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大学里地方开阔,到处都是大楼和教室,可真想找到一处可以独处的私密空间还真没那么容易。好在宿舍里现在就杨希敏一个人在,大家便全都集中到那里去了。杨父杨母早就先一步上去看女儿了,凌泠和周震在楼下等柳梦微。到齐后,三人便一同去杨希敏所在的四楼宿舍。
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众人心中一紧,忙敲开宿舍门,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学生宿舍原本就不大,还住了四个人,分配给每个人的空间就更少了,好在这间宿舍已经没什么人住了,所以看起来才没平时那么乱糟糟,可大家还是被眼前的情景惊到了。
宿舍中央有一张折叠式的小桌子,用的是最普通的合成木板和空心不锈钢组装而成的,看上去就十分脆弱,可现在,上面放了一张椅子,椅子上又蹲着一个人,正扶着椅子靠背看着周围的人瑟瑟发抖。桌子两边各站了一个满脸憔悴的中年人,他们一只手扶着摇摇欲坠的桌子和椅子,一只手拉住最上面的女孩,仿佛想要拼尽全力接住树顶上那只他们一直期盼着能成熟,现在却被鸟雀啄了个洞的果子。
惊恐的尖叫,无奈的哭喊,让这个情景看起来有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你别这样……你站在那上面干什么呀!先下来!”杨父杨母还在劝着,可杨希敏似乎完全听不进去,好像下面的不是她的亲生父母,而是要将她拐卖的人贩子。
凌泠也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她立刻偏头去看柳梦微,示意她赶紧想想办法。
柳梦微没有急着上前,她让凌泠和周震先把两位父母安稳住,先不要发出声音刺激这个女孩。她走上前去,稍微碰了碰那张折叠桌,连带着上面的椅子和蹲在上面的女孩都猛地一抖,这张脆弱的桌子快承受不住了。
抖动还没停下来,杨希敏死死抱着椅背,眼睛里满是惊恐,随着她身体的颤抖,桌椅的颤动也愈发剧烈起来。
“你在上面干什么呢?”柳梦微用一种十分平常的语气问道,平常得就像她在问别人昨天晚上吃了什么一样。要想消除别人的戒备心,首先就不能表现出自己的探究欲。
“下面……下面有虫……全是虫子……在地上爬,床上爬……到处都是……”杨希敏伸出一根手指,也不知道在指着什么地方。
柳梦微回头看了一眼凌泠:“你看了吗?”
“啊?没……没有。”当然没有!杨希敏这是吸毒之后的不良反应,难道她不明白?
“你呢?”她继续问周震。
周震自然也是摇头说没有,大家都不懂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看到了。”柳梦微重新回过头去盯着杨希敏的眼睛,她伸手抓住她还在空中乱指的手,坚定地说:“是不是那种圆圆的,外面长着坚硬外壳的黑色甲虫?偷偷告诉你,我也看到了!”
柳梦微说得煞有介事,杨希敏也瞬间被她吸引了。
“这里到处都是那种虫子,你也看到了吧,就连他们身上都爬满了。”柳梦微用眼神瞟了一下身后四人,凌泠被她看得浑身一颤,背后一痒,仿佛真的有虫子爬进了衣服里。
杨希敏一把回握住她的手,惊声说道:“那些虫子爬到他们脸上去了!”
杨希敏的身体又开始颤抖,桌椅放大了她心中的恐惧,开始吱嘎吱嘎响起来,就像是千万只蝗虫在拍打着翅膀。
“可我身上没有!”柳梦微手里加了一把力,强行将她安抚下来:“看到了吗?你身上也没有,只要和我待在一起,那些虫子就不会爬到你身上去的。”
杨希敏四处看了看,似乎真的在找那些虫子。
“下来吧。”
她小心翼翼地把脚放下来,那些聚集在一起的恶心黑色虫子果然退开了,让出一片干净的空间。杨希敏脸上露出一丝欣喜:“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这里是我的梦境。”
“你的……梦境?”杨希敏一脸迷茫:“我在你的梦境里?这怎么可能?”
“那你怎么解释那些虫子只有我们两个才能看到呢?”柳梦微向她眨着眼睛,杨希敏觉得自己的脑袋也开始晕眩起来,她看了看那些还在到处爬的虫子,不自觉地又紧紧握住了那只手。
“你不喜欢它们对不对,那我让它们消失好不好?”
“好。”
“那他们呢?”
“也消失。”
凌泠明白了柳梦微的意思,叫上周震小声劝着杨父杨母先离开宿舍。
“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嗯。”
“讨厌的东西消失了,让我们找些喜欢的东西出来怎么样?我知道你在想着他呢,我帮你把他叫出来怎么样?”
杨希敏苍白的脸上一红,低下头去扯自己的衣角:“可他说过不可以……”
“你现在在我的梦里,什么都可以做,你真的不想见他?”
“……想。”
“那就把他叫出来,喊出他的名字。”
“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那就想象他的样子,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我可以帮你把他画出来。”
“画?”
“是的,他会从那张画中走出来见你。”
“可是,我怕他责怪我,他说过不能向任何人提起他的。”
“你又忘了,这里是我的梦境,你也在梦里。当你醒过来之后,梦里发生过的一切都可以不作数的。”
杨希敏的眼睛开始失焦,她陷入了回忆。“他的头发很短,脸有些方,单眼皮,右眼角上有一条疤,鼻子很挺,个子很高,看起来很强壮。他的左手上戴了一块银色的手表,手腕上纹了一串数字,被手表遮住了。他的指甲剪得方方正正,很短很整齐,只有小拇指上留了一截。他总是穿着一件灰色的T恤和浅蓝色的牛仔裤,身上偶尔会有一股烟草的气味。他的声音很低沉,很好听,也很温柔,是一个很有诚信的人。只要我乖乖听话,他总是说到做到,从不食言,答应过我的事就一定会去做,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她的大脑自动过滤了那人对她的伤害,只留下对自己有利的部分。就像当我们憎恶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忽略掉他曾经的好,只留下坏的部分。可见人的意识是多么容易被扭曲,柳梦微现在在做的也是这件事,她很感谢警方没有立刻把杨希敏拉去验毒戒毒,一些行为和证据会加强人的认知,如果想要淡化这些影响,就必须付出更多时间和精力。如果大家都知道在你身上曾经发生过一件不那么光彩的事,你自己就永远不可能忘记。而如果反过来,所有人都不知道,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知道,遗忘起来就会轻松得多。柳梦微会帮她打开现实与虚幻的通道,把这件真实发生过的可怕经历丢入到虚无缥缈的梦境海洋。
......
杨希敏的情况好就好在这里,时间短,程度轻,介入及时,即使产生了戒断反应,也可以让她自己当做焦虑症或抑郁症的一种表现。只要能将“毒”这个字眼从她的意识中一点点淡化甚至抹除,就成功了一大半。
可在此之前,柳梦微还必须尽可能了解她所知道的一切,那个绑架控制她的人到底是谁,又是什么人为了什么样目的非要对她做出这样的事。
“你有没有听过画龙点睛的故事?只有点上眼睛,画上的龙才能真正活过来,你还没有为他点上眼睛。”
她不解地望着柳梦微:“那要怎样才能为他点上眼睛?”
“就是那种让他变得独一无二的东西,能让你在人群中一眼把他找出来的特质,这种特质只在他身上有,你从未在别人身上见过。”
杨希敏看起来又陷入了沉思,良久后,她缓缓开口道:“他会叫我小明,除了我家里人,没人知道我原本的名字叫做杨希明,意思是有希望的明天。”
啊,多好的名字,有希望的明天。柳梦微想道,可她依然不太明白这有什么特别。
杨希敏接着说:“他知道我的名字之后,就没有再让我吃药,而是开始为我做饭。他做的饭很好看,却不怎么好吃,有些过于清淡了,似乎不舍得放盐。”说到这里,杨希敏像是在怀念什么似的笑了一下。
“刚开始的时候我有些害怕,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就告诉我,希望我能养好身体,只有拥有好身体明天才能有希望。”
这话说的是没错,可从一个绑匪的口中说出来,就显得这么奇怪。
“同样是给孩子取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有些人却一出生就没有希望,每一个明天都是新的煎熬和痛苦。如果是这样,是不是宁愿明天永远不会到来?他曾经问过我这样一个问题,我告诉他,刚开始那几天他还没来的时候,我也完全失去了希望,如果时间再长一点,我一定会精神崩溃,失去求生的本能,那大概就是我离死亡最近的时候。是他把我从这种濒危状态中拯救出来的,他叫着我的名字,‘小明,吃饭了,明天想吃点什么’,‘小明,早点睡觉’,‘小明,我要你帮我一个忙,帮我做一件事’,就好像我是他身边一个亲密的朋友,而不是一个令人摆布的玩偶。”
最后,杨希敏一脸憧憬的说道:“是爱,我能肯定他心中一定是有爱的,这就是他和别人不同的地方。”
柳梦微的神情有些不忍,心理上的自我保护有时候就像免疫系统,大部分时候能够让我们免受伤害,有时又会过犹不及,抱着宁可杀死宿主也要消灭病毒的决心同归于尽,自己走上一条注定悲结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