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这种一家子全部死亡的重大事件,应该在当年引起过轰动,留下过很多记录才是,可凌枫他们翻看了当年的案卷,竟然只在夹缝中找到了薄薄的几页纸,而上面的结论只是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不予立案。
在姚飞鹏上大一的那一年,他们学校确实有一个大二的男生,在一个月黑风高,天寒水冷的夜里,失足跌进了学校的人工湖里,然后就再也没能爬起来。血液检测显示,死者当晚喝了酒,与其共同吃饭的人也证实了这一点,走访调查也没有发现任何可能与死者结怨之人,因此最后也只能以意外结了案。
而他的父母之死,也被认定为是悲痛欲绝之下的自杀事件。
他们又找到了几个当年在那所学校上学的学生,更令他们惊讶的是,大部分学生只是隐隐约约知道学校里出了这么一件人命案,对于其内情,要么就是含糊不清,漠不关心,要么就是听信了流言,自由发散,夸大其词。然后就在时间的冲刷下,离真相越来越远。
“这么一大家子的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凌泠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些不甘心地问道:“他们家不是在当地挺有势力的吗?说消失就消失了?”
“你也说了只是在当地,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谁还认识你呀?正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那是什么地方?是学校,还不是一般的、普通的学校。越是表面光鲜亮丽的地方,越注重名誉和形象的维护和保持。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周震语重心长地开导她。
凌泠“呸”了一声:“你懂,你最懂,这世间的大道理都被你懂完了!”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我这是在执行英雄主义呢!”周震大言不惭。
凌泠白了他一眼,又说道:“这么说,他们三个人真的是被姚飞鹏杀害的吗?”
“就算不是,也多多少少和他有关系。比如,我们可以合理假设一种情况:那天晚上,这个儿子确实是因为意外失足落水,此时姚飞鹏恰好就在岸边,但是他选择了见死不救,也或许他采取了某种行为致其加速死亡,这些都是有可能的。但我们不可能穿越到过去探究当事人当时的真正想法和行为,所以,现在也只能是一笔糊涂账了。”
凌泠又问道:“那个所谓的目击者呢?听柳梦微和姚飞鹏刚才在审讯室里谈话的意思,是不是说,姚飞鹏在作案的过程中,不小心被刘丽琪看到了。因为他们俩是同班同学,如果刘丽琪受到什么侵害,自己作为身边人受到调查和暴露的可能性太高,所以他就选择了另外一种方法控制和试探她。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姚飞鹏有意无意的关心和询问,让刘丽琪产生了一种错觉,最后反而促使他们二人结成了一种更加亲密的关系。”
“差不多吧。”
“这未免也……太畸形了。”凌泠不禁皱紧了眉头。“可是,就像柳梦微说的,刘丽琪既然愿意答应姚飞鹏做他女朋友,最后甚至嫁给了他,那就说明,她肯定不知道姚飞鹏有那么黑暗的过去呀,否则的话,她怎么可能会愿意时时刻刻和一个潜在的杀人犯相守一生呢?”
“大概就是懒得拒绝吧。”周震懒洋洋地答道:“并不是人人都有勇气改变现状,从过惯了的生活中脱离出来的。就算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有大把人不敢轻易说不。只要现在还没坏到不可忍受,大多数人是能继续保持现状,将就下去的。”
凌泠有些嗤之以鼻,不愿承认,想了想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确有几分道理:“照你这么说,他现在杀刘丽琪,是因为他终于忍无可忍,不想活在日日的恐惧和猜忌之中了?”
周震耸了耸肩:“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
柳梦微和姚飞鹏的谈话在说到刘丽琪的时候戛然而止。
柳梦微坐在他对面,轻抬眼皮,不带任何情感地看着他,像一台冷血又精密的仪器。
“想知道分析结果吗?”
“什么分析结果?”身心俱疲的姚飞鹏已经不想说话,可出于好奇,他还是开口问道。
“你的故事里写的那个犯罪科学跟踪监测所,不是为一个曾经迫害了高中少女,使其怀孕流产的男人做过一次心理评估吗?他们……其实也就是你,为他设置了三重梦境。”
“在第一重梦境中,他受到一条鱼的蛊惑,杀害了一个女人,并且把她做成了一锅汤。”
“在第二重梦境中,一个男人喝了他做的汤,从而得知了他的秘密,变成了无孔不入的‘睽’。”
“而在最后一重梦境中,他以一个男儿身托生为一个女子,亲身体验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在成长过程中,会经历怎样的磨难。最后为了能够逃出这个牢笼,抛弃过去,她也选择做一个恶人,不惜伤害他人,抢夺别人的身份,希望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即使最后被发现了,依旧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而是以逃避的态度面对一切。”
“实际上,这些梦和故事都是以你自己的亲身经历为蓝本衍生发展出来的。这里面频繁出现的意象,消失的鱼代表你童年走失的妹妹,红眼鬼鸟和高考、女子身体男子魂代表了一种鸠占鹊巢的错位和侵略,成群结队地跟在后面无法摆脱的白兔,总是围绕着太阳转的向日葵代表了残存的良知对内心的拷问。只可惜,即使被逼迫到角落里,他也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过错毁了别人的一生。所以,才有了最后的那份评估报告。”
“当犯罪预测指数和犯罪程度指数同时高于7,说明这些人有着强烈的犯罪欲望和较高的犯罪概率,应当采取主动措施,尽可能在犯罪发生之前干预并消除。这是你在故事里的设定,你为什么给他赋予了一个不超过7但相当接近的数值?甚至在最后还提出要提高预测指数,进一步放宽标准。是因为在你的潜意识里,这个由你创造出来的人带着太重的自我印记,导致你不知不觉就想为他开脱,对吗?”
姚飞鹏嘴唇颤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不……不是的……”
“那是什么原因?”
“你不要再问了,我承认……”
“承认什么?”
姚飞鹏又开始不安起来,仿佛浑身上下都爬满了蚂蚁,他像一个癫痫病人一样身体微微抽搐,额头上冒出冷汗,脸上却因慌乱紧张而一片潮红,似乎正在无比纠结是否要说接下来的话。
柳梦微耐心地等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他张张合合的嘴唇终于发出了声音。
“刘丽琪是我杀的,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挑唆,全都是我自己的意愿,不关别人的事。”说完这句话,他如释重负,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紧接着,像一只漏气的气球,迅速干瘪着。
柳梦微看到了他的变化,静如止水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波澜:“杀人分尸,你知道这会受到什么样的判决吗?”
姚飞鹏楞了一下,猛地抬起了头,显然也是被她的这句话吓到了,可很快他又继续开始漏气,一旦被戳破,不管是自己主动戳破还是被别人戳破,用尽全力维持的那具皮囊就只能像这样无可挽回地干瘪掉。
柳梦微却露出这次谈话中的唯一一次微笑,她也在暗中长舒了一口气,不是因为自己摆脱了嫌疑,而是她终于可以从这个充满了痛苦挣扎的梦境中醒来了。作为造梦师,她必须和做梦人同喜同悲,否则,就无法维持梦境,也无法感同身受地了解前因后果和症结所在,从而对症下药。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或许你可以咨询一下你的律师,你不是有一个非常资深且专业的律师吗?对于这个问题,他能给出比任何人都准确的解答。”临走前,柳梦微对姚飞鹏说道。她绕过桌子,走到姚飞鹏身边,俯下身来,悄悄在他耳边说道:“我可以为你争取半天时间,最好抓点紧,趁你……还没有被抛弃之前。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建议了。”
柳梦微靠近自己的时候,姚飞鹏隐约看见她手里拿着的那张纸上写着一列数字。那个就是我的评估报告吗?他心里想道。
“我想看一看。”可这句话他最后还是没说出来,结果已经不重要了。
柳梦微再一次回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仿佛已经明白他想说的话。
“哎,可怜。”
姚飞鹏的心猛然下坠,最后一个曾经对他有一丝丝规劝的人也已经放弃他了,他已然堕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