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三国演义的思想内容

《三国演义》描写了公元一八四年到二八〇年间的历史故事,起自黄巾起义,终于西晋统一。它集中地描绘了三国时代各封建统治集团之间军事的、政治的、外交的种种斗争,斗争的方式有公开的,有隐蔽的。通过这些斗争,作品揭示了当时社会的黑暗和腐朽;谴责了统治者的残暴和丑恶;反映了人民在动乱时代的灾难和痛苦,表现了作者的政治理想,以及反对战争分裂,要求和平统一的愿望。

全书的内容倾向,有几点值得我们注意:

《三国演义》继承了《平话》“拥刘反曹”的传统,把蜀汉当作全书矛盾的主导方面,把刘、关、张、诸葛亮当作小说的中心人物。全书共一百二十回,其中自桃园结义至诸葛亮死五丈原这五十一年间的事就占了一百零四回,以后四十六年的事只用十六回就草草收束。“拥刘反曹”倾向的形成,有比较长远、复杂的历史和思想的背景。从史学传统来看,西晋陈寿的《三国志》尊魏为正统,到东晋偏安江左以后,习凿齿作《汉晋春秋》就改蜀汉为正统。北宋司马光作《资治通鉴》沿陈寿先例,尊魏为正统,到南宋偏安以后,朱熹作《通鉴纲目》,又一反司马光的看法,仍尊蜀汉为正统。清史学家章学诚说:“陈氏生于西晋,司马氏生于北宋,苟黜曹魏之禅让,将置君父于何地?而习与朱子,则固南渡之人也,惟恐中原之争正统也。诸贤易地而皆然。”(《文史通义·文德》)由此看来,历代史家拥曹拥刘之争,不过是封建正统观念在不同条件下的不同表现。拥刘反曹思想之流行,确有为偏安的汉族王朝争正统地位的历史思想背景。民间流传的三国故事中的“拥刘反曹”倾向和上述的习凿齿、朱熹的蜀汉正统观念是有一定关系的。但从《平话》和《演义》的内容倾向来看,决不能把它们“拥刘反曹”的内容简单地归纳为封建正统观念的表现。书中曹、刘对比的描写,给我们印象最深刻的主要是刘备以宽仁待民,曹操以残暴害民;刘备待士以诚心和义气,曹操则全用权术和机诈。刘备从桃园结义时就抱着“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理想,并深知举大事者必以人为本,所以“远得人心,近得民望”。他的言行和曹操恰恰是鲜明的对比。他说:“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 。若以小利而失信于天下,吾不为也。”他初作安喜县尉,就“与民秋毫无犯,民皆感化”。在新野时,老百姓又歌颂他:“新野牧,刘皇叔,自到此,民丰足。”当阳撤退时,十几万百姓跟随他渡江,虽然情势万分紧急,他决不弃民先行。到了西川,他的军队“秋毫无犯,受到焚香礼拜”的欢迎。他的善于知人,对士能推心置腹,始终信任,给人印象也很深,他一见赵云,就“甚相敬爱,便有不舍之心”。在长坂坡,糜芳、张飞都以为赵云去投奔曹操,刘备却毫不怀疑地说:“子龙从我于患难,心如铁石,非富贵所能动摇也。”至于他对待诸葛亮,从三顾茅庐到白帝托孤,始终敬爱信任,则更为人所共知。和刘备相对立的奸雄曹操,其残酷、欺诈的性格和刘备也正是鲜明的对照。他杀吕伯奢全家时说的“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是他一生行动的哲学。他为报父仇,进攻徐州,“所到之处,杀戮人民,发掘坟墓”。对待部下的奸诈、残酷更是无所不至。他军中缺粮,先命令粮官王垕用小斛发军粮,然后又借王垕的“头”来平息众怒。他为了追查在许都纵火的耿纪的馀党,竟用讹诈手段把站在红旗下面的三百多人全部斩杀。其他如痛恨祢衡而假手黄祖杀之;忌恨杨修而加以扰乱军心的死罪;为防范行刺而“梦中杀人”,都给读者极为深刻的恶劣印象。从这些对比描写中,可以看出《演义》中“拥刘反曹”的观念,也是表现封建时代人民拥护“明君”,憎恶“暴君”的愿望。书中许田射猎、董承奉诏、曹丕废帝、刘备正位等章节中流露了相当浓厚的封建正统观念,但我们也可以看到,作者强调正统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支持深得人心的刘备,而不是支持行将溃灭的汉献帝、刘表、刘璋等人物,这些人物在作者笔下只是可怜,并不可爱。

《演义》中极力宣扬了刘、关、张的义气。小说第一回桃园结义就写这三个异姓兄弟发誓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背义忘恩,天人共戮。这个盟誓就决定了三人名为君臣、情同骨肉的关系。从历史传统来看,义气并不是新的东西。它是封建时代小私有者道德观念的反映。它一方面表现了小私有者在受剥削压迫下救困扶危、互相支援、见义勇为、自发反抗的积极品德。历代游侠之士那种讲义气、重然诺、感恩遇、报知己的壮烈行动,都是义气的表现。历代农民起义,也往往以义气为号召。《宣和遗事》写宋江起事,前后经过三度“结义”,并非毫无现实根据的虚构。《续通鉴》记元至正十一年刘福通、韩山童等领导红巾起义,也“宰白马黑牛,誓告天地”。《平话》到《演义》中所极力渲染的“桃园结义”的传说,显然和这个历史背景有着极为密切的内在联系。但是,由于“义气”往往以个人恩怨作为行动的根据,所以这种道德观念常常被封建统治阶级所利用。在《演义》里,关羽正是被作者当作义气的化身的英雄人物。许田射猎时,他拍马提刀而出,“要斩曹操”,是激于忠义之气。从“屯土山关公约三事”到“挂印封金”、“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以及斩蔡阳、古城会等一系列行动中,更突出他忠于桃园盟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义气。华容道释曹操,在作者看来也是“拚将一死酬知己,致令千秋仰义名”的“壮举”。在关羽的行动中,我们一方面看到“义气”的团结鼓舞的力量,另一方面也明显地看到“义气”的局限。他“约三事”时虽然自称“降汉不降曹”,结果还是替曹操斩了颜良、文丑,而华容道释曹操,更是认敌为友,把个人恩怨放在整体利益之上。关羽被害后,刘备、张飞旦夕号泣,誓死复仇的行动,也表现出他们重义气、轻富贵的态度。所以伐吴之役,连诸葛亮、赵云等心腹之臣也无力劝阻。实际上,这也是把个人情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也正是这种义气的明显局限。

在《演义》里,作者还善于通过三国之间政治、军事、外交的种种事件,把历史上各种斗争的经验和智慧,形象生动地表现出来。而诸葛亮这个光照全书的人物,正集中地表现这种惊人的智慧,绝世的才能。《演义》的作者一反正史所谓“亮才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三国志·诸葛亮传》)的看法,把他描写成为政治、军事、外交无所不能、无所不精的人物。他隐居隆中时,对天下大势已了如指掌,初见刘备就提出了据蜀、联吴、抗魏的长远战略思想,博望坡出奇制胜就奠定了他在刘备集团内部的威信。赤壁之战,他孤身到吴国,不仅在身临危境中舌战群儒,和东吴上下各方进行了复杂曲折的斗争,争取了强有力的同盟,贯彻了联吴抗曹的战略,而且在战役部署的各个关键环节上表现了超过曹操和周瑜的见识和才能。在三气周瑜、夺取荆州过程中,更逼得周瑜咬牙切齿地说:“既生瑜,何生亮!”后来庞统死于落凤坡,关羽失荆州,身死麦城,刘备征吴失败,病死白帝城,都是由于不听他的劝告。刘备死后,蜀中元气大伤,他却独力支持了这个困难的局面。安居平五路,七擒孟获,六出祁山,稳定局势,平定后方,打击敌人。那种排除万难的才能、坚韧不拔的毅力,和他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诚结合在一起,就成为封建时代人民所幻想的“贤相”的典型,他和那些“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的书生是完全不同的。除诸葛亮外,周瑜和曹操两人也是富有斗争经验、善于应付各种事变的人物。周瑜在赤壁之战中分析曹军的虚实,谈笑自若地部署这场大战,两度愚弄蒋干,并通过蒋干以愚弄曹操,都表现了出色的战略才能。曹操虽然被作者写成反面人物,但作者并没有把他简单化,因此在写他奸诈时,也表现了他“豪爽而多智”的一面。例如在青梅煮酒的谈话中他笑袁术是“塚中枯骨”,袁绍是“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刘表是“虚名无实”,刘璋是“守户之犬”,对当代人物分析得很精辟。官渡之战,他在和袁绍军力相悬十倍的条件下,善于听取许攸的建议,劫烧乌巢军粮,终于取得胜利,打垮了他在中原的劲敌。其他如蜀国的庞统、姜维,吴国的吕蒙、陆逊,魏国的司马懿等,也是长于谋略的人物。以上这些人物层出不穷的奇谋胜算,不仅使这部书吸引人心,而且教育人民认识封建社会政治斗争的复杂和尖锐。

但是,《演义》的思想内容也存在一些明显的缺点。书中一开头就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认为三国鼎立、西晋统一是先天命定,完全是一种传统的“一治一乱”的历史循环论。庞统死前有童谣预言,上方谷司马懿父子不死,是出于天意,也充满宿命论色彩。孔明火烧藤甲要“损寿”,是因果报应观点。至于孔明摆八阵图,五丈原禳星,关羽玉泉山显圣,以及于吉、左慈兴妖作法等故事,更充满了神怪迷信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