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宝玉听闻娘娘传老太太与宝钗进宫,顿时如失了魂魄,一时竟不理柳湘莲、茗烟两个,径自上马奔去。茗烟看了柳湘莲一眼,见湘莲微微点头,一溜烟跑了下去。湘莲将放在一边的玄色大氅披在身上,抚了抚腰间雌雄鸳鸯剑,不禁长叹一声……

初秋已过,细雨如断线之珠,恰如宝玉此刻心境。街上人流越发稀松,宁荣二府仿佛已然在秋风冷雨中睡去,并不在意宝玉尚未归来。宝玉自后角门下马,并不理会迎上前来的小厮,径直朝怡红院奔去。

怡红院内刚刚掌灯,麝月坐于内屋面对镜子发呆,袭人却立于廊下,焦急望向烟雨深处。麝月缓缓起身走到门口说道:“姐姐回屋里等便是了。茗烟已经出去了两个时辰,想来二爷也快回了。”袭人答道:“我并非担心二爷天晚不归,只是怕他回来知道今儿午后之事,又要发起痴来。秋纹娘老子病了,这些天都告假不在;坠儿被撵;小红算是二奶奶那边的人了;晴雯又……倘使这会子二爷有个差错,叫你我如何担待?”麝月垂下头,长叹一声。

袭人话音未落,宝玉已然走了进来。袭人忙上前为他褪去淋湿的外衣,却被宝玉一把攥住了双手。袭人大惊,想将手抽回来,却看见宝玉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自己,便知他已迷了心,不敢再擅动半分。

宝玉没头没尾开口:“我且问你,今儿娘娘可是传人进宫回话?”袭人低声道:“正是。”宝玉再问:“进去回话的,又是谁?”袭人垂眼答道:“是老太太,还有……宝姑娘……”宝玉顿时抬声道:“如何该是宝姐姐?如何该是宝姐姐?”袭人不敢移动半分,麝月忙上前拉住宝玉,口中急道:“二爷!二爷且先放手!”宝玉猛地一惊,双手缓缓松开,眼睛却依旧直直看着前头,忽地转身跑了出去。麝月急得大叫:“二爷小心淋坏了身子!”袭人却上前一步,拉住了正要追出去的麝月。

梨香院内香薰袅袅,似乎和窗外的凄风苦雨全然无干。薛姨妈与宝钗已用过晚饭,此刻正在屋中闲坐。莺儿已将茶水奉上,自己坐在屋外看雨。薛姨妈端起斗彩小盅喝了一口,缓缓问道:“今儿个贵妃娘娘跟我儿说了些什么?”宝钗手中绣着团扇,不急不慢回道:“母亲放心,娘娘并没跟我多说什么,只是些家长里短。赏了女儿几样宫里头的东西,便说不能留我跟老太太在宫内用膳,打发公公送我们出来。”薛姨妈微微皱眉道:“这倒奇了。来回路上,老太太可跟你说了什么?”宝钗手里针线不停,缓缓说道:“老太太只说,这府里大事,终究还是要听娘娘的意旨。”薛姨妈点头道:“还是老太太看得长远。”

屋中西洋座钟忽地打了八声。薛姨妈微微一惊,压低声音又道:“这里只有咱们母女二人,为娘便直说了。这次娘娘召你和老太太进宫,十有八九是为了宝玉的婚事。”宝钗停下手中针线,却没将团扇放下,道:“女儿自然不敢违了娘娘心意,却也不好背了老太太跟太太的意思。”薛姨妈叹道:“真真是我的儿!换作旁的,此刻怕是鞭炮已经放了几百挂。”宝钗淡然一笑。薛姨妈又道:“太太那边我儿放心,毕竟是嫡亲姐妹,岂有不盼着亲上加亲的道理。娘娘那边,自然也是拎得清楚。娘娘和宝玉一样,都是太太嫡出,无论怎样也难找出比我儿更妥帖之人。若是娘娘和太太都执意如此,老太太也不会多说。为娘并非攀龙附凤之人,但若真能如此……”

宝钗放下手中针线,直起身子,双目幽幽望向远处,良久才喃喃道:“……还得要他心甘情愿。”薛姨妈并未听清,问道:“我儿说什么?”宝钗忙转过身,轻轻笑道:“女儿在说,万事皆有娘娘、老太太、太太跟娘做主。”看到薛姨妈点了点头,宝钗又转过身,抬手轻抚项中金锁。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宝玉虽痴,却并非傻子。他心中早已知晓自己的婚姻与荣国公一支兴衰荣辱息息相关。元春姐姐与自己都是王夫人嫡出,王夫人又与薛姨妈是嫡亲姐妹,因此姐姐和母亲自然乐见宝姐姐跟自己亲上加亲。

宝玉固不信什么“金玉良缘”,心心念念的就只是“木石前盟”。这些年相安无事,除去自己年岁尚幼,更要紧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虽向来对黛玉、宝钗一视同仁,并无半分偏私,可细枝末节处任谁都瞧得出,她更中意的乃是黛玉。说来并不稀奇,姑母贾敏乃是祖母最最在意之人,如今只剩黛玉一女,老太太自然另眼相看。况老太太将宝玉视作掌上明珠,这些年看在眼里,自然不愿违了他的心意。这一回娘娘倘若真有旨意,这府中上下能为此事出头者,唯有老太太一人。宝玉因此打定主意,今晚定要请老太太明示,万万拖延不得。

宝玉一路奔至老太太屋前,却远远瞧见两人站在门外,各撑一柄绿漆湘妃竹伞,似在交割什么。宝玉并未上前,却在暗中瞧得清楚,两人是老太太跟前的鸳鸯与凤姐前头的小红。

鸳鸯将一张薄纸递与小红,嘱咐道:“这是老太太平日口挪肚攒积下的体己,特意叮嘱拿给二奶奶,只给宝姑娘添些日常所用,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顾不得。”小红接过银票收在袖里说道:“我来的时候二奶奶特意嘱咐,老太太还有什么吩咐,鸳鸯姐姐只管说与我。”鸳鸯低声道:“二奶奶知道你是个聪明靠得住的。老太太说,此事只叫二奶奶私底下办妥就好,万不可声张。张扬出去,薛姨妈那边且不说,若让宝二爷和林姑娘知道,那可是不得了。宝二爷是个认死理儿的,林姑娘更是风一吹就倒了的,如何承受得起这等大事。”小红四下瞧了一遭,低声道:“鸳鸯姐姐,我问一句该打嘴的。平素里有丁点儿大的事,老太太都要说与宝二爷、林姑娘。今儿出了这么大事,老太太如何……”鸳鸯急忙伸手捂住小红的嘴,说道:“且住!这话是你我该问的?老太太见多识广,自有打算。可还记得去年中秋,甄家被抄没的信儿传过来,一大家子无不慌张,就连二奶奶一时间都没了主意。老太太却只说别管他家是非,自顾自家赏月。单是这等心胸,就是咱们三五辈子也赶不上的。”小红微微点头道:“姐姐说的是。我只是可惜,林姑娘……好了,姐姐若是没有再叮嘱的,我便回二奶奶去了。”

见小红朝贾琏、凤姐居所去了,鸳鸯长叹一声,转身正要掩上门户,宝玉快步走到跟前,一把抵住院门。鸳鸯见宝玉模样,心中已然明白了八九分,不等宝玉开口便说道:“天老爷,这黑灯瞎火的,又下着雨,怎地伞也不打就跑来这里?袭人、麝月都没瞧见不成……”宝玉只痴痴看着鸳鸯道:“只求姐姐通禀老太太一声,说我今儿若见不着老太太,便不回怡红院。”

鸳鸯并没转身传话,似是早就知道宝玉要说什么。她将伞撑在宝玉头上,缓缓说道:“二爷,老太太方才用过晚饭,已然安歇了。”宝玉道:“不妨事,之前不论多晚,只要是我找老太太,没有不成的。”鸳鸯低头略沉吟了一下,又抬头道:“二爷,今儿老太太进宫去了大半天,身子乏了,还请二爷明儿再来。”宝玉急道:“姐姐,我……”不等宝玉说下去,鸳鸯便道:“老太太特别叮嘱过,今儿晚上谁也不见,便是二爷……也先请他回去。”

宝玉顿觉如五雷轰顶一般,愣愣地往后挪了半步。鸳鸯一把拽着宝玉说道:“二爷,老太太年事已高,平素饮食本就不多,今年来吃得更少了。今儿打宫里出来,回府上没跟谁说过一句话,连我也理都不理。晚上我弄了十几样清淡小菜,可老太太只进了半碗碧粳粥。”话未说完,鸳鸯眼中泪水已然落下,急忙扭过头去拂拭。宝玉只觉自己该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鸳鸯拂去泪痕,又说道:“二爷,说句不该说的,事已至此,纵然见了老太太,又能如何?”宝玉一惊,喃喃自语道:“又能如何……又能如何……”

宝玉一人走在雨中,并不知该去向何处。忽见远处有两点灯光过来,走到近处却是周瑞家的跟赵嬷嬷。赵嬷嬷道:“已是这时候,又下着雨,二奶奶如何这等急着叫咱们过去?”周瑞家的道:“二奶奶杀伐决断,可曾有半点差错?今儿如此紧急,必有道理。倘若我想得不错,必是要咱们替宝姑娘那边置办置办。”赵嬷嬷在府中多年,自用不着周瑞家的多说。她脚下不停,嘴上问道:“说来也怪,二奶奶不是一直把二爷与林姑娘往一处撮合,今儿怎地……”周瑞家的道:“这本不该大惊小怪。头一桩,二奶奶无非是讨老太太欢心;再者,还有一层……”赵嬷嬷问道:“哪一层?”

周瑞家的略慢下步子,左右打量,低声道:“这边府里,本该大太太协理家务。可打一开始,执掌大小事宜的却是二房。二奶奶明上虽是大房的人,暗里却与太太一体同心。”赵嬷嬷点头道:“可说是呢。”周瑞家的道:“二奶奶得以掌权,全仗太太撑腰,可终究隔了一层。珠大爷去得早,大奶奶寡妇守业不便抛头露面,况还是个菩萨性儿管不得事。倘使宝二爷大婚,于情于理,这掌家大权都该归于那位二奶奶,便没了咱们这位二奶奶施展的场子了。”赵嬷嬷笑道:“这也是二奶奶,那也是二奶奶,听着头都昏了。”周瑞家的又道:“你头昏了,二奶奶可清楚得很。若是林姑娘成了宝二奶奶,断不会跟二奶奶争这些;可若是宝姑娘,那便大不同了。”赵嬷嬷道:“怎么说?”周瑞家的道:“宝姑娘平日不言不语,是不想落个越权名声;倘使名正言顺,便没了这层顾忌。宝姑娘最会为人处世,上上下下没个不念她好的。前些日子帮三姑娘略施手段,便革除了多少年积弊,可见是个有本事的。况且,薛姨妈乃是太太嫡亲妹妹,再怎么论也亲过二奶奶。因此上,二奶奶心里恨不能把宝二爷和林姑娘拴在一处,自己才不致大权旁落。”赵嬷嬷叹道:“我个老天,亏你看透了这么多层。”

周瑞家的道:“可惜,人算终究不及天算。娘娘一道意旨,漫说二奶奶,便是老太太也拗不过。如今能做的,无非是尽心尽力教宝姑娘风风光光进门,也好给日后留下退路。”赵嬷嬷道:“难怪二奶奶这么紧急……”

两点灯光渐渐远去,只留下暗处宝玉立在雨中。娘娘意旨如山,老太太闭门不见,凤姐姐顺势而为……忽然间,宝玉只觉得自己是天地间最孤独无助之人。

恍恍惚惚间,宝玉竟走到沁芳溪边。秋雨如银线落入溪中,打在溪中片片花瓣上。宝玉不觉驻足,凝视流去溪水。他并不知自己如何走到这里,更不知在这里要做些什么。

忽地,溪水那边竟也有一人伫立在秋风细雨中,一对似泣非泣含露目中似有无限悲伤。宝玉一惊,正欲快步上去,不想那人径自转身,纤弱身影渐渐消逝在烟雨之中。

宝玉想叫住那人,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在心中默默念道:“妹妹,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