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泽尔·莫茨探着身子坐在绿绒座椅上。他一会儿望向窗外,想要纵身跃出似的,一会儿又收回目光,盯着车厢另一端的过道。列车飞速向前,不时从树梢间掠过。远处的林子边,一轮红日悬上中天,近处是翻耕过的田野,蜿蜒曲折,渐行渐远,几头猪在犁沟间拱食,看上去像极了布满斑点的石块儿。包厢里,坐在莫茨对面的沃莉·比·希契科克夫人开口说道,这样的黄昏,该是一天当中最为美妙的时刻了,她问莫茨是否也有同感。这女的身材肥硕,粉红色衣领,粉红色袖口,两条鸭梨似的大腿离开地面,斜刺里从座位上耷拉下来。

莫茨并未作答,只是扫她一眼,然后重又探着身子朝车厢另一端望去。女人也转过脸去,想要查看一下背后究竟是何光景,而目之所及,只看见一个孩子在包厢处东张西望,车厢尽头,服务员正动手打开储藏被单的壁橱。

“我猜您这是要回家吧?”她扭过头来重又搭讪道。她估摸对方充其量不过二十来岁光景,尽管他膝头搭了一顶乡村老牧师才会戴的黑色宽檐礼帽。再看那身西装,蓝莹莹的,衣袖上的标价签仍赫然钉在那里。

他仍是不理不睬,两眼直直的盯住车厢另一头。他脚边放着一只军用旅行袋,她由此断定对方刚刚服完兵役,这会儿正在回家途中。她想凑近一些,看看那身西装到底花去他多少钱,不经意的,目光却乜向他的眼睛,几乎要盯住不放了:那双眸子,核桃壳一样的颜色,陷在深深的眼窝里,头皮下的颅骨是那样轮廓分明,引人注目。

她有些心烦意乱,不情愿地收回目光,斜眼向标价签望去,发现西装只花去他十一块九毛八分钱。对方身份已然确定,她不觉有了底气,再次朝他脸上打量过去:鼻准弯弯,形如鸟喙,嘴巴两边竖起两道垂直的皱痕,厚重的帽子下,头发仿佛永久地贴上了前额。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双眼睛,在她看来,那深陷的眸子就像是两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隧道,于是她附身过去,紧紧盯住那双眼睛,身子已越过两个座位之间的一半距离。突然,他猛地扭头望向窗外,随后几乎以同样的速度转过脸来,再一次目不转睛的盯住刚才那个去处。

他盯住不放的是壁橱旁边的服务员。那男的身体壮硕,光秃秃的圆脑袋黄乎乎的,刚上车时,他就一直站在车厢连接处来着。当时黑泽尔停下脚步,那男的瞟了他一眼,随即移开目光,示意他该进哪节车厢,见他呆着没动,便极不耐烦的嚷道:“左边走!左边走!”黑泽尔听罢只好向前走去。

“唉,”希契科克夫人道,“还是家里好啊!”

他瞥了她一眼,见她满头狐狸色毛发,扁平的脸上微微泛着红光。她是隔两站上的车,那以前他与她从未有过谋面。“我要见见那服务员。”说完他站起身来,朝车厢尽头走去,此时那男的已开始收拾床铺。他来到近前,停下脚步,身子倚在座位扶手上。但那男的并未瞧他,径自将包厢隔板拉开一些。

“收拾个床铺要多久?”

“七分钟。”服务员仍未正眼瞧他。

黑泽尔在扶手上坐了下来,说道:“我是伊斯特罗人。”

“不在这条线上,”服务员应道,“你坐错车了。”

“我去城里,”黑泽尔说,“我是说我在伊斯特罗长大的。”

服务员没有吱声。

“伊斯特罗。”黑泽尔提高了嗓门。

服务员抖下窗帘,问道:“站在那儿想干吗?要我收拾床铺吗?”

“伊斯特罗,”黑泽尔说,“离梅尔西不远。”

服务员用力将座位一侧拉平。“我是芝加哥人。”说着又使劲把另一侧拉下,弯腰的时候,脖子上隆起三道肌肉。

“没错,你一定是的。”黑泽尔说道,一边狠狠地斜他一眼。

“你脚放在走道上,会挡了别人的去路。”说完,那服务员猛地扭转身子,从他身边挤了过去。

黑泽尔站起身来,一时愣在原地,瞧那模样,活像是后背让绳子绑了,硬生生被人吊在火车天花板上。他望着服务员,只见他步子稳健,缓缓而行,穿过走道,消失在车厢尽头。这个名叫帕拉姆的黑佬就是伊斯特罗人,他知道的。他回到自己的包厢,无精打采地蜷起身子,一只脚搭上车窗下面的管子。一时间,他满脑子都是伊斯特罗,伊斯特罗的种种情景从心中肆意溢出,充斥了整辆列车,充满了夜色苍茫的空旷原野。他仿佛看到了那两幢楼房,看到了铁锈色的道路,看到了那几间黑人棚屋,看到了那座谷仓,看到了那个货摊,货摊一侧,红白两色的“三喜”牌鼻烟广告已然开始脱落。

“您这是回家吗?”希契科克夫人问道。

他死死地抓住帽檐,瞅了瞅她,心中颇为不悦。“不,不是。”他答道,尖锐高亢的声调里裹挟着浓重的田纳西鼻音。

希契科克夫人声言她也不是,并告诉他说,嫁人以前她叫韦特曼小姐来着,这会儿要去佛罗里达看望已婚女儿萨拉·露西尔,还说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远门,抽不出时间嘛。事情总是一桩接着一桩,时间似乎转眼就没了踪影,她简直无法说清,自己到底是青春年少,还是垂垂老矣。

他心里想到,假如她开口问他,自己便会让她知道,她真的已经垂垂老矣。过了一会儿,他不再听她唠叨。服务员又回到了走道上,竟然瞧都没瞧他一眼。这时,希契科克夫人也终于打住话头,转而问道:“我想您这是去拜访什么人吧?”

“去托金汉。”他一边使劲让身子陷进座位,一边朝窗外望去。“我没什么熟人,可还是想在那儿干上一番,做点儿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说着,他嘴巴微微一撇,斜了她一眼。

她说她认识一位托金汉人,他叫艾伯特·斯帕克斯,还说那人是她小姑子的大舅子,还说……

“我可不是托金汉人,”他说,“我只是说要去那里,仅此而已。”

希契科克夫人刚要打开话匣子,便给他截住了话头:“那服务员和我一处长大的,可他硬说是芝加哥人。”

希契科克夫人说,她认识一个男的,住在芝……

“你去哪儿也许都无所谓的,”他说,“可我只知道那一个地方。”

希契科克夫人说,果真是时光如梭,她都五年没看到妹妹的孩子了,真不知道见了他们还能否认得出来。妹妹给韦斯利家生了三个儿子:罗伊、巴伯和约翰。约翰六岁,还曾给他亲爱的“宝贝妈妈”写过一封信。他们都叫她“宝贝妈妈”,称她丈夫是“宝贝爸爸”……

“我想你觉着自己得到拯救了吧。”他说。

希契科克夫人猛地抓住了自己的衣领。

“我想你觉着自己得到救赎了吧。”他又重复道。

她满脸涨得通红。过了片刻,她说没错,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神灵的启示,接着又说自己想吃些东西,问他是否愿意陪她去趟餐车。他戴上那顶黑色礼帽,随她一起走出了车厢。

餐车座位已满,不少人等在外面。半个小时过去了,他和希契科克夫人仍在排队,两人站在狭窄的走道里摇来晃去,隔上几分钟,还要将身子贴向一边,让一行乘客慢慢挤过。黑泽尔·莫茨两眼盯住墙壁,希契科克夫人则同身边的女人搭起讪来。她和那女人聊起了妹夫的事,说他供职于亚拉巴马的图拉福尔斯市自来水厂,女人也和她谈起自己一位身患喉癌的远亲。最后,他们总算排到了餐车门口,里面的情景已然历历在目。服务生一边招呼客人入座,一边将菜单递将过去。那是个白人男子,头发乌黑油腻,污秽的制服看上去也是油腻腻的。他动作敏捷,在餐桌间来回穿梭,那样子活脱脱就是一只乌鸦。他每次招手放进两位客人,队列便向前移动两步,接下来就要轮到黑泽尔、希契科克夫人和那位同她聊得火热的妇人了。不久又有两位客人离席,服务生招了招手,希契科克夫人和那位妇人走了进去,见黑泽尔跟在后面,那男的伸手挡住了去路:“一次两人。”说着便一把将其推到门口。

黑泽尔满脸通红,好不尴尬。他想退到下一位身后,然后穿过队列,跑回自己的车厢。无奈人群如潮,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好呆在原地,任凭身边各色人等注目观望,这期间,竟没有一位食客走出餐车。终于,在餐车尽头,一位妇人站起身来,服务员向他挥了挥手,见此情状,黑泽尔一时踌躇起来。冷不防的,他又瞧见那只手猝然抖动一下,于是,他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两张餐桌之间,一只手竟然插进了别人的咖啡杯里。服务生示意他同三位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坐在一起。

三个女人将手放在餐桌上,一根根尖尖的指甲染得通红。他坐了下来,拿桌布擦了擦手,帽子仍戴在头上。女人已经吃完,此时正坐在那里吞云吐雾,见他坐下,三人便不再作声。他指了指餐单上的第一道菜。“写下来,小兄弟。”立在一旁的服务生一边说着,一边向其中一个女人挤眉弄眼,惹得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写下菜名,服务生收起菜单离开了。他心情压抑,很是紧张,直直地望着对面女人的脖颈。时不时地,那女人夹着香烟的手指在自己脖颈处划过,然后离开他的视线,而后再次从脖颈处划过,放回到餐桌上。接着,他感到一股烟雾直扑面门,三四股烟雾飘过后,他瞄了她一眼,见她神情放肆,一双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极了一只好斗的母鸡。

“假如你这种人也能得到救赎,”他说,“我宁愿不要得到救赎。”说完他扭过脸去,面对车窗,上面映出他那苍白的面孔;窗子外面,一片空旷,黑暗透过玻璃袭进车厢;蓦地,一列火车呼啸而过,劈开了苍茫的夜空,伴随着对面一个女人放荡的笑声。

“你以为我信耶稣吗?”他俯过身去,好像喘不过气似的叫道,“告诉你吧,哪怕耶稣真的存在,哪怕他就在这趟火车上,我还是不信耶稣。”

“谁说你一定要信他来着?”她反问道,那东部口音着实令人厌恶。

他将身子撤了回来。

服务生端来晚餐,他开始吃了起来。起初是慢条斯理,发现三个女人正全神贯注地盯住他下巴上鼓起的肌肉,便加快了咀嚼速度。吞下鸡蛋拌猪肝,又喝完那杯咖啡,他把钱掏了出来,服务生看在眼里,却并不过来结账,每次从餐桌旁走过,他总是对三个女人秋波频频,而后横眉立目,朝黑泽尔瞪上一眼。希契科克夫人和那个女的早已用完餐离去,服务生才终于走过来和他结账,黑泽尔把钱推给他,随即从他身边挤过去,离开了餐车。

来到车厢连接处,他呆立了片刻,这儿空气还算不错,于是便点了根香烟。此时,服务员碰巧从身边路过,他随口和他打起了招呼:“喂,帕拉姆。”

服务员并未停下脚步。

黑泽尔跟着他走进车厢,发现所有床铺都已经收拾完毕。在梅尔西车站,有人让了他一张卧铺票,不然的话,他就得在车座上熬上整个通宵了。那是个上铺,黑泽尔走了过去,放下行囊,钻进男厕,为熬过这一夜做些准备。他吃得太饱,想赶快爬到床上,躺在那里,他可以望着窗外,观赏身边掠过的乡村夜景。看到一块牌子上写着“进上铺请找服务员”,他先把行李袋塞进床位,然后转身去找那位服务员。来到车厢尽头,他没能找到他,于是又返身走向另一端,正要拐进车厢,突然在转角处撞上一堆粉红色的笨重东西,那东西气喘吁吁,嘟嘟囔囔道:“谁这么毛手毛脚的!”竟是希契科克夫人,这会儿正裹着一件粉红色睡衣,脑袋四周环绕着一团团发卷。她睡眼惺忪,斜斜地打量着他,耷拉在脸上的发卷活像一枚枚色泽黯淡的毒蘑菇。她想从他身边挤过去,他也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想让她赶快通过,但让来让去,两人的气力总是使到了同一个方向,若不是那几处小小的白斑无法跟着升温,她早就涨得满脸乌紫了。于是她收紧身子,一动不动,悻悻然问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他不再犹豫,迅速从她身边溜过,迅疾地冲过走道,迅猛地撞在服务员身上,服务员随即应声倒地。

“帕拉姆,你要帮我到上铺去。”他说。

服务员爬将起来,脚步蹒跚,朝车厢另一头走去。过了一阵,他板着面孔,搬着梯子,趔趔趄趄地返身回来。黑泽尔呆了一会儿,见梯子已然放好,便朝上面的床铺爬去,爬到一半,又回过头来说道:“我记得的,你父亲是个黑佬,叫卡什·帕拉姆。你也回不去了,谁都回不去了,就算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我是芝加哥人,”服务员一脸愠怒地答道,“我不姓帕拉姆。”

“卡什死了,”黑泽尔说,“他染上了猪瘟。”

服务员嘴角抽搐一下,说道:“我父亲在铁路上做事。”

黑泽尔大笑起来。突然,服务员猛地扭动手臂,将梯子抽走,黑泽尔不得不抓住毯子,爬进了床铺。他趴在那里,动也不动,过了好几分钟,才翻过身子找到电灯开关,朝四周打量一番。没有车窗,全都是封闭的,只有帘子上方留有少许空间。床铺顶部很低,呈弧线形,于是他躺了下去,发现上方是弯曲的,看上去像是没有完全封闭,而是渐次闭合起来的。他一动不动,躺了一阵,嗓子眼仿佛堵了什么东西,像是带有鸡蛋味的海绵。他不想翻身,生怕那东西也会跟着动弹。他想把灯关掉,于是躺在那里,伸手摸到开关,啪的一声按下,刹那间黑暗降临在整个包厢,好在走道上的一丝灯光从床头的缝隙处透射进来,周遭的黑暗便稍稍退去一些。然而他希望的是彻底的黑暗,不想让些微光亮将黑暗冲淡。他听见服务员低沉而稳健的脚步从过道地毯上走过,听见他轻轻拂动一下绿色布帘,随后消失在车厢的另一端。过了一阵,他将要沉沉入睡时,又依稀听见脚步声折返回来,接着帘子晃动一下,脚步声渐渐消失。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像是躺进了棺材。他第一次见到的装殓死人的棺木是祖父的,当时就停放在屋子里,盖板被一根木材支起,那一夜老人就躺在棺材里。黑泽尔远远望去,心里想到:他可不要让他们把自己关了进去,果真被关到里面,他会将一只肘子伸进那个木材支起的缝隙。祖父是位巡回布道师,一个脾气暴躁的老人,他曾经驱车跑遍了三个县,心里装着耶稣,说起话来却刻薄得很,可下葬那天,他们把他的棺盖合上时,他竟然没有动弹一下。

黑泽尔有过两个弟弟,一个夭折在襁褓里,让人装进了一只小匣子。另一个七岁那年死在割草机下,他的棺材大概只有普通人的一半大小,棺盖刚一合上,黑泽尔便跑上前去将其打开。大人们说他当时太伤心了,不忍心和弟弟分别,其实他们都错了,他只是在想,假如躺在里面的是他自己,那又该当如何呢。

这会儿他终于睡去,睡梦中仿佛又回到父亲的葬礼上,看见他手臂和膝盖压在身子底下,拱起腰背趴在棺材里,就那样让人运到了墓地。睡梦中他听见老人说道:“棺材只要还在上面,谁也甭想把我关住。”然而一运到墓穴,棺材便砰然一声跌落进去,于是父亲和所有人一样平躺在了那里。火车颠得厉害,他又一次陷入恍惚之中,心下想到,伊斯特罗当时该有二十五口人,其中三家姓莫茨的,可现在那里早就没有莫茨家的人了,至于别的人家,什么阿什菲尔德、布拉森盖姆斯、费斯、杰克森……一户也没有了,就连帕拉姆家的黑佬也不愿住下去了。他梦见自己拐上了那条大路,黑暗中,他隐约看见了那间门窗钉着木板的铺子,看见了那座倾斜的仓库,看见了那幢矮一些的楼房已让人拆掉一半,门廊和大厅的地板都已经不知去向。

十八岁他离开的时候,一切可不是这个样子,当时伊斯特罗还住着十口人,而他竟然没有注意到,从父辈开始,村子的规模就已经小了许多。十八岁那年,他应召入伍,离开了家乡。一开始,他曾想对着大腿开上一枪,免得被人拉去当了大兵。他原想和祖父一样当个牧师,牧师这样的行当,缺一条腿也该是能够将就的,对牧师而言,脖子、嘴巴和手臂才是力量。曾几何时,祖父驾着他那辆“福特”跑遍了三个郡县,每月的第四个礼拜六,他都会驱车来到伊斯特罗,仿佛要及时赶到救人于水火似的,而且每次不等车门打开,他便要高声嚷叫起来。他每次到来,人们总会把那辆“福特”围将起来,而他自己也真的乐得如此。每每于此,他便会爬上车盖,开始布道,有时他也会攀上车顶,向众人高声呐喊。“你们就像一块块顽石,”他大声喊道,“然而耶稣却为你而亡!耶稣如此渴求拯救灵魂,于是为你们而亡,以一人之死而使众生得救。其所愿者:宁为一人而历尽众生之死!这一切你们明白吗?你们这些顽石明白吗?耶稣宁愿死去千次,宁为一人而将其宝贵的身体一千万次钉在十字架上。”(当其时,老人常会指向孙子黑泽尔。孙子尤其令他不齿,因为他自己的相貌几乎准确无误地复制到了孩子脸上,对他而言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你们知道吗?”他接着道,“即使为了这个孩子,为了这个卑鄙、罪孽深重、没有头脑的孩子,为了这个站在那里用肮脏的双手在身体两侧抓来抓去的孩子,耶稣也情愿死上一千万次,而不会让他的灵魂迷失。他会一直追逐着他,踏着罪孽的海洋!耶稣能行走在罪孽的海洋上,你们不信吗?这孩子得到了救赎,从此以后,耶稣再不会离开他的灵魂,耶稣再不会让他忘记自己已然得到救赎。这罪人会想,他将会得到什么?他将会受益良多:耶稣终究会拯救他!”

孩子不消再听下去,内心深处,他早已默默立下邪恶的信念:避开耶稣,便是避开罪孽。十二岁他就明白,自己要做一个布道的牧师,再往后,他脑海中开始浮现出耶稣从一棵树跳上另一棵树的情景:一个粗野不堪、衣衫褴褛的形象挥手向他示意,要他掉头走入黑暗的去处,在那里,他根本无法站稳脚步,在那里,他浑然行走于茫茫的水面,而一旦他蓦然醒悟,却已是葬身水底。他只想待在伊斯特罗,在那里,他可以睁开双眼,手里忙着熟悉的活计,脚下踏着熟悉的道路,嘴上也不会无遮无拦。十八岁时,他应召入伍,当时就已经看透,战争不过是一场诱人的骗局。他早该在自己腿上射上一枪,只是他当时相信,不出数月,他便能重返家园,而且还可以保住名节。他深信自己拥有抵御邪恶的强大力量,就像他的长相一样,那可是祖父遗传给他的。他当时想,假如四个月后政府还和他没完没了,他无论如何要走人的。十八岁时,他原本以为充其量只给他们四个月时间,不料却一去整整四年,甚至不曾回家探过一次亲。

他从伊斯特罗带到部队来的只有一本黑色封面的《圣经》,还有母亲那副银丝边眼镜。他曾经就读于一所乡村学校,在那里学会了读书写字,尽管读书写字没能让他变得聪明一些。《圣经》是他读过的唯一一本书,且不常打开,而每次翻阅,他总要戴上母亲的眼镜。那副眼镜常让他眼部感到疲劳,每次看不了多久,便不得不停下来。在部队上,每当有人约他参与罪孽勾当,他总要告诉对方,自己来自田纳西,是伊斯特罗人,以后还要回到那里,当一名福音布道师,无论现在,还是以后政府将他派往何处,都不能使他的灵魂受到玷污。

入伍几周后,他结交了几个朋友,虽然算不上真正的朋友,但总得和人家和平相处吧。后来,他们终于向他发出邀请,他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他从口袋里掏出母亲那副眼镜戴上,然后告诉他们,就是给一百万他也不去,纵然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他也决不会跟他们去。他说自己来自田纳西,是伊斯特罗人,他还说,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政府将他派往任何地方,都无法让自己的灵魂受到玷污……一直说到声嘶力竭,他再也讲不下去了,只是冷着面孔瞪着他们。朋友告诉他说,见鬼去吧,他那该死的灵魂,除了神父,谁会稀罕呢?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话头,说是没有哪个受命于教皇的神父能够左右他的灵魂。他们告诉他,他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灵魂,说完便径直逛窑子去了。

他费了很长时间试图相信朋友的话,也乐于自己能够信以为真。他只求能够信以为真,然后将其一股脑抛在脑后。他也的确看到了这样的机会,可以让他将其彻底抛在脑后,而且不至于玷污自己的灵魂,这样一来,他再也不会受到任何邪恶的影响了。部队把他派往半个地球以外的地方,然后便将其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他身受重伤,他们这才想起了他,帮他从胸口取出弹片,说是取了出来,可谁也没有拿弹片让他瞧上一眼,他觉得弹片还在那里,锈迹斑斑,正毒害着他的身体。事情过后,他们派他到了另一处不毛之地,并再次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他花了足够的时间来研究灵魂的存在,并终于查明自己体内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灵魂。而事实一旦澄清,他这才明白这一切自己原本了然于心的。他这才明白,自己内心的苦楚由思乡而起,与耶稣无任何瓜葛。

军队终于同意放他离开时,他认为自己依然是一身清白,并为此感到颇为自得。他此时只想回到伊斯特罗,那本黑色封面的《圣经》,还有母亲那一副眼镜,仍完好地放在军用旅行袋下面,眼下他已不再读书,却仍保存着那本《圣经》,因为那是他从家乡带出来的。眼镜自然也还留着,留给自己老眼昏花的时候使用。

两天前,他们到了一座城市,部队终于放他离开。城市位于他现在的目的地以北,距离约三百英里。他即刻赶到火车站,购买一张去往梅尔西的车票,梅尔西是距离伊斯特罗最近的站点了。候车时间尚有四个小时,于是他走进了车站附近一家昏暗的服装店。店里弥漫着一股纸板箱的味道,越往前走,光线越发黯淡。他来到靠近里面的地方,经店员推荐,要了一套蓝色西装,外加一顶黑色礼帽。他把军装放进一个纸袋,塞进墙角一处垃圾箱里。突然置身于室外,那身崭新的西装在阳光下蓝得耀眼,礼帽上纹路笔挺,颇为不凡。

下午五点,他来到梅尔西,并搭上一辆运送棉籽的卡车,下得车来,距离伊斯特罗已不足一半行程。他凭着脚力,走完了剩下的路程,夜里九点,天刚放黑,终于到达目的地。夜幕下,那幢楼房大门洞开,看上去黑漆漆的,门廊前杂草丛生,周围的部分篱笆已经倒塌。整幢楼早就成了空壳,里面除去骨架已一无所有,只是他此时尚不清楚罢了。他卷起一只信封,划根火柴点着,挨个走进楼上楼下的空房间。一只信封燃尽,他点着了另一只,又在每间屋子走了一遍。这一晚他睡在厨房地板上,一块木板从屋顶掉落下来,划伤了他的脸。

整幢楼已空空如也,只剩下厨房间这只衣柜。他还记得,母亲总睡在厨房里,她的胡桃木衣柜也就摆在了这里。衣柜用去母亲三十块钱,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为自己添置过大的物件儿。不知谁掳走了家里所有别的东西,却唯独留下了这只衣柜。他挨个打开抽屉,只有最上面一个放着两根包扎带,别的全都空无一物。他不禁感到诧异:这么好的衣柜,竟没有让人偷走。他取出包扎带,将衣柜的四条腿全绑在木地板上,并在每个抽屉里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道:该衣柜为黑泽尔·莫茨所有,切勿盗走,否则决不放过。

睡意蒙眬中,他仍在念念不忘衣柜的事,而且认定,母亲假如知道衣柜已被他保护起来,九泉之下也该是高枕无忧了。假如母亲夜里什么时候过来查看的话,这一切她都会看得到的。他心里想:不知她夜里是否走出过坟墓,是否来过这里查看一番,假如她来过的话,她脸上一定还带着那种不安和渴望的神情,那种神情他曾经从她棺材缝里看到过的。他看见过那种神情,就在棺盖合上的一瞬,他从支起的缝隙里看到了那种神情。十六岁那年,他看见那团阴影扑上了她的面门,她的嘴角也随即耷拉下来,仿佛死去和活着一样让人感到不堪,仿佛她想要一跃而起,掀开棺盖飞身而出,然后活它个心满意足,可是,那棺盖临了还是让他们给合上了。或许她原本想要飞身而出的,或许她原本打算一跃而起的。睡梦中,他看到母亲模样可怕极了,看到她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从棺盖闭合处直冲而出,看到她从棺材里飞身而起,可突然之间,黑暗骤然降临,笼罩了她的全身。

他躺在里面,看见即将闭合的棺盖正慢慢向他逼近,并最终将光线和整个房间阻隔在外面。他睁开双眼,看见即将闭合的棺盖,便一跃冲将过去,脑袋和双肩被牢牢地卡在缝隙里,他头晕目眩,吊在那里,慢慢的,火车昏暗的灯光照亮了下面的地毯。他吊在那里,吊在床铺帘子上方的缝隙里。他看见服务员正站在车厢的另一头,黑暗中,那白色的身影一动不动,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他。

“我不舒服,”他喊了起来,“我不要让这玩意儿关在里面。放我出去。”

服务员动也不动,站在那里注视着他。

“耶稣!”黑泽尔叫道,“噢,耶稣!”

服务员仍是一动不动,“耶稣走了,早就走了!”他应和道,声音煞是刺耳,却又不乏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