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在洛阳之战后东渡,定都建康,经过三年的休整,恢复了淮河以北领土,但是在景顺帝成和十四年,即逆赵妫辕篡号平狩五年,也就是洛阳之战后三十年的春天,大赵的镇南大将军姜爽围攻大景治下寿春,破城而入,就此左景丧失了长江以北、淮河流域的所有土地。
左景政权再次风雨飘摇。同时北方的大赵政权,国力达到了最鼎盛的时期。在皇帝妫辕和太尉干奢的治下,赵军的实力,天下无可匹敌。
在大赵举国上下看来,渡江攻陷建康,翦灭左景,一统天下,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镇南大将军姜爽在攻破寿春之后,将淮河流域的汉民百姓分批押解,送往洛阳以南的龙门关。
赵皇子妫樽、妫鉴和中郎将干阙三人,亲自从羁押在龙门关内的两千汉人流民中,仔细遴选出工匠、儒生、年轻女子以及少年各一百名送往洛阳城,以六个奴隶半镒金的价格卖给大赵都城内的揭族贵胄。
而剩下的老弱汉人,交由龙门关令处置。
洛阳之战后一年,妫辕称帝。在登基大典上,妫辕挽起义弟干奢的手,二人共同登上邙山之巅的安灵台。有一名妫氏宗族上前阻拦,告劝妫辕天下绝无二人共治的道理,被妫辕当场命令禁卫将其关押。至此,大赵天下妫、干二姓共治,为各族百姓公认。
从此大赵天下,妫辕在洛阳主政,干奢以沙亭军为本,统领赵军南北二府。沙亭军为北府,干奢亲自驻守长安;赵军为南府,由羌族姜爽镇守彭城。
妫辕登基,开始修复右景后期的乱世疮痍,力主揭、匈奴、羌、抵各族共存,摆脱被汉人欺压为奴的地位。诏令大赵辖内所有汉人高门、豪强的家奴摆脱贱民身份。掠夺汉人豪门的田地,强令征收汉民汉丁税,单丁高达数千贯。五年之内,大赵境内的汉民贵族,家产纷纷被剥夺殆尽。普通汉人百姓,穷困者无法缴纳丁税,只得卖身为奴。
丞相蒯茧劝谏妫辕,大赵境内汉民仍旧占据百姓多数,应当加以怀柔政策,否则汉民思念旧景,隐患巨大。因此妫辕停止迁汉令与汉丁税,发令汉民地位与揭、抵、羌、匈奴各族平等。但是在大赵民间,各族对汉民的仇恨仍未消减,不断欺压汉民,朝廷也不加干涉。
揭族和抵族贵胄在洛阳聚居,十年之后,骄奢豪逸,需要大量汉民奴隶,于是南府姜爽不断与左景交战,抢掠左景百姓为奴。
姜爽击破重镇寿春,无数汉民不能东渡长江,于是大量汉人被押送至龙门关。
干阙二十六岁,比妫樽年幼一岁,比妫鉴年长四岁,三人均生于洛阳之战,妫辕和干奢奠定大赵基业之后。干阙自幼生活在洛阳皇宫,妫辕对干阙视若己出,干阙与妫樽、妫鉴亲若兄弟,同为大赵皇子。
干阙与妫樽、妫鉴三人押送汉人贱奴,走出龙门关,刚刚渡过青水,干阙听见身后哭声连绵不绝,回头望去,看到龙门关令正将挑选剩下的汉人老弱残疾,驱逐到洛河之滨,由刀斧手行刑杀戮。
干阙挽住缰绳,骑下的骏马转了两圈。
身后的妫樽骑马靠近,“二弟是要放过这些贱奴吗?”
干阙说道:“一些老弱的贱民,放了他们,也活不了几日。”
妫鉴也策马来到干阙身边,“大赵的粮食,怎么能够浪费在这些无用贱奴身上。”
三人押送的少年和女子,还有工匠看见自己的亲人纷纷被戮,都同时转身向南,趴在地上嚎哭起来。
干阙用马鞭指着这几百名奴隶说:“三弟说得本不错,但是我们三人清点的贱奴,看到亲人被杀,难免不会心生怨望。”
“那就把他们斩尽杀绝。”妫鉴说道,“这些汉民,在前朝的时候,欺压我们揭族百姓,也是这么干的。”
干阙无法辩驳。三人出生的时候,大赵举国上下,无人不痛恨汉人政权,汉人欺压屠戮各族百姓上千年,这个仇恨,已经深入到每个大赵治下,揭、抵、羌三族百姓的骨髓之中。
干阙看到押送队中的一个女子,用牙齿咬断脖子上的绳索,冲向青水岸边,要投水自尽,干阙骑马过去,用马鞭把女子卷回。
女子生得十分美貌,昂头看着干阙。
干阙忍不住问:“你的亲人在那边?”
女子不回答,只是怨毒地看着干阙。
一名下级郎官骑马赶到女子身边,“二皇子问话,为何不下跪?”说着用手中的长矛矛柄击打女子的膝盖。女子跪下,下级郎官手中举着长矛,对准女子的后背,眼睛看着干阙,只等干阙点头,就要将女子捅穿。
干阙摆摆手,下级郎官下马,用绳索把女子绑了,推入贱奴的队中。
那一边,妫樽已经下令,让龙门关令停止屠杀。
贱奴队伍看见自己的亲人得活,于是默默站起,缓慢走向洛阳城。
干阙和妫樽、妫鉴策马并行。
干阙问妫樽:“大哥决定放了这些老奴?”
妫樽说:“二弟是对的,这些贱奴,看见家人被杀,必定一半要自尽。”
干阙说:“大哥就这么放了他们?”
“延后两个时辰再杀不迟。”妫樽说,“二弟倒是心好。”
妫鉴在一旁笑着说:“二哥的祖先是前泰朝的沙亭亭民,算起来也是汉人的血脉。他心软,可没有什么不对。”
干阙听了,脸色尴尬。
妫樽用马鞭抽了妫鉴的肩膀一下,力道虽然不重,但仍旧看得出妫樽十分恼怒。“二弟的母亲是我们的姑母,他身上如何不是流着我们揭人的血液?你再胡言乱语,我一定要在父皇面前,狠狠告你一状,看看父皇怎么处置你!”
妫鉴连忙恳求妫樽:“大哥说得对,是我的嘴贱,在跟二哥说笑呢。”
干阙立即说道:“这些大景的汉民,当年也没有把我们沙亭百姓当人,实属可恨。我只是想着,少了一个奴隶,在那些交了定金的父辈面前无法交代。”
妫樽说:“当年祖父妫骆,和亚父一起被这些汉民当作奴隶,猪狗不如,在青城山修建龙台,祖父被这些汉人折磨而死,在死前将我们妫氏的信物交给亚父。凭着那个信物,父皇和亚父结为兄弟,才有了如今的大赵天下。三弟,你要知道,沙亭的血脉,也是我们大赵最尊贵的血统。”
妫鉴笑嘻嘻地说:“我看二哥是看上了刚才那个女子的美貌,不忍心这个女子送死。”
干阙也一马鞭轻轻抽在妫鉴的肩膀,“就你的话多。”
三兄弟相互戏耍,骑着马在道路上奔驰,这本就是一个轻松的差事,与出游打猎无甚区别。
三人到了洛阳城内,交割了贱奴。然后去皇宫觐见父皇妫辕。
大赵是揭族政权,没有大景汉人的那些朝廷规矩,三人骑马一路进入皇宫,也不以为意。
到了南殿外,三人也不通报,自己下马,大剌剌地走进南殿。
南殿中,大赵的各族贵胄、文武百官都在,大家都席地而坐,只有妫辕一人盘膝坐在龙椅之上。而龙椅旁边站立着一个高鼻深目、卷曲红发的番人。
妫鉴轻声对干阙说:“我不喜欢这个西域来的妖人。听说右景覆灭,就是听信了一个叫滕步熊的妖怪。”
干阙说:“是不是妖人,今日就见分晓。”
“可是这满朝的文武,大半都觉得这个番人是神仙下凡,”妫鉴轻蔑地说道,“还称呼他什么大孔雀王。哈哈哈……哈哈哈,大孔雀王。只听说过草鸡扮凤凰,我倒是要看看这个大孔雀王到底有什么本事!”
“你住嘴,”妫樽轻声斥道,“母亲的病,就看今日这个大孔雀王的手段,难道你连母亲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你什么时候才能稳重一点。这满朝文武都看着你呢。”
妫鉴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话。
妫辕看到三个儿子进入南殿,招呼他们坐在自己的身边,“你们来得正好,看看大师父给你们的母后治病。”
干阙和妫樽、妫鉴向大孔雀王作揖,妫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大孔雀王并不在意,双手合十,向三个皇子回礼。
妫辕对大孔雀王说:“皇后马上就到,大师父准备好了吗?”
大孔雀王点头,走到南殿正中。中官端来一个金盆,金盆内注满清水。
然后两个宫女搀扶着皇后来到了南殿,皇后脸色焦黄,身体枯槁,显见病情沉重。
大赵为揭族政权,没有大景那些男女尊卑的繁文缛节,因此皇后入南殿,也并不冒犯。
妫辕点点头,妫樽大声问大孔雀王,“大师父,可以了吗?”
大孔雀王微微笑了笑,“可以了。”
大孔雀王双眼注视金盆中的清水,并无动作。
妫辕皇帝问大孔雀王:“大师父还在等什么?”
大孔雀王抬起头,颔首说:“陛下能否放过龙门关的一千名老弱妇孺?”
妫辕茫然,看向丞相蒯茧。
蒯茧俯身说:“南府姜将军遣送来的南民俘虏,昨日应该已到了龙门关。此事,三位皇子刚刚从龙门关遴选贱奴回宫,应该是知道的。”
妫辕皇帝转头看向妫樽、妫鉴和干阙。
三人跪下,妫鉴抬头看了看宫中刻漏,“确有此事,按照时辰,现在龙门关令已经行刑。”
大孔雀王说:“这一千南民百姓还未受戮。”
妫樽问:“大师父又怎么知道?”
大孔雀王端起金盆,走到妫辕皇帝面前,妫辕皇帝瞥了一眼,不动声色。三个皇子也凑到大孔雀王的面前,妫鉴看了金盆之后,大惊失色。
干阙也惊呼:“大师父果然是有本事的!”
金盆的清水里,映射出龙门关外一千多名老弱南民俘虏,被龙门关军士逼迫在洛水旁,龙门关令却没有下令斩杀,似乎在等待什么。
妫鉴轻蔑地说:“大师父是在用母后的病情要挟父皇吗?”
干阙看见,妫辕看向大孔雀王的眼神中露出了杀意。
大孔雀王并不慌张,对妫辕说道:“蝼蚁尚且偷生,就请陛下放过了这些南民吧。”
妫辕哼了一声,向妫樽点头。
妫樽立即拿了令牌,让禁卫的郎官快马去往龙门关。
妫樽说:“我已下令,至于救不救得,就看这些南民的造化了。”
大孔雀王向妫樽深深一躬,“他们命不当绝,一定救得。”
妫辕皇帝对此事并不介意,问大孔雀王:“大师父,可以给皇后治病了吗?”
说完之后,妫辕冷眼看着大孔雀王。干阙和丞相蒯茧相互看了一眼,暗中为大孔雀王担忧。
大孔雀王不惜冒犯妫辕皇帝,也要拯救这些南民,让干阙和蒯茧心中升起了亲近之感,而妫辕面无表情,却是他要杀人的前奏。妫辕皇帝自幼为汉人贱奴,立国之后,残忍好杀,仇恨大赵境内的汉民,即便是取消了迁汉令和汉丁税,也是为了国本不得已而为之。
现在看来,如果大孔雀王治不了皇后,别说龙门关的一千多个南民,就是大孔雀王自己,也要血溅南殿当场。
不过干阙看到大孔雀王的神态,十分镇定,看来是有十足的把握。
大赵皇后,是妫樽和妫鉴的亲生母亲,一年前,得了消渴之疾,请了名医无数,都说皇后的腹内有淤结缠绕,除非开腹将淤结取出,否则无药可医。
妫辕因此杀了十几位名医,洛阳城内的医生纷纷逃离避祸,导致洛阳城内竟然找不到一名医生。
皇后病情越来越沉重,已经四肢肿胀,眼睛也已经盲了。妫辕皇帝在洛阳贴出皇榜,若能治好皇后,必定封以国师。
于是几日前,丞相蒯茧向妫辕皇帝引荐了大孔雀王,大孔雀王定了今日,在南殿给皇后治病。
妫辕皇帝已经赦免了龙门关的这些南民性命,大孔雀王不再犹豫,走到皇后身前,手臂在金盆上挥了一下,袈裟的长袖拂过金盆后,清水中龙门关内的场景随即消湮。
大孔雀王口中念诵经文,金盆中的清水显出了一个碧绿的种子,种子生出胚芽,胚芽不断生长,长成茎秆,茎秆伸到清水水面,莲叶铺开,随即莲叶中长出了一个白色的花蕾,花蕾的顶部一丝淡红。
大孔雀王右手抬起,手指在空中晃动,空中立即浮现一个金色的梵文,金色梵文漂浮在空中片刻,然后化作金粉,落到金盆的莲花上。
莲花瞬间绽放。
满朝文武官员和贵族,都发出了一声惊呼。妫辕皇帝也忍不住探头看着这朵莲花。
南殿内,顿时清香扑鼻。
几个揭族的贵胄和大臣,已经伏在地上,朝着大孔雀王双手合十。
干阙发现这些贵胄和大臣,嘴里也念着经文。看来大孔雀王早已经在洛阳内根深蒂固,收揽无数信徒,否则他又如何能够被丞相蒯茧引荐。
南殿内除了经文的念诵声,没有任何的声音。
大孔雀王伸手,将莲花拈在手中,举在皇后的面前,问道:“娘娘你看。”
皇后的眼睛已经盲了很久,现在眼中闪出光芒,接过了莲花,欣喜地说:“这花红得真是鲜艳。”
妫樽和妫鉴扑倒在母亲面前。妫樽大声说:“母后能看见了!”
皇后也立即醒悟,抱住妫鉴和妫樽,“真的能看见了。”
大孔雀王脸色祥和,微笑着说:“我要给娘娘治病了,娘娘只需看着莲花就行。”
皇后不用大孔雀王吩咐,眼睛根本就无法离开这朵莲花一刻。
大孔雀王盘膝坐在金盆边,挽起袈裟袖袍,双臂探入金盆,捞起了一段肠子,肠子上盘绕着一条黑色的小蛇。
大孔雀王用手掌舀起清水,淋在肠子上。盘踞在肠子上的小蛇,被清水浇淋后,身体一圈圈地松动,慢慢从肠子上解脱,大孔雀王伸出食指和中指,夹住蛇头,把小蛇拈在手中,口中不断地念动咒语。
小蛇的身体慢慢盘曲,最后化作了一只飞鸟,扑闪翅膀,大孔雀王松开手指,飞鸟顿时飞起,在南殿内飞了几圈后,冲出宫门,飞向天空,瞬间就无影无踪。
大孔雀王把手中的肠子放回金盆,手臂又在金盆上方挥过,随后金盆内仍旧是一汪清水,清澈耀眼。
皇后手中莲花的花瓣散落,在空中飘舞了片刻,消散在空中。莲花下方的莲叶和根茎也瞬间枯萎,从皇后的手中化作黑烟消散不见。
皇后焦黄的脸颊恢复了红润,浮肿的四肢也恢复如常。皇后示意不需要宫女搀扶,走到妫辕皇帝的身前,对妫辕皇帝说:“大师父果真是天人下凡,臣妾的这条命,是大师父所救,望陛下不负承诺,册封大师父为国师。”
妫辕扶着皇后站起来,说道:“大师父这等本事,又治愈了皇后的沉疴,但是这国师,我是不能册封了。”
满朝众人都吃惊地看着妫辕皇帝。
妫辕皇帝召来丞相蒯茧,说道:“丞相起草诏书,册封大师父,大赵大孔雀王的尊号。”
蒯茧立即跪拜。
妫辕微笑着看向大孔雀王:“大孔雀王的这尊称,朕就钦定了。大孔雀王也不用背着我在民间偷偷称呼,从此册封王爵。”
大孔雀王高大的身材,笔直站立,双手合十,向妫辕施礼。
群臣中几十个大臣和贵族,都纷纷下跪。
妫辕皇帝又说:“朕下令,佛教为天下道家之首,重新修缮白马寺。”
大孔雀王大喜过望,俯首说道:“多谢陛下。”
干阙和妫樽、妫辕得了贩卖贱奴的酬金,交缴户部。三人在妫樽的王府上饮酒。妫辕虽然没有册立太子,但是以揭族传统,家族由长子继承,大赵朝廷上下也都知道妫樽就是下一任皇帝。妫樽的王府,也就是太子府。
干阙在席上不停饮酒,妫鉴举杯走到干阙身边,笑着说:“二哥还惦记着那个贱奴女子?”
干阙笑了笑,“我在想,这个大孔雀王,到底是个什么来路,看起来不少大臣和贵族早已经是他的信徒。”
妫鉴说:“一个装神弄鬼的彩戏师而已,骗骗那些一肚子草包的窝囊废,有什么稀奇。”
干阙正色说:“他救了母后的性命,三弟就不要在言语上怠慢了。”
妫鉴神色严肃:“也对,这个大孔雀王,的确对我们有恩。好了,从今后,我见了他,就恭敬一点。”
干阙说道:“三弟这就对了,天下的能人异士藏龙卧虎,还是尊敬些比较好。”
妫鉴说:“但是父皇这么倚重他,也是奇怪。听说当年大景有四大仙山的门人,卧龙、凤雏、冢虎、幼麟辅佐,不也是丢了天下?我看,天下的大英雄,还是要像父皇和亚父那样,以军功盖世,那些什么术士,什么和尚,跟父皇和亚父相比,也只会一点雕虫小技的障眼法。”
“三弟,你又在胡说些什么!”妫樽听到了妫鉴所言,走过来说,“当年的四大仙山门人,其中徐无鬼和少都符与父皇和亚父有生死的交情,如果不是他们当年在父皇和亚父分别陷入困境的时候出手相救,哪里有你我三人今日在这里妄谈国事!”
“我又说错话了,”妫鉴吐了吐舌头,对干阙说,“二哥,我有个惊喜给你,你要不要看?”
干阙笑着说:“三弟的礼物,一定非同小可。”
“那是当然,”妫鉴笑嘻嘻地说,“白天的那个美貌贱奴,我给你带来了。”
“你没有卖了她?”干阙意外地说。
“二哥喜欢的人,”妫鉴说道,“我舍不得卖。”然后招了招手,一个下人端上来一个木甑子。
干阙好奇,不知道妫鉴到底要玩什么花样。难道是妫鉴让那个贱奴女子亲自下厨,做了什么美味给自己品尝?
下人把木甑子的盖子揭开,干阙的脸色顿时沉下来。
木甑子里,端端正正地放着那个美貌女子的头颅。血污已经清理干净,女子脸色沉静,双目紧闭。
妫樽大声说道:“三弟,你胡闹什么!”
看着木甑子里的女子头颅,干阙苦笑一下,让下人重新盖上。
“战国时燕太子丹宴请荆轲,荆轲赞叹侍女手掌,”妫鉴说,“太子丹即砍下侍女的双手,献给荆轲,以示对荆轲的尊敬。”
干阙说:“书上是这么写的。”
妫鉴又说:“丞相身为汉人,一直在父皇面前劝说要善待汉民,他满腹经纶,应该是知道这个典故的。”
干阙点头,无法辩驳。
妫鉴又说:“听说南边的景朝,王公贵族宴请的时候,命美女侍酒,如果宾客不饮,主人就立斩侍女?”
“景国残暴,”干阙说,“大景这个恶习,在中原的时候就有。”
妫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双手展开,一左一右搂住干阙和妫鉴,朗声说:“我们兄弟三人,同心同德,一定策马长江,讨伐失道的景国,一统天下!”
干阙和妫鉴也将杯中酒干了,同时说道:“一定辅佐大哥,完成大业。”
妫鉴刚才的胡作非为,在三兄弟之间的豪气下,一扫而尽。
大赵的国力渐强,南征是早晚的计划,到时候率兵建功的,必定是这三位皇子,这是大赵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大赵皇帝一声令下,白马寺在三月就修缮完毕,只有大雄宝殿内的佛祖像,还没有完工。白马寺规模宏阔,是除了皇宫外,洛阳最显赫的建筑。
大孔雀王在白马寺大雄宝殿外的道场上暮讲之后,洛阳数千信众离去,大孔雀王独自一人走到了藏经阁,开始整理修撰汉代以来流传到中原的经书错漏。
大孔雀王阖上一卷《浮屠经》,放归原处,又抽出一本《四十二章经》出来校对。字字查看,不敢遗漏。
天上的月亮被乌云遮蔽,黑夜中一片静谧。藏经阁的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站立着一个人。
夜间巡守的沙弥,从这个人身边走过,也没有看到。
沙弥走远之后。
大孔雀王放下手中的《四十二章经》,轻轻说:“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门外的人没有回应,仍然继续站立在原地。
“施主连续七日,站在门外,”大孔雀王说,“白马寺道士数百,施主却能进出自如,毫无滞碍。施主每次一个时辰就离开,今日一定是忍不住要见贫道了。”[1]
门外的神秘人仍旧不动。
大孔雀王也不介意,继续查看《四十二章经》。又一个时辰过了,门外的神秘人仍旧站立不动。大孔雀王放下经书,走到门口,把门拉开。
一个身穿暗红色衣服的人站立在门外。从面色上看,这人不过二十出头,可是头发灰白,眼睛浑浊,只有百岁老人才有这样的眼神。
看见大孔雀王双手合十,颔首示意,来人也拱手作揖,然后迈步走进了藏经阁。当来人走进藏经阁后,天空的乌云消散,一轮明月高悬在天空。
大孔雀王把门阖上,伸手摊向地上的蒲团,邀请来人坐下。来人踌躇片刻,坐上了蒲团。
大孔雀王也坐下来,与来人面对。来人仍旧沉默。大孔雀王等待了良久,终于开口说道:“听说中原有道家四大仙山,门人分别号称卧龙、凤雏、幼麟、冢虎。其中令丘山凤雏,为雨师后裔,道法能够呼风唤雨,权术能经略天下,帝王得之,天下太平。”
来人听了,脸色惨然,“天下都是这么说的,可是我没有做到。”
“凤雏先生极力避免鬼治,”大孔雀王说,“功亏一篑,是因为天下同时出现了两个幼麟。”
“大师父果然什么都明白。”来人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我支益生,已经走投无路,只能到大师父这里,讨一条明路。”
“事情的根源,”大孔雀王说,“还是飞星掠日而起。”
支益生抬头,“我花了三十年,仍旧找不到飞星堕地的方位,眼见妫辕的大赵国力旺盛,欺压汉民,景朝正统也没有汲取失国的教训,建康城内,比当年洛阳更加昏聩,这鬼治不知道要延续多少年。”
大孔雀王沉默一会儿,轻声说:“贫道也是为此鬼治而来。我也在寻找飞星堕地的方位。”
支益生抬头看了看大孔雀王,“大师父来中原多久了?”
“贫道曾目睹凤雏先生站立在朱雀神台上,阻挡篯铿的洛阳之战。”大孔雀王说,“在之前,蜀地青城山之乱,贫道也亲眼得见。”
支益生听了,神情更加颓靡,“以大师父这样的高人,身在洛阳,我竟然没有任何察觉。”
“贫道来中原,”大孔雀王说,“其实是为了印证我前辈的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支益生问,“与飞星掠日有关?”
大孔雀王点头,“当年一个高僧,也从西域而来,他也是看见了飞星掠日,到了中原……”
支益生问:“多少年前?”
“秦始皇帝统一六国之际。”
“什利方?”支益生说,“此人在汉初就消失无踪。”
“正是,”大孔雀王说,“秦汉之际,也有飞星掠日,什利方于是亲自到中原求证。”
“可是飞星掠日明明在三十年前发生。”支益生困惑不解。
“什利方认为,所谓飞星掠日……”大孔雀王说,“其实并不存在。只是天下众人的幻象。”
支益生摇头,“天下人亲眼所见的事情,如何是幻象。”
大孔雀王摊开双手,手心冒出莲花,“这等法术,在幼麟先生面前毫无奇特,但是在天下人面前,也亲眼所见。”
“既然没有飞星掠日一事,”支益生苦笑,“我们所有人都是何苦来,不如早日回山。”
“正好相反,”大孔雀王说,“凤雏先生没有明白贫道的意思。”
“恳请大师父指点。”
“世间万物,皆为幻象,”大孔雀王把手掌合拢,“色声香味诸法,一切皆空。飞星掠日是幻象,天治鬼治亦是幻象。”
支益生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无法贯通大孔雀王所说的道理。只能把身体匍匐下来,继续听大孔雀王说下去。
“世间万物是虚是实,”大孔雀王说,“都在于世人的双眼。”
支益生终于明白了,激动不已,站立起来后,又重新跪下,对着大孔雀王说,“我相信有,就一定有。我相信无,就虚空无无。”
大孔雀王点头笑起来,“果然是仙山门人,具备天下人不可得的大智慧。”
支益生对大孔雀王心悦诚服,“乞大师父收我为徒。”
“凤雏先生是仙山门人,贫道不敢为师,”大孔雀王轻声说,“不过凤雏先生可投身于沙门,与贫道互为同门。”
“也可。”支益生说道,“大师父的沙门要义,我当虚心求教。”
大孔雀王说:“贫道送你一个法号,你带着这个法号,去往天竺烂陀寺,贫道自幼在烂陀寺修行,凤雏先生可以去亲身游历。”
支益生顿首:“请大师父赐号。”
“法闲。如何?”大孔雀王说。
“从今日起,”支益生说道,“我受法闲之号,不日就启程,去往天竺烂陀寺,迎奉大宝回中原。”
大孔雀王说:“西域路途凶险,贫道建议凤雏先生从南海登船,穿过零丁洋,去往天竺。”
“令丘山就在南海之滨,”支益生说,“我自幼在零丁洋游历,知道有在零丁洋上往来的商船。”
大孔雀王说:“如此就好,海路虽然颠簸难行,以凤雏先生的本事,一定能逢凶化吉,到达烂陀寺。贫道等着凤雏先生归来的时候。”
支益生再次顿首,站立起来,长吸一口气,走出藏经阁。
注释
[1]佛教渐进中原之初,归于道教,僧人自称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