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工资

新华收到了工资短信,这是他每个月的节日。

螃蟹,减肥路上的绊脚石,此粒开始毫无仪态地大吃;菊花酒,重阳节上的绿色食品,此粒开始拎着壶冲来冲去。熟悉的绿色格子台布上,一大锅一大锅的爬行动物,为了自己将要被吃掉而充满了自豪。

新华不会游泳,不会开车,只会走路。他爱走路,善与走路,走路帮助他写作,而最好的写作一定是在恋爱的时候。

此粒像什么?新华把小拇指伸进笼子去触碰一只缩在角落里的鸟,鸟的羽毛微微颤动,淡漠地躲避起来。对,此粒就像这只鸟。

新华很节俭,从来不换手机,只换手机壳;从来不换沙发,只换沙发垫。暑热消退,该换厚一点的被子了。换给谁呢?他出生在孤独的日子里,谁都不爱他。

“我今天才换厚被芯。”

新华在惯性的道路上越走越远,10月9日已经补过假了,他在10月15日又去上班,以为这个周六还是工作日。通风管道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响。充满尿骚和鞋袜气味的地下车库静得出奇。他期待她就在拐角出现。一个新华心目中的玛丝洛娃。他是聂赫留朵夫吗?虚幻的男友是西蒙松吗?如果是,那么,小说便结束了。车库里突然大雾弥漫,雾中驶来一辆马车,他终于看到了她,但她只是在车窗里朝他微笑,挥了一下手便消失在迷雾深处。

两个作家朋友,名气很大,一个在绿城,一个在沪城,绿城的朋友游着泳,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了,才来到沪城,看望这个正在康复的朋友。小孩子做的视频,一个短短的纪录片。纪录片里的面孔像子弹一样打中了新华。都是幸福的老男人,肯定不需要买房子。两个小时的饭局中缺少一个人,新华。他尽力围剿着心里的厌烦。听邻居炒菜落锅,看电视家祭的贡银,哼唱七月的风,八月的雨。但这也无法驱散空气里弥漫着的坠落的味道。

“为什么天凉了,颈椎病复发率高了?

因为天凉了毛细血管容易收缩,气血供养不足,容易导致头痛,头晕,脑供血不足,脑梗,脑血栓。所以要勤通肩颈,因为疏通肩颈后,增加血液循环。”

此粒又在做广告了。信心使她的脸上充满光泽。

情绪帮助我们调理着身体中的每一个器官,激情荡漾的情绪,会让人从阴郁颓废中走出来。

“我养了一只蟋蟀,叫‘黑将军’。”

“你是不是很得闲呀?”

“忙里偷闲的。就和你发朋友圈一样。”

在那个显得有些晦暗的午后,新华抬起一次性饭盒,观察里面的小虫,他必须用较多的笔墨来描述这只小虫。它穿着前世的黑色战甲,根本就无法猜透它的真实年轮。它那脊背的曲线像花枝盘桓在光线中。新华抖动了一下盒子,它吓了一跳,蹦跳起来,撞在了盖子上,那声音像是有人嗑开了一个巨大的瓜子。它努力扇动翅膀,想把盒子里的空气搅碎。但它的翅膀还没有长出来,只是附着在身体两侧浅浅的印痕。它不再蹦跳,脚趾下意识地蜷起来,仿佛要扣住脚下的盒子。盒子过于光滑,它挣扎了两下,从抽搐的两腿间淌出一股黄色的尿液。它用一种叱责的语气对新华说,“你这个沉闷而乖张的人。”

“哦呦喂。”

“美颜相机把你幻化成了狐狸精。”

没有牙齿的嘴就好比没有石磙的磨,小虫艰难地啃噬着绿色的菜叶,阔大的叶片让它像一只扣在沙滩上的小船。它是一只落单的小虫。新华的眼神亮了一下,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嗯”的一声。

小虫第一次出现是在36楼的电梯口,离他只有一庹的距离,它静卧着,就像是一只晚归的回旋镖。新华走过去,它藏在了防火门的缝隙里,空气窒息了。新华像要揪出衣领里的虱子,轻轻推开防火门。粗钝的合叶声并没有吓走小虫,它依然站在那里,就像待在母亲幽暗的子宫里的胎儿。新华用一次性纸杯和纸板巧妙地将小虫捉进了囚笼,没有伤到一丝一毫。生命是新华的,自己只是一个保管人。

它进入了它的领地,庭院中的菜叶萎靡不振,卧室里苍白的帷幔暗淡无光,花园的水池里死水一潭,到处一派死气沉沉。生活粗暴地打碎了梦幻。“黑将军”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跳到别人的衣服上来到36楼是它的幸运,但同时也是它的一个劫,大劫小劫只能听天由命。

新华打开手机电筒,光灿灿的灯火,恍如一层层摞起的月亮,伸出长长的触手,抚弄着它的触角,口器,复眼,脚和翅膀。

“君喜只有一朵玫瑰,就是你。”

“怎么可能,人才多了去了。”

新华是一具尚有体温的尸体。在此粒离开时,他的一半就死了。也许从此以后,人类将不会有男女之间的感情,因为,在另一个大陆,人类都是雌雄同体。尽管此粒是他心中的海丝特,尽管他喜欢用海飞丝,尽管她是一支独艳的美丽花朵。

月亮白得有点冷艳,不时晕晕乎乎撞进灰云里。新华也没有差别,他满头都是麻扎扎的微痒,眼神惶惶惑惑。

“感冒好点了吗?”

绿色的格子台布上一清颗粒和感冒灵颗粒如同肉、粮食和蔬菜,是地球上大小生命赖以生存的支柱。

“不好。”

此粒的回答干脆利索,几乎在半秒钟之内回复过来。沉默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但有时候,没有发力点。

“走路摇晃得就像大风刮着?给你的身体下达命令,让她恢复正常。”

此粒发来撇嘴的表情。光线在窗边慢慢地移动,小虫在客厅里寂寞地发呆,厨房里的水有一搭没一搭地滴下。

“不敢,不听使唤。”

深秋的阳光在窗台上像泪一样弥漫开来,世界显得分外悲伤。

“我生病从来不打针吃药,都是凭意念让它好的。”

“好不了了,你也不来看看我。”

第一次,万恶的第一次,幸福的第一次,此粒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人世间没有任何一句话以这样的理由作为代价,故事并没有按照原先惯常的线性来叙述,而是将一个世纪的日常琐碎集中在一起,令所有事件在同一瞬间发生。

“定会去的,只是时间问题。”

“最近在忙啥大事情呢?”

“最近在写一个长篇,主要人物是个甜美的姑娘。”

“写完了吗?”

“写了三万字,打算写十万字。”

此粒用三个惊讶的表情,与此同时,似乎她抬起头来,将涌出的不屑生生咽了回去。

“我写得很快的,只要有素材,一周一万字。只不过,修改过程比较耗时。”

满场都是脚,是跨过足球时愤怒的双脚;是受伤时微微抽动,旋即僵直的双脚;是草坪上枯瘦的双脚;是听着哨音鲸脂般肥胖的双脚;是拥有可怕的力量但又紧张的双脚;是训练至深夜,又忽然麻木无觉的双脚;是比赛结束后回到宿舍疲惫的双脚;是进球后从踝骨到腹部都充满自信的双脚;是迈着狂放脚步去寻觅胜利的双脚;是昨日以前还在打着石膏,而今天便走向赛场的双脚;是带着判罚任务阔步而行的双脚;是脸上微笑而内心嘲笑的双脚;是悲伤沉重也是喜悦轻盈的双脚。

新华坐在看台上,座椅被他不小心的动作撞得发出一阵呻吟。周围的看客因为寒冷的空气一个一个都离开了,生活正一点一点消失,就像太阳正一点一点隐到地平线下。写了十多年小说,新华深知人称是可以变换的,而且经常可以逆转。比如球场上的他,如果把他换成自己,情形又会是怎样呢?

球场其实就是一个极权的缩影,而新华自己,想成为这个两亩三分地的主宰。也许正像一个少女梦想有一个解放者能够带她逃出封建家庭那样,新华也在期望有一个球探能够让他摆脱教练员的束缚。在大家用怜悯的目光注视这个柔弱身体的同时,一个上苍曾赋予无限天赋的灵魂正在从天而降。他的脸在刹那间呈现了木然和惊惶交杂的神态,但是这种神态稍纵即逝,他很快就呈现了他从未有过的自信。他侧着身带球奔跑,像一把斜插进风里的利刃。他的短裤被风撕扯着,紧贴着大腿。他能闻得到进球的感觉。只有石头的刚硬,才能抵得过激烈对抗的摧残。新华时常和胜利神会,要么是他不安静的时候,希望它让他安静;要么是他安静的时候,希望它带他回到心灵的栖息地。在突破的瞬间,他的狂叫和风声连在了一起。禁区,就是一条没人进入过的、充满传说的、原始的地平线。他进去了,快如闪电。他的前面没有人,他就像一幢高山上孤独的房子。球门不明白自己身上坚固了亿万年的金属为什么会被炸得遍体鳞伤,就像沉睡了数百年的阴魂被从古墓里挖掘出来,一个黑白金三色相间的怪物,在速度中传达出炽热,在好奇中藏着欲望。它不惧怕死亡,它要撞击球网,它要巧取豪夺。它在射出的一霎那获得了到达彼岸的大智慧,没有挂怀,没有恐惧,脱离了异想天开的梦幻杂念,最终觉悟得道而成正果。

新华毕业时以为能统治世界,但现实却打得自己满地找牙。

“我以为君喜只有从晚七点到早七点的班。”

“没有,中午两点就有人了。”

“你今天从下午两点就开始上了?”

“是的。”

“上到几点下班呢?”

“‘黑将军’四脚朝天了。”

一想到一个姑娘拖着病弱的身体从下午两点上到凌晨两点,新华就从沉默的羔羊变成了愤怒的公牛。一看到那插着针头粘着胶布的娇嫩的小手,新华就感到健康与疾病的距离只有一页纸的厚度。

在一个叫吴华的西医诊所里,输液室更像是农家的厅堂,木质的沙发代替了输液的座椅,晾衣绳代替了针水架。医生身材矮小,脸堂瘦削,目光犀利,白大褂上永远沾满形形色色的墨水和碘伏厮打或亲昵的痕迹。医院是我们面对生与死的长廊,诊所不一样,它是可以让万物生长的一缕阳光。

感冒就必须输液,一种惯性裹挟着瘦脸医生。他和病人之间没有任何情感联系,凭借经验开出几种大同小异的针水,与来路不明的细碎亮光在瓶子里浑为一体。

聊天记录就像催泪情书,一字一句都锥心刺骨,一段感情成了永久痛楚,藏在心里舍不得删除。

一位身着露背长裙的女子在台上唱着媚俗的歌曲,玩弄煽情的火花,听众禁不住潸然泪下。

此粒又发了一个视频,配文“风大温度低,泡脚暖身体”。新华不知道画面与文字有什么关系,总之,手机,这个来自地心引力的魔杖,使社会自然习性疾行于更深的沙漠。众生将随同昼伏夜出的时间,不断地被视频中的大鬼小鬼所奴役。

此粒两条腿交叉叠放,食指上的玫瑰金戒指挑衅着新华的眼睛。

新华茶饭不思,像一个忧郁诗人那样沉郁徘徊,他在鱼饭店里期待能与她碰面,在步行街上盼望着一次邂逅,在客运站你来我往的人群里寻找那靓丽的倩影。他早已经在脑海里幻想了许多和她在米线店、在烧烤摊、在诊所、在卧室,相会长谈、把酒言欢、翩翩起舞、缱绻缠绵的片段。

更多时候,世界的神经是麻木的。只有零星的时间点,此粒才会秒回。

“不愧是作家,这个口才不得了。”

此粒撩了一下头发,头偏朝一方,在侧耳倾听滴壶里的声音。护理工作是繁芜而充满细节的,诊所的工作则简单至极。

“你今天还带病坚持上班吗?”

此粒不响。

新华觉得自己像是这个温热地表上的一个斑点,无足轻重。一个突然痛哭的男人,和瞬间放声大哭的女人一样,都让人手足无措。新华让自己手足无措。

玩着玩着,内存就满了;活着活着,人就老了。这些话,与他人说。精神饱满地去生活。

但有人,非但精神化作一滩水,而且失联。

新华的目光越过楼群、立交桥和城市绿化带望向辽阔的更远处,直至落在栓门那一片平静的水面上。这泓人工打造的湖水像一方透明的丝帕,带来了冰冷的空气。有的人在沉睡中和四处游荡的阴魂迎头撞上,身子孱弱的人便被死神裹挟走了,在凌晨的冥暗中站成一个鬼影。那个笑容制造出巨大的虚无,让新华噩梦连连。这样的表情像一副面具,罩在她脸上,像扑出的稀饭漫到灶台,浸湿了一整块心。噩梦抓人,以致在新华醒来后,他的思想、言语和行动还滞留在梦境中。那张笑脸,像繁花丛中的一块墓碑,用看不懂的碑文向新华和远阔的世界提问。

新华像一条在酷寒之地没有拴住的狗,等了她一夜又一夜,在他的大脑里,可以看见孤魂和野鬼像无头苍蝇般蹿来蹿去。这些影子是想念、失望、期盼和祝福。此粒非但没有从新华的记忆里消失,反而变成了一个恒久的黑色梦呓,像幽灵一样附着在新华身上。生活属于偶然,一种偶然的因素导致两人相遇,在相遇的空间,神点起了灯,灯焰在新华的里映出了一条弧形的光带。

僵尸般的朋友圈,在深陷的眼眶里盯着新华,让他心里那些谵妄而阴郁的念头更加牢靠。一个人在走火入魔的自我当中所深深占有的东西,仿佛在烟丝的一明一灭中就消失不见了,神说的光没有出现,似乎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记忆,永远在路的尽头等着他,他张着嘴放声大笑起来,他的脚下有无数的气球,把整个人轻轻地托起来。交叉着双臂的蒙娜丽莎并不孤独,她微微地笑着。远在109公里之外的此粒也不孤独,因为她也微微地笑着。混沌世界什么时候能够澄明起来,蓝色的烟雾告诉他,没有答案。等待,新华和此粒之间拔不掉的词。

新华的大脑里闪过一丝不安,一种动态的、溽热的、果冻般的情绪。深渊带走了她,要把她变成蛇吗?因受感冒病毒折磨而形容枯槁的此粒,又出现在他的眼前。她倒在他的面前,口中吐出半凝固的血。

新华许愿、忏悔、苦行、斋戒,祈求一切愿意听他祷告的神鬼。她曾一点一点走进他的视野,难道现在又要再一次一点一点地走掉?那个记忆似乎没有完全消隐,还躲在他头骨中的某个角落暗暗发着光。新华的心脏又燃烧了起来,唯一能够让它恢复正常的是钱包里那一板小小的药片。或许,此粒从未存在过,她只是他大脑里的一个幻影,一个意识。

很快,他听到一个女人嘤嘤的哭声,像是正藏在他的骨头里哭泣。他很放松,头皮没有丝毫发紧的感觉,任凭那声音灌进耳朵。那声音仿佛细沙,占据了他身体的每一处缝隙。他的期盼随着着哭声,破碎得尸首不存。

所有这些狂野的、青涩的、枯涸的想象,都仅仅停留在新华一个人的梦里,在那里,他们拥有最温柔的相聚,最凉爽的夜晚,虽然这一切终将被分离的阴影所笼罩。萦绕在房间里的黑暗总是将新华的梦拖拽回来,梦被牵制着,使它变得黯淡无光。想象的空间太局促了,梦只能蜷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