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不是没见过死人,相反,他见识过许多被贫穷、衰老、愚昧、暴力、疯癫、绝望压垮的生命。他们或许死法各异,可最终都变成了铺路青石板那样的颜色和质地,灰暗,冰冷,潮湿,沉默,并且和这些石头一样,最后都尘归尘,土归土了。
所以,当他猛然抬头,看见不远处,树影摇曳,光随影动,斑驳迷离,如梦似幻,一个长长的身影漂浮在半空中,摇摇摆摆,晃晃悠悠,他也只不过是站在原地呆愣了片刻,便从容不迫地接受了眼前的这个事实。
他在远处站了几分钟,竟仍然不见那人的动作停下。心中愈发感到惊奇,原来吊颈自杀需要这么长时间,那么这个过程未免太痛苦、太漫长了些。
如果一个人即将在一分钟之后死去,旁观者可以不必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可若他将在十分钟后死去,又有多少人能无动于衷地站在旁边一动不动的看完全程呢?
他终于迈步上前,一点一点靠近挂在树上的那个人。
他听到自己心里好像有人长长的地舒了一口气。
原来是风,他僵直的身体像一个摆锤,只需要微小的拂动,他就能飘荡起来。他就在这片孤独的森林里流放了自己的灵魂,任凭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树上的那人穿着整洁体面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和灰色中山装,长裤笔挺,几乎没有褶皱,因为他的腿不会再弯,脚不会落地,不会再沾染尘埃。他的面容也比一般吊死鬼更加平和,没有吐舌头,没有瞪眼睛,更没有稀稀落落地尿一地。
这5月份的气温还不算高,这人看起来最多也不过死了几个小时,安详得就如同睡着了一般。
青年不自觉地又上前了一步。他看到了他纤细苍白的手指,指甲边缘修剪得平整圆润。皮肤的颜色泛着诡异的青色,看起来却比他们村里一些姑娘媳妇都要细腻光滑。
真是个漂亮又体面的死人。青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心里想道,这大概是他见过最体面的死人了。
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人上吊了。同村的一个女人用的也是这种死法,只是远没有他这般体面。头发披面,脸白如纸,眼凸如死鱼,舌长如恶鬼。大伙儿把她抬出来的时候,伴随而来的是一股熏天的臭气。下半身看上去湿淋淋的,沾了一大片粘腻的污渍。
围观的人一边忍着嫌恶,一边又按捺不住好奇纷纷要往前凑。
“咦!屙了一大片,真恶心啊!”
但凡是女子总是爱美的,她要是知道自己死后会被这样围观,不知道会不会想要活过来重死一遍。
至少让她把头发梳好,画一个红润的妆,换一身漂亮的衣服,再把肠胃排空,最后要记得把绳子套在脖子的靠上半部分位置,别把舌骨压断了,这样舌头就不会从嘴巴里掉出来,生后也能做一个漂亮而体面的女鬼。
可惜生死都只有一次,大多数人没什么经验。
看够了之后,他便打算离开。真是奇怪的人,反正最终都是要烂掉,何必还要挂念死后的形象,既然有这么多牵绊,倒是舍得放手离去。
突然间,他听到窸窣的风声夹杂了一声小猫般的嘤咛。原来这片林子里有死亡,还有新生。
他没有在意,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却没想到那声音竟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他前方的某片草丛中。
这回他听清楚了,不是小猫的叫声,而是更像婴儿的呓语。他又朝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一块鲜艳的红布包裹着一团什么东西,在草丛中蠕动。
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睁着两颗像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朝着他伸手蹬腿。
青年被吓得退后了好几步,活人永远比死人更可怕,这是真的。
他开始懊悔起来——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好奇心,非要走过来看死人,看完也就罢了,为什么非要走这个方向?让他听到小猫的叫声,看到这个活生生,孤零零的孩子。
转身离开也没有关系,这原本就不是你该担负的责任,况且这里再没有别人,只有天地和你的良心知道。
他向前走了一步。听到了可就不能装作没听到哦。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看到了可就不能装作没看到哦。
终于,他狠狠地折返了回去。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看到了他的脸,朝他露出茉莉花一般纯洁的笑容。他刚才见了世界上最漂亮的死人,现在又见到了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
他确实闻到了一股茉莉花的馨香,原来孩子的手腕上缠了一圈茉莉花链。他将裹成一团的孩子抱了起来,立刻就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劲。手里的这个襁褓未免重了些,他给人家做了三年的帮工,东西不用上手也能知道大概分量。这孩子最多三个月大,不会超过十斤,可手里的这个包裹已经超过十五斤。
他摸到了一个硬块,翻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布包。
上面有几张证件大小的小册子,没等他打开看里面的内容,底下叮铃作响的东西简直要将他的眼睛闪瞎。
三根黄澄澄的金条!
他张着嘴巴,久久不能合拢。直到那孩子也学着他的样子,张着嘴巴咯咯笑,才把他从震惊中拉了回来。
他咽了口唾沫,这才想起手里还有那几本小册子。
他打开学生证和毕业证,上面的姓名写的是白玉扬,1956年生人,毕业于S大学物理系。还有一本工作证,上面写的服务单位是S市XX中学,职别教员。
他又快速翻看了剩下的证件,所有证件上的姓名栏填写的都是“白玉扬”,而所有的照片和那个此刻还挂在树上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他突然感到气血上涌,满腔的愤怒就要喷薄而出。
“我收回刚才的想法,你这人实在是太不体面了!何止是不体面,简直是可恶至极!”
他甚至想将那吊死鬼从地府里拽上来问问,你能读这样的学校,有这么高的学历,这么好的工作,穿这么好的衣服,有这么多钱,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事,你自己做这样的事也就罢了,竟然还留下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让她在这里等死?
他气得抱着孩子围着白玉扬团团转,那具体面的尸体在他眼前晃荡,可此时他只想朝他做工考究的皮鞋上吐唾沫。
你知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贫苦百姓,有能力学习也没钱上学,有钱上学也没本事成为体面人。你虽然全都有了,可却成为了一个畜生不如的东西,或许,你确实该死。
生在地主家里就能继续成为地主,生在知识分子家里就能有知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却只能打洞。可你再看看他们做的事,站在柜台后面收钱,把信投入邮筒,坐在桌子后面记账,是什么天大的难事吗?为什么偏偏是他们?又为什么、凭什么就不能是我?
既然你不知道怎样活,想要抛弃一切,不如将你的身份借我,你愿意披上你脱下来这幅重壳。只要有机会身在其位,我不信会做得比别人差。
……
西宝村来了个罕见的大学生,虽然看起来有些腼腆畏缩,可他那身烟灰色的中山装,和鼻梁上的金属边框眼镜最终还是说服了他们。他说自己家里出了变故,亲人不在,友人背叛,因此只能背井离乡,来到此处,只求能在这里的小学谋取一个安身立命的职位。
村民虽然对一个单身男青年独自抚养一个女婴颇有些风言风语,可俗话说,日久见人心。在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都夸赞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白老师不仅学识渊博,治学勤恳,常能见到他挑灯夜读,而且为人热心,对待学生耐心负责,温柔和善,甚至还驯服了一些调皮捣蛋的孩子。
逐渐地,村里的妇女也愿意教他怎样带孩子,后来又见这女孩不仅生得白净可爱,性格也乖巧,讨人喜欢,少见她哭闹,有时候甚至愿意主动帮他照看。
可很快大家就明白了这孩子为何如此乖巧。长到四岁时,还可以自我安慰她只是发育得比较慢,可到了六七岁,别的孩子都能写字算数了,可这女孩却连说话都存在困难。
于是,村民们对白老师的感情从一开始的猜忌、冷淡,到亲近、尊重,到最后变成了同情。
白老师的心态倒是调整地很快,大家觉得他甚至比以前更加疼爱这个女儿了。
“好了,我家囡囡好一直陪着我了。”白老师笑道。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出现这样一个戏剧般的转折。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人摇身一变成为一名教师,好在一开始只需要教写字读音,加减乘除,这给了他喘息的机会,让他能逐渐稳住自己的位置,最终成为一名合格的老师。而这场戏剧中更令人猝不及防的转折是他还未结婚,却先成为了一位父亲。
生活辛苦得像一个错误。可就在这时,像小狗一样单纯的女孩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你,她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可她会竖着耳朵听,她看不懂你在做什么,可她会安静地陪在你身边。心智成熟的人的世界中有很多人,但她只有你一个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在她纯粹的爱中,只有你一个人。
“或许,比起从你那里偷来的教师身份,我更喜欢被你抛弃的父亲身份。白老师,谢谢你。”他这样想。
被人需要,被人尊敬,被人依赖,被人爱。我感受着我的一呼一吸,我感受到我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