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尾的这处住所虽小,布置得却很整洁有序。这是一间小阁楼,倾斜的天花板上开了一扇小窗,阳光可以直射进来,月光可以倾斜下来,雨滴可以在窗户上奏乐,抬眼就能看见星海。只不过这里的条件终究一般,只是胜在人少安静,典型的南方气候也使这里变得冬冷夏热,并不适宜居住,卷尾也只是偶尔才过来。
文峤倒并未觉得这里的条件有多差,他经历过比这恶劣得多的情况。刚刚又下过一阵雨,但这里的雨并不能驱走炎热,林木显得愈发鲜翠欲滴,举目望去皆是令人舒心松弛的绿色海洋,可在文峤眼里,这种美丽的颜色似乎早已褪尽。
卷尾每天都来看他,给他送来必要的食物和药品。前几天她几乎是放下东西就离开,因为即使她站在房间里,文峤也如同看不见她一般,对她的问候,总是选择用最短的词语回答,之后便陷入了长长的沉默。她也是个脸皮薄的人,不想像个傻瓜一样继续呆着,总是选择识趣地离开。
不过,今天她没有离开。
卷尾朝他走了几步。文峤偏了偏脑袋看了她一眼,他也意识到卷尾似乎有话要说。
卷尾的心好像漏跳了一拍,她突然有些不敢直视那双深邃的眼眸。
“怎么了?”他的声音低沉却温和,就算文峤再冷血无情,面对一个冒着生命危险救了自己,照顾自己的人,不可能毫无触动。
“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和你说一声。”
文峤看着她,仿佛能看到她的心里去:“看来你想说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卷尾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刚才在来的路上,我看到墙上贴了一张公安局的寻人启事……我拍了张照片,你看看吧。”
卷尾将手机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房间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文峤抬了抬眼皮,目光轻轻落到那块小小的屏幕上,上面有一个女人的照片,还有一段对比度明显的蓝底白字。
2019年7月3日,澜沧江水域橄榄坝大桥下打捞出一具尸体,年轻女性,身高162-170cm,年龄22-28岁。下附死者颅面复原后的照片以供参考。有获知上述死者信息或任何线索者,请与公安局刑警大队联系。联系电话:0691—XXXXXXX。
卷尾实在忍不了了,她觉得文峤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变成了一具没有生气的雕塑,一动不动保持了十来分钟,这段时间对她而言亦是煎熬。“其实我看着不大像,这照片不一定准确。”
“我知道了。”他终于开口了,刚刚才升腾起来的一点温情现在消失地无影无踪,卷尾惊讶于他的平静,却也只能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离开了房间。这无声的压抑捏住了她的心脏,她害怕再待下去,就会忍不住尖叫起来。
……
冰冷的不锈钢解剖台上,那抹白格外刺眼。
这里是刑警大队的法医解剖室,现在是凌晨两点十分,这个时候,就连守护黑夜的公安局也不免陷入一种昏昏欲睡的萎靡氛围,文峤轻而易举地就潜入了这里。沉着的心态,灵巧的步伐,对时机的把控,对心理漏洞的利用,他并未因受伤而丧失了这些先天与后天的敏锐与本能。
他突然觉得自己肩膀上的伤口又开始汩汩向外冒血,要不然他怎么会这样冷,好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身上所有的热气,连双腿都开始忍不住微微发颤。
解剖室里很昏暗,只有远处温暖的路灯和更远处清冷的月色交杂在一起的光线勉强照亮了这一方天地,让他看清了静静躺在这张台子上的女人。
不论生前多么光鲜亮丽,只要成为一具尸体,就会开始不可阻挡的腐败过程——肌肤失去光泽,蛆虫开始光顾,皮肉渐渐扭曲,浑身散发臭气。
可现在躺在这张台子上的人却美得不像一具尸体。
黑色的卷发看起来还是那样柔软蓬松,面容还是那样平静柔美,皮肤被染成月光一样惨淡冰冷的青白色,一对曼妙酥胸,珠圆玉润,如玉脂初凝,盈盈一握的腰肢纤细紧致,双腿修长匀称,婷婷若竹。
只是……只是没有丝毫生气,无论她看起来多么完美,这是一具尸体,无论文峤心中多么不想承认,他的理智判断都早已经下了定论。他的脑子好像从来没有如此清醒过——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死了……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他,她死了,让他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他接触过那么多具尸体,只要清楚明白地知道那是尸体的时候,便不会将“那东西”看作是人了。尸体与“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样东西,在他眼里,那和一块石头,一张桌子,一只遥控器,一台计算机并无太大区别。
一块“死肉”。他曾在心里这样无情地想道。面对亲属的悲痛欲绝,呼天抢地,他心中亦毫无波澜,只觉得他们扰了自己的清静。这世间从来没有什么感同身受,除非切身去经历相同的事。而他现在却无法将躺在解剖台上的这个女人看作一块“死肉”。她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甚至立刻就能想起那张绽放着甜如蜜糖笑容的脸,那弯弯的眉眼,湿漉漉的眸子,桃花一般娇嫩的唇。只是一想到这些,扎心的现实之刃就变得更加锐利。
突然,胸口传来一阵剧痛,喉咙处好像有只蚂蚁在到处乱窜,又疼又痒又麻,一股腥甜的味道翻涌上来,下一秒竟咳出一口血来!
“孩子……”一个苍老得如同旧齿轮转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文峤的心脏骤然收缩,刚才他几乎丧失了全部对外界的感官,猛然被这陌生的声音打断,仿佛游离在身体之外的灵魂被生生推了回去。他一个闪身,躲入阴影,屏息凝神,静观其变,只见一个矮小的人影轮廓背光站在门口,看不清样貌,听声音应该是个老妇人。
“真可怜……”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说道:“迷失的孩子,要是你不知道去哪儿,不如就跟我走吧,和我的那些星星待在一起,就不必一个人承担了……”
文峤听得不明所以,老妇人的脚步很轻,可她的声音却正在一步步靠近。
“有主归主,无主归庙。前世恩怨前世了,来世无债一身轻。”
又听到一声清脆的“啵”,像是某个容器的盖子被打开了。紧接着便是一阵“嗡嗡”振翅声,从那容器里飞出来了什么东西。
在微弱的光线下,只能隐隐看出那东西身上泛着荧荧的绿色,体态小巧纤细,灵动飘逸,盘旋了两圈便径直落到解剖台上。
文峤心里吃了一惊,一个跨步从阴影中走出来,他不愿意逝者再受惊扰,想要挥手赶走那东西。这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大活人,老妇人被骇得倒吸一口气,差点就要向后跌过去。可见他的动作,老妇人连忙稳住了身子,焦急地喊道:“别!”
可那小东西显然已经受到了影响,慌乱之下被激发出了攻击的本能。文峤只觉手背上一痛,猛地收回了手。
老妇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大肚瓶,拨开盖子捧在手里,跟在那小东西的后面。那瓶子里大概有什么诱导剂,不一会儿,那东西便停在了瓶口,乖乖钻了进去。
文峤顾不得疼痛,直直盯着那老妇:“你是什么人?刚才在干什么?”
老妇人顺了几口气,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个高大的年轻人一番,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关切地说道:“你受伤了?”
地上有一小滩血迹。
“回答我的问题,你刚才在干什么,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老妇人将瓶子放回自己宽松衣服下的口袋里,又拿出一个方形木盒:“这是血竭,你拿去用吧。”见他仍是一副防备的样子,老妇人又说道:“别拒绝老人家的好意,你被我的小青咬了,可能要受一点苦了。”
文峤迟疑了片刻,还是伸手接去了。盒子里有一块鸽卵大小的赤褐色晶体,《本经逢原》上书,血竭能治伤折打损,一切疼痛,血气搅刺,内伤血聚。
“你说的小青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被它咬了……会如何?”
老妇人叹了口气:“给我看看你的手。”
文峤的手背上出现了一个红色圆斑,疼痛已经过去了,现在倒是不疼也不痒,反而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怪事!你有没有别的不舒服的感觉?”老妇人眉头微蹙。
文峤摇了摇头。
“我家里养蜂。”老妇人缓缓开口,事情突然出了差错,她也有必要将情况予以告知。
“有一天,我在蜂箱里发现了几只绿色的小蜂,原本以为是来偷吃蜂蜜的小贼,将它们弄走就是了。按理来说,是没有外族能在蜂群里安家的,蜂群会共同守护它们的家,赶走外敌,可这些绿蜂却好像没受到影响。后来,我们发现,有绿蜂的蜂箱产蜜比普通蜂箱更多,要是将绿蜂从蜂群中拿走,那箱蜂就会变得没有精神,消沉好几天才能缓过劲儿来,就好像这些绿蜂才是他们的蜂王。”
“我年纪大了,原本不想重新捡起我年轻时候的行当,但我没办法放下我的孩子,星星和秀秀都没法好好照顾自己,做父母的只能多操点心,为他们尽力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