可能躲得掉。
皱着眉头将桌上水迹抹除,李显有节奏的叩击着桌面,脑海中闪过一个个猜测。
然后就在某一刻,他的动作一顿,突然想起了苏言儿说的那番话。
今早自己就曾推测过,日月会之所以“赖”在西塘不走,极有可能是在筹备一个大阴谋。
所以,潘主簿并不是在躲日月会。
他是在躲这件即将发生在西塘的大事......
“......”
茶馆里很闷热,但李显却瞬间感觉脊背发凉。
看看沉入杯底的几片青叶,又看看茶馆里正在谈天说地的茶客,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忽然涌上心头。
因为李显实在想不到究竟会发生什么,才能让潘主簿这样一个日月会细作都得带着全家逃命。
还有......眼下自己该怎么办?
立刻把这些情报告诉靖幽司?
还是照王昌明说的直接销毁?
若从大义出发,无疑应当选择前者。
毕竟如果隐瞒这些关键情报,靖幽司便有可能察觉不到这背后的阴谋,进而酿成一场大祸。
但要是真把这些信交出去了,王昌明势必会受到牵连,到时候保不准就要报复自己,甚至是李山和李巧。
沉默着想了不知多久,李显终于在临近晌午时起身离开了茶楼。
......
顶着日头沿街西行,李显本欲直接去县衙找王昌明。
不过还未等走出多远,正聚在路边嬉笑的几人却令他又顿了顿脚步。
“小娘子,小爷我可是高人!今儿心情好给你瞅瞅手相!”
“哎呦?还害羞了?”
“别怕啊,小爷们可都是正经人。”
“不看手相也成,小爷照样能算出你的凶吉。”
“啧啧啧,看起来小娘子是大凶啊!”
“哈哈哈哈!”
“哈哈哈......”
肆无忌惮的笑声来自四个破衣喽嗖的二流子,皆是一副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模样。
这四人李显认得,是西塘有名的小混混,为首那个好像是叫“和尚”。
当然不是真的和尚,只是他头上有癣病,留不得头发,所以干脆起了这么一个绰号。
包括“和尚”在内,这四个小流氓其实都是孤儿,也没什么亲戚,自幼就靠坑蒙拐骗过活。
杀人放火的大恶没干过,但偷鸡摸狗的小恶整天干。
并且他们也不怕捕快,被抓了正好去大牢里住几天。
尤其在冬天,基本就是把大牢当“收容所”了......
没脸没皮、不怕挨板子、不怕蹲大牢。
面对这种混不吝,一般人还真不敢招惹。
所以眼下看到他们当街调戏良女,过往行人大都快步绕过,有几个想上前劝劝的也都被四人一个眼神就吓了回来。
不过李显倒是没有犹豫,看见这一幕后就径直走了过去。
谁让那“良女”是秦云苓呢......
“和尚!”
还未走到近处,李显就先喊了一嗓子。
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些小流氓虽不怕他,但也不敢跟他有冲突,应当立刻哄笑着跑走才对。
但这次却有所不同。
只见那头上有白癣的小混混闻声先是一愣,待看清来人是谁后,整个人竟突然缩了缩脖子,表情登时变得十分紧张。
其余人也一样,都战战兢兢的不敢动弹。
“显、显哥......”
看到李显已走到面前,和尚只得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讪笑道:“您、您巡街呢......”
“嗯。”
心里有些奇怪,但李显也没表现出来,只是斜眼笑问:“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啊!我、我们瞎逛呢!”
和尚结结巴巴的哆嗦道:“碍了显哥您的眼了,我们这、这就滚......”
“是啊显哥,我、我们真没干什么......”
“您行行好,别动手、可千万别动手......”
四人一边说话,一边点头哈腰的往后倒退,哪里还有半分流氓模样。
???
什么时候自己这么有威慑力了?
李显一头雾水的看着四人,下一刻眼睛一亮,突然明白这是为啥了。
“看来你们是已经听说昨晚之事了啊。”
“是、是......”
和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显、显哥您大展神威,一人便把贺家七八个家丁打的屁滚尿流。”
“我们几个皮包骨头的,可、可禁不住您这拳头啊......”
“您就行行好......”
“行了。”
搞明白原因后李显懒得再废话,直接摆手打断道:“给人家姑娘道个歉,然后快滚吧。”
“啊!是!”
四人闻言如释重负,当即冲着仍楞在原地的秦云苓一通求饶。
“姑娘,我们知道错了!”
“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是啊,我们也没碰着您,您就绕过我们这一次吧!”
“我们保证再也不敢了......”
鬼哭狼嚎嚷了半天,他们这才小心翼翼的扭头看向李显,似乎是在询问后者这样行不行。
而李显则是若有所思的盯着四人,然后伸手将和尚招至身边。
“显、显哥,您还要干什么啊......”
和尚欲哭无泪的走到近处,又依照李显手势不情不愿的把耳朵凑了上来。
接着,他便听到了一句话。
“......”
双眼蓦然瞪大,和尚犹豫了半晌,这才小声颤道:
“是,我、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