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地的重量·女高高考

2021年6月7日，全国高考第一天。

清晨，丽江华坪女子高级中学考生队伍集合完毕。全体考生在悬挂着“青春是用来奋斗的”条幅的教学楼前，共唱《英雄赞歌》：“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

这是即将奔赴考场的151名孩子最后一次在华坪女高唱红歌。

歌声结束，全体考生最后一次在学校里喊出她们的誓词：“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

孩子们脸上洋溢着自信与阳光。誓词宣读结束，校长张桂梅用小喇叭大声说：“检查学具！高三上车！”

队列整齐向前。队列两侧一片红色海洋在高喊：“学姐，加油！”“加油上清华！加油上北大！高三加油！”

这是高一、高二的学妹在为高三学姐加油鼓劲。排山倒海之声响彻云霄。

玻璃上贴着“华坪女子高中”这几个红色大字的大巴从学校里缓缓开出。大巴行驶在县城里，“华坪女子高中”这块响当当的牌子让行人纷纷驻足观望：神秘的华坪女高又一次出征了！

这是丽江华坪女高党支部书记、校长张桂梅送考的第11个年头。

自建校起，无论刮风下雨，她从未缺席！

为缓解紧张，她与孩子们一起在送考的大巴上高唱：“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

到达考场外，孩子们散开在校园里，远远看去就像红色的花朵绽放在绿树下、花台边、石阶前。在候考的过程中，张桂梅提着小喇叭不时地在学生中走来走去，她关心每个孩子的身体和心理状况。看见紧张的孩子，她会走过去开几句轻松的玩笑：“哟嗬，复习得那么好，上清华没问题，现在玩去吧！”“得了吧，看把你狂的，姑娘家的还是矜持点吧！”“这个视频超级好玩，大家快来看啊，哎呀，笑死人了！”在她的招呼下，孩子们把头挨在一起看有趣的短视频，突然发出一阵哄笑，如一群白鹭噗喇一声从芦苇中飞起。

孩子们进入考场后，张桂梅终于可以不用故作轻松了。她坐一会儿，起来走一会儿，经常不自主地按按贴满膏药的手，似乎膏药没有贴牢。她远远望着考场的方向，脸上愁云密布。

与孩子们一起到考场，坐在考场外等待，然后再带孩子们一起回来，是张桂梅每年高考期间的固定动作。

与城里的孩子不同，山里的孩子基本没有家长送考和候考，家长该打工的还在外打工，该放羊的还在山上放羊，该在杧果地里打理杧果树的还在打理杧果树。

这里没有举着向日葵、端着营养品候考的旗袍妈妈，也没有坐在树荫下满眼关切的候考爸爸。两个半小时的陪考，让身体虚弱的张桂梅很是吃力，但她舍不得走，也不愿意回去。她在考场远处步履蹒跚地走来走去，偶尔坐在树下石凳上休息，但她总是不时地眺望着考场的方向。远远望去，她的身影显得有些瘦小和孤单。

6月8日，高考最后一日，张桂梅在暴雨如注中送考。

张桂梅把学生接回来后，心里沉沉的担子终于放下了。

志愿者唐天瑞一手帮提着小喇叭及一塑料袋衣服，一手搀扶着张桂梅返回女高。看见学校里的摄像机，张桂梅对记者摆摆手说：“别拍我啦，我要赶紧躲起来了。”在小唐的搀扶下，张桂梅走上台阶，佝偻着苍老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口。她要躲到一个让人难以发现的角落。

高考结束的这天下午，天放晴了。高原的县城，白云翻滚，天空瓦蓝。孩子们奔跑了三年的步子第一次可以放慢，她们终于可以在校园里边走边悠闲地聊天。三年的担子放下，她们从未有过这般轻松。她们欢天喜地地去宿舍收拾行李，提着陪伴了她们三年的凝聚着社会关爱的行李箱，叽叽喳喳地往学校外走。

没有校长和老师的送别仪式，没有告别，也不说再见。这是华坪女高的毕业！

行走的人群中，不时地有人停下来，互相打听：“老大呢？咋不见我们老大？”

然后，几个人跑到办公室寻找，不见人。跑到教室也不见，问从宿舍那边过来的同学，同学摇摇头。遍寻校长不见，孩子们只能带着遗憾走了。高考结束，她们的亲人在外等候着！摩托车，电动车，面包车，出租车，张望着的亲人把学校大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张桂梅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学校里的热闹与喧哗。

远远地看着她的孩子们频频回头望学校，她流下了不舍的眼泪。

孩子们寻她不见，纷纷以她们自己的方式向这位伟大的老师告别。有些孩子走出校门时，放下行李，对着空荡荡的校园鞠躬，而有些学生则会自发组织起来向她们的校长和老师告别。

云南中医药大学学生小项说：“2015年，我们毕业时，找不到老大，就在教学楼前整齐地站好，为敬爱的老大唱红歌告别。那天，乌云滚滚，有零星的雨点飘落，我们没有见到我们的老大，也没有见到其他老师，我们只好对着朝夕相伴了三年的教学楼唱《红梅赞》，唱得泪流满面，然后我们擦干眼泪，各奔东西。”

张桂梅说：“女高从来不搞送别仪式，也不搞任何形式的告别，高考后就地解散。就是要让孩子们不要太伤感，不要背着任何情感的负担走出学校。”

大家都说，华坪女高是一个仪式感最强的学校，唱红歌，跳红色舞蹈，喊口号，宣誓词，就连吃饭睡觉也有极强的仪式感。

偏偏在最应具仪式感的时候，没有任何仪式。

三年的精彩谢幕。幕布缓缓拉上，没有音乐，没有鲜花，没有掌声。

台上之人悄无声息，默默退场。

离别之时，不谈忧伤，不说感谢，不求回报。

每个毕业生带着深深的女高印记，怀揣着梦想，走出了校门，奔向远方。

她们知道，出了这个校门，以后再没有喇叭准时喊她们起床，喊她们睡觉，也再没有人耳提面命叫她们读书，再没有人催促她们动起来、跑起来。

毕业了，她们轻轻地来，悄悄地走。

这是校长张桂梅最自豪的一天，也是她最落寞的一天。

自豪的是，又一批姑娘将从这里启程踏入大学校园，她说：“飞吧，都飞向外面的世界，过更好的生活去吧！”

落寞的是，与这些孩子朝夕相处三年，看着她们一点点长大，爱她们，催她们，骂她们，甚至还打她们，她早已把她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了，可孩子们今天就要离开校园了，她内心是怎样的不舍啊！

可她什么也不说，隔着蒙蒙的雨，隔着婆娑的树，只是在远处静静地看。

2021年高考画上句号，下了两天的雨也停了。大地一片湿润，县城的旱情得到缓解。

高三学生离校后，高二自动进入新一届高三。

雨水冲刷过的校园，空气里带着微风的清新，太阳雨刚过，天空中涌出一道绚烂的彩虹。阳光斜射，巍巍狮子山被镶上一道金边，山下的校园一片金黄。有晶莹剔透的雨滴从草叶轻轻地滑落，润入红色的土壤里。一只白粉蝶在花丛间翩翩起舞。隐隐地有读书声传来：“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校长张桂梅佝偻着身子，在教学楼里开始了新一轮的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