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放假,新华睡得很沉,一夜到深海。七点,手机闹铃准时拖长了声音叫他起床,并伴有震动,新华睁眼的第一件事是在被窝里将儿子学校的健康状况调查问卷做了,将接龙小程序的家长两码发过去。老师十点前会催要,他怕睡过了头。任务完成,新华把脸埋在枕头里,继续睡。他并不是想赖在床上,而是不想和此粒争抢卫生间。本来新华可以去上主卫,但这几天此也住在他家,此也一来,主卫便是他的。
此粒是新华的妻子,此也是此粒的哥哥。此粒今早要去一个朋友家,起得比较早。此粒有一个习惯,起床后先在卫生间解个手,一坐便是半个小时,微信、抖音各耗去她十五分钟的时间。从马桶上起来,此粒会刷刷牙,洗洗澡,这又耗去半个小时时间。最要命的是,此粒从卫生间出来后还会杀个回马枪。这次是涂脂抹粉,此粒叫擦脸,又会耗去十五分钟时间。前后一个小时零十五分钟,此粒起床后在次卫的进行曲才算演奏完。
新华听到此粒接到一个电话,便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出了门。指纹锁的提示音表明此粒应该不会进来了。新华想,擦脸的程序想必已经省略了。新华看着横睡到无敌的儿子,一种遏制不住的爱怜涌了起来,他掖了掖儿子的被子,用手背蹭蹭儿子的脸。新华钻进了次卫,没人会跟他抢厕所了。他打开一个通宵下载好的《植物学家的女儿》,他喜欢戴思杰这位导演。
当那位晚九点以后拒绝被打搅的教授在训斥李明的时候,新华也被突如其来的次卫门把手声吓了一跳。门把手机械地上下摆动,让新华娘门儿般的惶悚。她知道,此粒的回马枪又杀回来了。快开门!买买,要占多长时间啊?此粒的喊叫声鲁莽而轻率。新华有一阵出乎意料的憎恨感觉。新华不敢多耽误一分钟,赶紧从次卫出来,重又钻进了被窝。
新华给陈大发去一条微信,询问是否看了他的新作?陈大回,还未及看,这几天酒客多,你有急用?新华回,不怕,您慢慢看,陈大兄,您的地址是什么地方,我自印了一本小说集,我寄去给您。陈大回,云路时代小区。
还有两张加班饭票,食堂离家3公里。新华安排此也骑自家电单车带着儿子,自己扫一辆共享单车,在食堂门口汇合。新华骑得汗流浃背,食堂的风扇用尽所有力气也无法将他身上的臭汗吹走。今天吃饭的人不多,四个人的小桌也只做了五六桌。旁边一桌的政府后勤保障人员说说笑笑,一个人的笑声突然变成了一阵难以忍受的咳嗽。肯定是笑得过猛,饭粒从食道滑到了气道。看别人的餐盘是一件非常有失体统的事,新华一边低头吃着饭,一边把红豆汤舀给对面坐的儿子。
小新,你今天值班啊?一个熟悉的声音给新华的咀嚼和吞咽按了暂停键。新华抬头一看,是6号楼的吴姐。吴姐,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我3号值夜班,吃了一顿早餐,还多余两张饭票,带我哥和孩子来吃。吴姐和此也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吴姐摸摸儿子的头。阿姨好。儿子用他弯弯的眼睛和甜甜的嘴巴问候每一个和父母有交集的人。你好乖啊,在哪上学啊?在明区一小。吴姐说,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新华朝她摆摆手。吴姐的背影圆润丰满,她那浓密的头发编成一根马尾,用一把精致的牛角梳子拢着,翘在后脑勺上,细细的鞋跟走起路来哒哒哒哒,像一匹活泼的母鹿。新华那张谨慎小心的脸上也抑制不住一种与生俱来的爱慕。在他内心深处一直住着一个品行端庄的贫苦女子,年轻美丽、家世清白,遭遇过非常多的不幸,在他面前诚惶诚恐,一辈子把他当作救命恩人,崇拜他、顺从他、敬佩他,在她心里只有他一个人。吴姐算不上年轻,但模样还算不错,从乡下到城里,从普通的清洁工到物业经理,中间吃了很多苦。
哎呀,儿子低头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一支筷子。筷落了,快乐了。新华笑了起来。
中午,儿子紧赶慢赶做完了此粒布置的默写能手和口算速算,还完了英语,央求着新华打开笔记本。几天前,就是十月一日,新华突发奇想,让儿子玩了一把自己二十多年前玩过的一款游戏。这款叫三角洲部队的游戏让儿子如痴如醉。加上使用了隐身秘笈,儿子连过几关,觉得自己就是上帝。儿子最讨厌查理万和查理兔这两个猪一般的队友,他们有时会像个无头苍蝇般在山脚下原地奔跑,像在玩跑步机。查理万和查理兔的愚蠢行为让儿子这个队长几近无语。儿子在游戏里除了发现这两个憨娃娃,还发现了一个小RB、两个隐藏武器和三架无厘头直升机。每次敌人死亡时发出的一连串阿拉伯语都被儿子以音译的方式翻译成汉语,且多半是脏话。他为自己的儿子骄傲,不为别的,就为儿子在陌生人面前镇定自若,不像自己。他记得在自己和儿子同样大的时候,一见到陌生人就脸红,用老家的话叫拉不展,用医学的话叫社交恐惧症。他最痛苦的事情不是陌生人的突然出现,而是父母硬逼着自己从隐藏的角落走出来,和不认识的叔叔阿姨礼貌地问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也许部分读者会有同感,他的尴尬,他的无所适从,他的聚光灯,他的万众瞩目,他的发烫的脸颊,他的呼吸几乎都被喉头的痉挛哽住了。他会发一夜的低烧,说了一夜的呓语。
此也整天以手游和抖音为伴。他和此粒几乎没有共同点,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喜欢刷抖音。他和新华也有共同点,喜欢饮酒,不同的是,他烂醉,而他是小酌。
新华发微信给老罗。老罗是一名交警,和新华住一个区。今天,此粒与小学同学在主城相约,请老罗载着老婆孩子顺道拉着新华、儿子和此也一同去。
因为人数过多,新华擅自作主,开了两桌。一桌酸汤鸡,一桌炖猪脚。这家馆子很隐蔽,非凡小院,匿于一个彝族乡的汉族村寨。土墙、茅草、土灶,最本真的烹饪方式。人到齐后,新华觉得还差点什么,哦,对了,无酒不成席。新华起身,征求了最有可能喝酒的几位男士的意见,最后决定拿八杯小荞。新华来到收银台,要酒。高高的收银台后探出一个脑袋,短发、干练、殷勤,没错,是吴姐。你怎么来了?吴姐用那双眼睛看惯了城市灰尘的眼睛望着新华。新华一怔,你怎么来了?复读机一般的回答是新华的拿手好戏。我在这里帮帮忙。我是朋友介绍来的。一问一答,新华虽然反应机敏,但仍然想要竭力把自己的思想理出个头绪。吴姐怎么会在这里?她是股东吗?她莫不是老板娘?新华追逐着思想的旋风,大脑在过电。挠,那是我儿子。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一个虎背熊腰的青年正在厨房的灶台旁顛勺。你是不是要饮料?不,我要酒,有小荞或是松子酒吗?没有瓶装酒,只有散酒。吴姐,你干嘛要吓坏一只小鸟?诺大的农家乐难道没有市面上流行的白酒?我服了。吴姐,散酒有些什么?包谷酒、高粱酒还有泡酒。要高粱酒吧,一公斤,四个玻璃酒杯。新华特意强调了玻璃两个字,因为一次性纸杯内壁均图有石蜡。吴姐应了一声,打开一个密封了多道程序的酒坛,用一个半公斤的提子开始打酒。墙,把屋子切开,一半收银台,一半酒窖。吴姐,在不宽展的酒窖里,打了两提,盛在一个标有刻度的玻璃瓶里。在此过程中,我看到她衬衣里的乳房像她手中的提子一样任劳任怨,她嘴边的酒窝和睫毛的颤动都伴有一种特殊气味。
新华怀抱着一瓶液体和四个酒杯颤颤巍巍回到大厅。早已有人把他认识老板妈妈的八卦散播了出去。那结账的时候要打折了!一个刺耳的声音敲打着新华的耳膜。新华没有回应,他用心里的声音回敬这个人,你应该到十字街头,吻一吻大地。
两个小时的饭局,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对不起,各位读者,吻只能用这八个字来阅读或者聆听。因为大家都知道,饭局,正在进行时,挖掘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
结账的时候,吴姐不在收银台,接替她的是那个颠勺的后生。他一米八?不对,应该有一米九五。我在他眼里,近似于他的一个圣诞礼物。多少钱?八佰,两桌。我调出付款码,这才是真理。新华脑袋昏昏沉沉,跟着大部队,走向村口。你的外套呢?新华一样嘴欠。爸爸,好像落在椅子上了。没事,不用取了。为哪不用取?不是用钱买的啊?新华,赶紧!此粒命令般的口吻让新华笼罩在无法逃避的执行里。他条件反射般的原地后转,小跑着奔向农家乐,他回到就餐的大厅,用眼睛扫过每一把椅子。找衣服吗?一个圣母般的声音让微醉的新华顿时产生一种亲切感。是的,孩子的外套。是这件吗?蓦的,新华想迅速弯下身去,伏在地上,吻她的脚。是这件。拿着,赶紧给孩子穿上。吴姐,这个快要抱孙子的女人,此时,像什么呢?读者,你们说呢?新华的脑袋里出现了一个极其古怪的念头,给我像月亮一样的妻子吧,这样她就不会一整天都出现在我的天空。
新华打开百度,头条,刘震云说透人生的两句话,治愈你的精神内耗。呸,有谁能参透地球人来自哪里?要到哪里去?说透人生?你自己在骗自己还是在骗地球人?新华嗤之以鼻。他始终觉得,人应该低调、低调、再低调。人有什么本钱高调?人应该每天取亲吻大地,亲不着,就去亲吻地板砖;再亲不着,就去亲吻木地板;再亲不着,就去亲吻床单。新华累了。他在看托马斯·曼的《魔山》。他着了魔般地在寻找文本的爸格,然而一无所获。快速阅读带给新华的只能是浅尝辄止,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这位德国作家将顿悟的钉子敲进他的大脑。
新华的头还在疼,仿佛谁在他的额角揍了一拳。他对昨晚的三杯酒产生了厌恶感,尽管他唯一可接受的自杀方法是喝死。新华努力睁开眼睛,他希望今天是个好天气。
十点了,起床了?新华掀开杯子的一角。儿子还在呼呼大睡,被压炸的头发像孔雀的尾巴。新华拍了拍儿子的屁股,儿子的嘴角翘了起来,原来他在装睡。为什么十点要起床?儿子问。因为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为什么要吃虫子?因为不能被饿死?为什么不能被饿死?儿子的问题能把新华僵住。快点穿。最后新华还是帮儿子把衣服穿好。
一碗牛奶、一个大香菇包。儿子瞪着大大的眼睛,没有丝毫食欲。新华撕开一包乌江榨菜,倒进小碗里。就着榨菜吃。儿子把榨菜丝放在包子山,咬了一口,感觉还不错。一个大包子终于解决了,耗时二十分钟。
还英语、做默写能手和口算速算,这是儿子假期必须走的学习流程。但还存在提笔忘字、计算错误的情况。三位数的加减法儿子怎么都学不会,进位和退位怎么都不理解。新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儿子变聪明一点,加上他永远擤不干净的鼻涕,简直让新华抓狂。猿辅导的计算题发出的背景音乐让人烦躁,儿子鼻腔里一吸一吸的声音似乎让新华觉得自己的胃里充满了粘液。还有三题,最后的完成俨然在望。儿子扔下笔,打起了喷嚏。新华找来一件绿色外套,披在儿子身上。喝水、吃零食、上厕所,是儿子做作业时经常会有的插曲。还好,今天只是吸了吸鼻子。最后,20道题做完了,竟然全对。儿子的傻气都是装出来的吗?这是他对于成人世界的亵渎与反抗吗?新华不懂,虫子在啃噬新华的大脑。教孩子,像驾船遁于海上,辨不清方向。你不难受吗?我听着都难受。我不难受啊!儿子傻里傻气地冲他笑。
美丽的XSBN,没有我的爸爸。昆明那么大,七彩是我的家。儿子动听的歌声仿佛能碰到新华的眼睛。在手机、平板、Xbox、智能电视下成长起来的儿子。
此粒取来包裹,迫不及待地试穿,但那双绿色的靴子显然过于狭小,塞不进此粒肥胖的脚。此粒气鼓鼓地走进次卫,清洗她已赞了三周的内衣。新华听到次卫里面水盆碰撞的声音。
天天带着他玩什么三角洲?平板还没玩够啊?你看看,连最起码的十张卷子的厚度都不会,这是送分的题啊!此粒沉着脸,用布满红丝的双眼翻阅着儿子的练习本,气不打一处来。你有本事把儿子的学习成绩搞上去啊!你只会看你那些烂书,写你那些破书。你倒是拿出你带儿子打游戏的劲头给儿子讲题啊!新华看着此粒布满斑点、丘疹、角块、鳞皮和绒毛的脸,血液直往脑门冲,两颊烧得热烘烘,觉得时间被拉长了。这个更年期的女人用母牛带有喉音的声音咒骂着。儿子眼眶噙满眼泪,此粒带来的寒风砭人肌骨。
此粒打开一包葵花籽,一边嗑,一边挑儿子练习本上的毛病。你到底给他检查没有?他改过的错题你看了没有?此粒对新华怒目而视。新华追溯此粒无理取闹的前几个小时他做错了什么?洗袜子、拖地、洗碗。难道是因为昨晚喝酒的缘故?新华喝酒一直把控有度,从不胡言乱语撒酒疯啊。
和此粒比起来,不修边幅、玩世不恭的此也的暴脾气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次,此粒进门,看到此也还没有煮饭,便质问此也一上午什么都没干啊?此也怒火中烧,收拾东西摔门而去。两周没有给此粒打过一个电话。此粒厚着脸皮又请他回来。所有人都是欺软怕硬,此粒这个表面正直的女人也不例外。新华清楚,此粒最大的特点就是打死都不认错,即便明知是错的,在革命战争年代,她倒是有成为女英雄的潜质;他也清楚自己的弱点,他不喜欢讲话,不喜欢与人争辩,沉默,就像把自己封在一个坛子里,直到沤成烂泥。
此粒约主城的朋友来呈贡吃饭、摘梨。新华为了打破他们之间的僵局,主动买单。今天天气不错,太阳透过云层发出强光。万溪冲梨园的人也不多。摘梨的人个个提着一个蓝色的油漆桶,抬着头在梨树下张望。此粒带着三家人沿着砾石小径走到梨园的深处,一棵棵纵横排列的梨树不算高大,但很挺拔。硕大饱满的绿色宝珠梨挂在枝上,比起哆嗦的树叶,有一点目空一切和落落寡合。
此粒在梨园边上的苗圃摘了很多番茄,挑了一个裂开的给新华,面带笑容。女人真是喜怒无常的动物,尤其是四十多岁的女人。甜吗?此粒问。新华本来要说酸,但想了想又改口,甜呢。此粒和新华都显示出夫妻双方彼此长时期默默无言后第一次启口时的某种尴尬。
夜,像个簸箕,倾倒下无尽的黑暗。此粒又炸了。她打电话给儿子,让儿子开客堂的第三道门,儿子把电话给新华,新华问,你在绿色的那道门吗?我看不清楚是什么颜色的?随即便气哼哼地把电话挂了。搞得新华一头雾水。新华晕晕乎乎地绕厅堂一周,没有见到此粒的影子。新华回到客堂。此粒大话宣天。这个人是不是智商有问题?新华沉默不语。在做的所有朋友像是围成半圆的枞树,一个个目瞪口呆。
此前,此粒擅自作主,邀请朋友们去做客。其中一个朋友已经订好了一家农家乐的桌,知道临时取消。客堂喧闹,像一波一波的海浪。朋友说,赶紧吃完,撤退。朋友嘴唇焦干、呼吸不均、两眼像害热病。其中一个频频举杯,一口半碗,连干三碗。酒过三巡,很快便翻倒。新华有点莫名其妙,他没有见过不到十五分钟便醉倒的,在这种场合,新华一向酒不过量,话不过线,张弛有度,稳稳当当。此粒送他们上车,回来时便上演了这出戏。
客堂仅剩下他们一桌,桌上的人继续大声聊着天,词与句在空中撞在一起,碎片四处飞散。有一位乡下妇女说新华长得像佛。桌上的朋友邀请他们在家里坐坐。他家很大,客厅里停放着一辆越野车,支着一张台球桌。新华看着两眼放光,拿起三角框,准备摆球。此粒说,背包给我吧。新华感觉太阳隐没,天气不客气地凉了下来。更年期的女人,对付她的办法,就是忍气吞声。
晚上,新华在客厅看书,卧室里传出儿子的喊叫声,你干嘛,别弄我了!
新华起床,平安无事。儿子尿床了。他又做了一个上厕所的梦。他从小床上跳起来,跳到另外一间卧室的大床上,这是此也的床。他又回主城去了。只不过这次不是负气而走。新华给儿子换了一条内裤,儿子朦朦胧胧睡去。此粒把被子塞进洗衣机。在洗衣机内部翻滚的噪音里,此粒煎好了一个茴香饼和一个包子。来吃早点。此粒吆喝新华和儿子。
洗衣机工作结束,唱着铃儿响叮当,机门自动打开。你已经漂洗了一道了吗?新华献殷勤。此粒低着头,不做声。此粒依然淫雨霏霏,连日不断。
你的老师不合格啊。此粒望了新华一眼,眼睛里均匀地布满了厚厚的云块。一根绳子绕一个木桩,绕三圈还多出两分米,绕四圈还差一分米,问绳子长几分米?爸爸教过你吗?爸爸是画图教我的。那你画个图我看看。
新华翻看《魔山》,注意力却集中在儿子身上。上帝保佑,你一定要把这道题做出来,我已经教过你一次了,你应该会做的。天气坏透了,此粒的心情也坏透了。儿子画来画去,画不出来,大脑里依然如绞在一起的绳子。此粒的大脑也发生短路,搞不清楚这倒霉的数学题。她找来解题视频,索性让手机里的老师去教儿子了。真是混账透顶、愚蠢至极。
新华松了一口气,他喜欢这种清净无为的效果。婚姻生活,不咸不淡。
新华经常在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情况下被此粒臭骂一通,或许是他对此粒意义不完整的句子无法辨别主旨。今天还好,此粒下了面条,窝了一个鸡蛋,放了几根鸡枞。新华和儿子一人一碗。吃饭的时候,儿子学长胡子老倌。儿子说,妈妈,我昨晚梦见你死了。你和你爸都巴不得我死,是吗?一股寒气瞬间堆积在此粒四周。新华和儿子同时错开此粒的眼神,把头埋得很低。儿子吃面很慢,此粒威胁要打他。儿子大喊,你敢打我?我喊婆婆起来教训你。此粒的母亲是植物人,已经在康复医院躺了两年。
吃完饭,新华躲在阳台上看《正发生》,诺奖得主艾诺的吸引力很强,最起码在10月6日后的一周内是这样。儿子去对面主卫撒尿,看到新华,爸爸,你一个人躲在阳台干什么?他的眼睛是侦探的眼睛。他的询问让新华很尴尬。小孩子在很偶然的情况下让大人下不来台,这种情况从古至今一直在发生。新华小的时候,很乖,但也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一次,父亲在吃酒席的时候站起来敬酒,新华在一个表姐的怂恿下抽去了父亲的凳子,父亲摔下来的时候四脚朝天。
此粒身材一直厚重,轮廓一直模糊,赘肉,懈怠在腰腹两侧。瞧你那熊样?儿子经常和此粒开这句玩笑。而新华,对于这过度熟悉之后带来的厌倦已经无语,他将要在婚姻里彻底风干。他们彼此都像对方使用了多年的旧家具,想在对方眼中确认自己的存在,但又觉得如此陌生。对于内心笃定的新华来说,他的眼神永远追逐着他的小说,尽管瞳仁中没有焦点。
朱师,请明天把这个转为PDF格式,然后再设计一个“匕首”为题目的封面,“新华著”。新华用微信把他最新的短篇小说集发给一家图文店的老板。收到,我马上转给你。十八个短篇,十万字。朱师,内容没问题了。请问封面什么时候可以设计好?尽量设计得前卫和先锋一些。新华有点迫不及待。下午点。
儿子练钢琴曲送你一朵小红花。右手,错了两个音。此粒让他将弹错的地方着重练一下,而非要坚持从头弹起。儿子越坚持,此粒越恼火。你三年级了,连学习的方法都不会。儿子瞪着他,两只眼睛像手里晃着的刀。此粒使劲拍了一下儿子的背,他的背像黑色的巉岩棱棱地向上凸起。此粒罚儿子一边唱谱一边弹。儿子垂下眼睛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此粒没听清楚。儿子带着哭腔又弹唱了一遍,这次没出错。
今天上班,新华起了个大早。学校老师要求接龙,新华交待此粒拼个图。三个健康码、两个行程码和一个承诺书,拼在一起。上面三个,下面三个。此粒把饭卡交给新华,让新华在食堂取点牛奶。此粒中午有饭局,带儿子吃饭的任务交给了新华。
办公室的几位领导讨论了黄金周去哪里玩,基本都没有出昆。有一个在家待了几天,在公园玩了几天。办公室的彩色打印机没有碳粉了,只能打黑白的。一个同事要接着请公休,另一个同事提醒他,打一份休假单就可以了,如果要一式两份,那就将领导签字的那一份再复印一份,省的领导签得不耐烦。
新华将放假前和收假后的工作进行了梳理,目前手头有三项工作,已完成两项,正在对接一项。新华接到通知,上午要交作风整顿个人自检自查报告,新华从网上下载了两篇,拼凑了一下,应付交差。
此粒发信息给新华,儿子要吃包子,让他从食堂打了包子再回去。今天没有腌菜包和香菇包,只有鲜肉包和豆沙包。新华选择了鲜肉包。
儿子发了几张血迹给新华,这是他用电话手表拍的。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在攀爬健身器械的时候,不慎被手指卡住,一根手指被切断。新华听儿子说,小孩子和断指被送去医院,小孩的家长在物业公司闹了一上午。新华似乎看到了儿子夸张的表情。他叮嘱儿子,独自在家,注意安全。
吃完午饭,儿子向新华索要自己的身份证号码,新华知道,他又要注册新的游戏账号。新华说没有。儿子拿着平板一个人把次卫的门反锁起来。新华用厕所,发现儿子把平板藏在了垃圾桶后面。问他,他说不知道,新华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少年,已然不是当年坐在小椅子上背诗的孩子了。
新华偶尔会把儿子四岁时的视频翻出来,一个穿着黄色夹克,留着短发,光着脚丫,一脸稚嫩的孩子,以他特有的节奏背诵着李白的《朝发白帝城》,个别词语发音不准。如果让大人按他的样子背出来一定会被笑为惺惺作态,但儿子独创的背诵方法曾被爷爷评价为有古韵。他弯着眼睛,吐着舌头,心神荡漾,富于激情。在规训之中,儿童比成年人更个人。几年过去了,儿子从矮小的枞树变成了挺拔的白衫,不再像橡皮小猪似的尖叫,而是把胳膊支在桌子上,双手紧紧抱住头,苦思冥想自己身份证号码的少年。
新华的书印好了,新华爱不释手。连同一本短评,他寄给了陈鹏,另外一本寄给了评论家张凌,最后一本自己留着。此粒买了三大包成人纸尿裤,新华搬不动,借了一辆车。儿子的小哥白尼也寄了过来,第9期、第10期,随赠的还有一盒乐高积木,东风21D发射车。用此粒的话说,这玩具不是给儿子玩的,是给新华自己玩的。
新华想让儿子早点睡,没想到阴谋没有得逞,此粒还是坚持让儿子洗了澡再睡。儿子昨晚没有洗澡。晚饭的脏碗还摆在桌上,等着新华去洗。
一层薄雾,悬在半空,让万物产生一种磨砂质感。秋天杀出重围战胜了夏天。新华慢悠悠地走着,喋喋不休的大风吹得雨伞像一株短茎的龙胆。新华觉得自己就是一把缩起来的伞,窝囊切胆小。十字路口。电子屏命令行人禁止通行。新华利用这点时间,做了五道学习强国的每日答题。
新华坐在一间有六人办公室的角落,白天不开灯的时候原本粉得很白的墙面也是灰色的。新华用两只掌心摩擦额角,尽量使自己从头疼的世界里游离出来。办公室主任闪了进来,用高分贝的声音通知大家局长要调走了,局里的工作暂由第一副局长主持,并说组织部昨晚刚刚通知的这个消息,市委常委会已经通过。原本人语嘈杂的办公室立刻充满了惊异和陌生的空气,有些人肩膀兴奋地抽动,有些人不屑地耸了耸肩,另外的一些人发出了有着无穷遥远感的叹息。新华勾着头坐在一角,装作没听见。办公室主任再三叮嘱,目前局里的工作以稳为主,大家不要冒进。所有人都心领神会。办公室主任的话让新华想起了十字路口行人安全通行几个绿字。
打印机墨粉清零,它脸上的表情像个聋子。受疫情影响,墨粉要延后几日发货。新华将材料打印设置为黑白模式,依然不管用,新华索性放弃打印。
同事带孩子来上班,新华送给孩子一盒彩笔,告诉他不要在手上、脸上和衣服上画,只能在纸上画。孩子很乖,点头答应着。
处长说这几天没事可以提早下班。新华正想去做个核酸。这个核酸点队排得很长,向前蜿蜒而去。新华偶然用一只眼睛向一家小铺子瞟去,看见墙上的挂钟才三点过十分。冷风依然没有消失的迹象。他前面的一个老人,不断地咳嗽和哼哼,同时发出一种神经质般的战栗。顺便说一句,这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枯瘦的老人,在两片干裂嘴唇间叼着一只没有冒烟的烟斗。老人在抖动的同时使劲绞着双手。轮到他的时候,他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又在核酸取样人员身上画了个十字。透过面罩,大白的眼睛里骤然闪出了金刚石般的银辉。
洗完核酸,所有人都像挣脱缰绳的好赛马,颠的顛,跑的跑,各奔东西,老人也不例外。
一大早,此粒便破口大骂,空气中充满了恶犬的狂吠。拜托,以后用抹布洗碗好吗?你看着碗上都是用钢丝球洗出来的印子;拜托,以后把剩饭放冰箱里好吗?你不知道排骨汤放一晚上会变味吗?拜托,孩子读课文出错的地方请纠正一下好吗?你坐在旁边就会看你自己的书。此粒像是患了热病,她猛烈地抖动自己的嘴巴,抖得她差不多牙齿都要蹦出来了。
今天比昨天还冷,途径的公园里有许多阔叶树都开始落叶,悬铃、白桦、山毛榉像被揪掉了头发。新华觉得浑身发冷,拿着手机的手冰凉异常,说起话来发出颤音。前天还有的热气似乎都被埋在了脚下。新华穿着一条藏蓝色的西裤和一件深灰色的夹克,现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这样穿搭了,甚至穿惯了破衣烂衫的人也羞于穿他这一身衣服。加上他那短短的毛寸,新华简直就是一个退休的老人。他想像一块地一样平躺着,一躺倒再睁不开眼睛。
让死亡把他睡的地方压出一个坑。时间对生活热情的侵蚀比对身体的侵蚀更快,在这种侵蚀下,对待生活的热情就像家里的杯子一样越用越少。不过,在寒冷的世界也有一丝温暖,只是一丝。新华在偶然的情况下得知自己的职级从四级主任科员升为三级,是上个月刚刚升的。按照职级晋升的规定,有职数,到时间就可以自动晋升。
新华去166天街做核酸,刚好是下午5点,核酸点要收摊。新华排在队伍的最后面,轮到他的时候,检测人员停止扫码。无奈像冰一样包围了新华,他浑身冰凉,但他没有争取和较真,他也没有见到那个老人。
儿子练琴,此粒在边上拍视频,儿子不喜欢别人拍他,一怒之下,便不弹了。此粒要求儿子继续弹。一头大牛和一头小牛顶起角来,空气迅即燃燃起烈焰。此粒说,今天不弹十遍不许睡觉。儿子去次卫洗了一把脸。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练习。
新华刚睡着,身体像触电了一般,一条腿抽动了一下。又是异常神经元,放他妈的电。进入深度睡眠后,他又梦见了屎尿,除此,他还梦到自己丢了钱包、手机和回家的车票,让他郁闷至极。
一大早,新华就被冻醒了,他下定决心,晚上一定换一床厚被子。七点十五分,清脆的微信提示音带来了张凌老师的信息:大作收到了,我抽时间学习一下。读完告诉你,你别着急。微信,只能微信。陈鹏老师也发来信息:可以是散文丛书,也可以做成诗集丛书,机会难得,要关账了,年底了,明年又要大涨!毕竟是上海文艺啊!陈老师说的是他主编的文学丛书的事,要命啊,一本出版费用三万二。新华回复:陈老师,我写的主要是小说,有一本诗集,散文还没有。陈老师,如果只限散文和诗歌,我就报名诗歌吧。我再问问几个写诗的朋友。其实都可以的,只是散文,诗歌,小说,分别做系列,不可混一块儿。嗯,问问呗,交给你了。
新华想到一个在青年作家提升班上认识的小伙伴,他们曾经互相点评过对方的作品。新华给了他一顿好评,他找了新华一堆问题。小岳,你的小说出版过吗?新华问他。沒有新华兄,我连发表都只发表过一次。陈鹏老师要主编一套丛书,价格32000,上海文艺出版社。是以什么方式加入啊?作者吗?最近我倒是准备在年底写完一本小说集的量,现在写了一半。不知道写完能不能发出去。岳老师,就是一本小说集。陈老师说,找五六个作者就行了,就可以编一套丛书了。小岳,每个作者可以准备10多万字的作品。你也可以帮我问问,有没有这样的作者。小岳回复:我在县城,身边几乎没有写作者。云南写小说的朋友,我也只认识很少几个,一位是包倬老师,他是我的编辑。一位是昭通的伍世云,他在《收获》发表过小说。还有一位是曲靖的宋红星。我的小说,等写完了,发给你,请你帮我看看。我还是先写了,打磨好,把小说发出去。至于出版不出版倒是不重要。写完可以发给新华兄交流。小岳的一席话给新华吃了闭门羹,经他们判断过的世界总是充满不信任。
今天,此粒做了清蒸鲈鱼。新华收看世界斯诺克锦标赛决赛,奥沙利文对阵特鲁姆普。新华一直对这两位选手的名字比较感兴趣。此粒有一位发小叫马利文,新华一直开玩笑说马利文还有一个姐姐叫马奥沙。特鲁姆普应该叫川普,新华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翻译得这么拗口。特鲁姆普有一局单杆151分,赢得了全场掌声。奥沙利文更不用说,正是他当年对亨德利的紧追,才使得斯诺克这项比赛有这么多的拥趸。刚才,奥沙利文有使用了斯诺克最难的一种杆法。最后,奥沙利文以他一如既往的快,以18比13的总比分战胜了特鲁姆普。46岁148天,第7个世锦赛冠军,集齐了第7个三大赛全满贯。祝贺你火箭!新华在心里喊。我们的世界充满了庞然大物,奥沙利文就是其中之一。
新华填写了三季度的考核表。
处长喜欢自言自语并伴随着起来坐下。这是哪字啊?吖,这电脑又咋个了?这天,冻得我老毛病又犯了。念念有词一番后,她突然想起来什么?新华,前几天安排你写的领导讲话稿写好了吗?
新华虽然早有准备,但心里依然咯噔一下。写好了,处长。新华用微信发了过去。这个外号叫暴虐迅猛龙的女人,是典型的掠食恐龙,牙尖嘴利,凶猛无比,是闲不住的工作狂。每次审稿,新华都提心吊胆,不怕小调整,就怕直接一棒子打死,推倒重来。新华像被放到炼狱里熔炼。新华索性去了一趟五楼的卫生间,男厕是新华最后的堡垒。新华一直蹲到两腿发麻才回到办公室,刚落座,处长便迫不及待地要把她对这个初稿的意见和盘托出。新华,总体写得不错,但是。这个但是犹如一块砖落在新华的胫骨上,让他的腿生疼。但是,有三点需要改动,一是不要谈规划质量不高,这是领导主抓的工作,自己说自己不好,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二是粮食安全问题,你要用最新的材料,你看你写的,好是老生常谈,跟不上形势。三是工作落实问题,重点要放在四季度的冲刺上面,不要东拉西扯,整写不痛不痒的。听明白了吗?明白了,这就改。处长说完,趿着她那双大着一公分的粗跟皮鞋,嗒啦嗒,嗒啦嗒,走了出去。脸上写满了优势、成就和自信。新华没有反驳,保持不语和微笑。
新华想放一放再改。朋友圈有人说自己的狗子丢了。新华看着这条寻狗启事,不免笑了起来。狗子本来是用作人名的,取个贱一点的小名,好养活,属于拟物,
现在把这个拟物了的人的名字反过来再来称呼狗,那这个狗子对于狗来说又成了一种拟人的表达手法了。
吃晚饭的时候,儿子主动命令天猫精灵播放森林狂想曲,作为今天晚饭的背景音乐。新华发现原来儿子爱吃冬瓜。
饭后,此粒发给新华一张支出明细,短短三个月,儿子的培训费用就高达1万三,三个月前新华打给此粒的八千,不但全部用净,而且还透支五千。新华想起卡夫卡的困境,我最擅长的事,就是想一蹶不振。
新华在看生命的奇迹纪录片,什么是生命和体型的重要性。在看第二集的时候,新华想变成一只独角仙,一种世界上力气最大的黑色甲虫,不是格里高尔。上帝倘使自己真的变成甲虫,新华一定会爬上树枝,战胜另一只雄甲虫,以获得与雌甲虫的交配权。生殖既代表着生命的活力,又代表着生物的超越力。身体是我们把握世界的工具,体型大小不同,我们认识的世界也必然大为不同。黑格尔说,孩子的出生便是父母的死亡。
新华第一次检查了儿子的数学优化设计,发现大错一个,小错若干。为节省时间,新华帮儿子把小错改了。
新华在陪儿子学习猿辅导的时候又重温了两篇格林童话,一个是勇敢的小裁缝,另一个是一对兄妹的故事。新华觉得格林兄弟的构思是从后往前的,先构思对手是怎么死的,再构思主人公提前准备什么武器来对付他。
此粒告诉新华一个坏消息,国庆前儿子参加的第二届“童心共筑中国梦•我和祖国共成长”优秀童谣征集推广传唱活动,没有取得名次,要知道第一届儿子可是得了一等奖。新华第一反应是儿子的语文老师是否把他的投稿发给了活动组委会,第二反应是活动潜规则是不是第一届获得名次的参赛者第二届自动排除。
新华觉得今天收获很多。
新华吃了一个苹果。他用苹果6写下这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