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话题一个接一个地涌现出来。有人说,不知别处如何,感觉这里的人整体变得和善了,尤其明显的是重视孩子的风气。以前的情形只是放养,只有自然成长起来的孩子才会长大,但现在这样随意的家长变少了。从一家的生计来看,花在孩子身上的费用,即使除去用在学校的钱,似乎也增加了不少。这附近的农家以前就养母牛,但是开始挤牛奶则是森永的大型工厂在河岸边建起来以后的事,就在不久以前。现在每天一大早,汽车就在各个村落巡回收集牛奶。婴儿的死亡率降低,也是这以后的显著现象,但无论如何,买来便宜的牛奶喂养母乳不够吃的孩子,也是父母之心的大变化所在。听了以后,我发现同样的爱也在小学生的服装上表现出来,而这种情形未必仅限于生活特别富裕的地方。

此外还有一个令人意外的话题:据说兄妹间的感情变得深厚了,尤其是哥哥成年后仍然需要妹妹帮助。兄妹相处甚好一事,如今几乎是世间共通的做法,而以前完全不知道有这种情况的人颇多。由于我是第一次想到此事,当时还没有准备好解释这种现象的资料,但是从这种情形来看,能想到的原因有几种。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也许会有人将这种现象解释为妇女解放的一个过程,这也绝非错误。对男女严加分别的近世儒教法则虽然对女性尤其残酷,但它并非支配着所有国民的家庭。然而,家中若有两个房间,则属于女性的必然是里面的那个。身处深闺便会让人觉得高贵娴雅,这也是事实。那些成为主妇后鞭笞丈夫的勇敢妇人,在尚是少女、妹妹之时,都是极度贞淑的。“贞淑”一词意味着面无表情,就像今天上流社会中不时残留的那样。做出完全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乃是一种技术。这着实是一种无聊的流行,但正如其已经被命名为女性心得,换言之,这对年轻女性而言是一种趣味,并非为外界所强迫,也不是使女性一生中在公私两面性情大变的某种重要主义。这只是回到过去兄长不能对妹妹不客气地指手画脚的情形而已。

打算以古来的风俗画略窥社会生活之一端的人,经常会对一件事觉得不可思议。绘卷[2]上的美人,总是被用一根线画出细长的眼睛。即使是浮世又平[3]时代的精细写生画,艳丽之人也总是画着细长的眼睛或盯着某个方向。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目应如铃”之类大而圆的眼睛成为美女的相貌特征之一。不管如何说,其都是时世崇尚的选择,一个民族之中不可能出现如此大的面貌差异。这必然是人以其技术乃至意图,抑制天然遗传的结果。我家的几个女儿中,也有一个被哥哥取绰号为“汽车”的大眼睛孩子。我试着以此做实际检验,结果发现是她常常将可大可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无论原来的眼睛是什么形状,避开用力圆睁的机会,一直低垂着眼睛,只看额头以下的东西的做法流行起来的话,则谁都像百人一首[4]的女性歌人那样,保持着随时可能倒下的娇弱姿态,那她们的眼睛就必须用细线来画了。恐怕是因为这种模样下偶然抬起头,表现出认真看人的态度时,有力的表情才得到解放,于是这种表情便混入公众当中,那些以歌舞为业者的品位传播到了普通家庭的缘故。

同样的变化还表现在服饰等上面。例如,最近看到的女性的拔衣纹[5],直接原因不用说应该是为了保护发型,也就是那种毫无意义地长长突出的后发髻,但想出以这种形式去装饰后颈部,其目的归根结底还是与将眼睛画得很细相同,也是始终将这一长而白的部位露出来的做法流行起来的缘故。长长黑发垂下的时代过去以后,所谓发脚便成了优雅的姑娘们外貌中最为重要的部分,为了让它好看而形成了各种趣味。但是,仅仅数年间,无论都市还是村落,已经几乎没有人再在这件事情上花工夫了。只要不是生病,再也看不到身体向前弓着、低垂眼睛、抿着嘴走路的姑娘,大家都将衣领拉好,头恢复到天然的高度,以一种只要是出现在眼前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要看看的姿态往来行走。虽然在日本还有很多令人不满之处需要指出,但这一点确是正确教育之力。妹妹和哥哥的交流普遍变得可能和自由起来,我想也是这种教育的结果。

但是,我并不认为这个解释是全部的理由。一方面,即便说女性从没有必要的谦逊中解放出来,以各自的快活天性使家庭明快起来,尤其是给容易感觉到苦恼的青年兄长带来快乐,那也可以认为是相当大的变化。但是,今天的“百事通”们以卑俗的唯物论者居多,似乎欲将这样一种兄妹间的新现象归因于单纯的色情心理。另一方面,习惯性的悲观家们又与前者合体,甚至往往企图以此为根据,宣扬解放的弊害。但是,他们的观察明显是错误的。若兄妹间感情的根本动机潜藏着年轻人所应有的,或者人所应有的热情,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为无害的作用吗?不仅无害,这样一种异性的力量还常常保护单纯的人们避免其他恶性娱乐之害。且不论所有生物皆是如此,在人类社会,直到新的家庭分房而居实行之前的时期,绝非婚配关系的男女人群便是如此互相爱护,维持着最大的和平。那就是家庭。现在不过是恢复到那种至为单纯的原来的形式而已,换言之,这不就是我们的血亲之情的复古吗?

因此,将这种现象命名为爱情的解放,也未为不可。但是,如果过分深入地推测其动机,即便不对不可能存在的危险产生忧虑,也往往会有人将这种自由视作无用或报之以轻蔑,这才是为旧时风所困。在寻常人家,当众人聚集时,母亲不会大大方方地走出来。人们有一些心境,只有在全都是女性或全都是男性一起聊天时才会吐露。而这样的心境,也从来没有人见过母亲们向长大后的儿子倾诉。父亲也好,丈夫也好,总是以看起来像是在生气一样简单、生硬的语气回答她们的话。这是一般的态度,女性也以为理所当然。但是,这并不完全是因为母亲和妻子们愿意如此。很久以前,女性就有种种禁忌,不准参与像渔猎、战争这种只属于男性的活动。这些严格的习惯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们已经不知道其原本的意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变成了这种形式。像萨摩之类的地方,直到最近仍然以憎恨、厌恶女性作为强大武士的特征,与西洋的骑士精神恰好相反,比戒律森严的圣道之僧更有过之。然而,绝没有相信堂堂男子仅仅因为接近一下,就会被女子气和阴柔之气传染的道理。虽然被称为不洁、污秽等,但简言之,这些禁忌不过是以为女子有看不见的精灵之力。这也是人们曾经对女子从磨刀石上跨过,磨刀石便会裂开,从钓竿或秤杆上跨过,这些东西就会断掉之类的男子靠膂力和勇猛无法做到,而女子具有轻而易举地破坏某些东西的力量深信不疑的一点残留。这种奇异的俗信已经消失,而不明所以的畏惧却长久留存。原本熟悉且应该相互爱护的人,以至少在表面上保持疏远的形式,进入了这个充满活力的新时代。撤去这种无用的樊篱,是至为自然的结果,而在今天之前都没有人想到这一点,可以说是延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