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忙吗?”
“现在不忙。”
已经读过该小说四万字的读者应该知道,此时的新华会立即回复若干字,但新华沉默了。被动,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煎熬。
玫瑰金吊坠在此粒的颈下轻轻撞击着,像是某人在用指关节敲她的门。吊坠右边呈四十五度角半藏在领口的纹身3在她莹白的身上像一条细流,跑动、穿腾。黑色的紧身T恤包裹着这个身体,让她变成了一轮丰满的月亮,散发着桂花树的香味和雨的气味。水城的阴凉减轻了一点高原太阳的酷热,给每棵树木分得了一些苍翠,为远处平添了一些蔚蓝。一层风构成的屋顶悬在此粒上空,从她鬓角的流苏上垂下一滴晨露。风感到疲倦,不愿再运载声音了。图片陷入了沉寂,这种静默像水一样涨高。她一直保持着努嘴的表情,下嘴唇包着上嘴唇,微微嚅动,像疲倦的海浪爱抚着赤裸的双脚。她的脸像一颗饱满的桃子,不知道是晨露还是汗水形成的微光,像是油画提白后的亮部色层,如浮雕般凸起。她背后的一片绿植闳远深沉,有宏观的映照,也有微观的参透。
新华好像一只发条拧得太紧眼看就要崩成碎片的闹钟。他猜不透此粒身上神秘的阿拉伯文,图片里满眼绿色的背景收缩了他的视野,将他囿于其中,任他用最强大的识图软件也束手无策。
此粒就这样看着新华,瞳仁里的亮点像从裂缝中涌出来的暗火,在寻找着新华身上的缺陷。亮点在黑色的眸子里出现跳跃的神态,形成流动的虚影从新华受惊的灵魂上滑过。新华定定的,像一座形式乖张的纪念碑。他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戏剧家,只会写微信小说,这种写法深深地锲进了他的文学本能。他轻抚她的脖颈,指腹像寻食的扫一扫,贴着锁骨扫过去,很快,上下扫描的横线开始兴风作浪。一旦新华潜入底层,就会发现川流不息的血液。这由血细胞和血浆组成的循环流动的液体里,既有奏鸣曲、回旋曲、变奏曲,又有E大调、C小调、快板、慢板。新华不懂音乐,这些存在于五线谱里的东西让他梦魇般地难受。本来明净的夏日变得浑浊,四周都是石头从地里长出时发出的那些声音。新华隔一会儿就重重地叹一口气,“此粒就像石头,捂不暖,有杂音,扔不远。“
此粒的淡漠必有她淡漠的理由,她早熟,过早的经历和担当让她明白了安贫若素的好处。新华当然不理解这些,他将脑袋在墙上擦来擦去,再撞击几个来回,除了几声异想,就没有别的了。新华不想再思考这个问题,一想到此粒,他的思路就成了死胡同,心颤,双眼充血,只有胡同尽头的石头在向他召唤。新华拿出那破旧的小镜子来照,可镜子里并没有此粒的脸,只有她身后的绿色。但这却合了新华的意,“她就是一只狐狸。”狐狸会随时消失在空气里,被空气所吞食,连曼丽的背影都不会留下。或许她会在微信里留下一个冷冰冰的词,“别装”,时间会指向凌晨两点三十分。女人若想断交,斩下的刀会无比锋利,剩下许多混乱的枝丫在风中抖动。新华费劲地整理着思路,脑神经仍然没有恢复。他大脑里报警的烽火,醒目地盘旋升空。再想,脑袋就要爆炸了。
新华目力所及,唯有绿色,还有绿荫的缝隙间透过的湛蓝的天幕,蓝得晶亮,蓝得近似透明,像此粒曾经戴过的蓝宝石挂坠,每一个切面都折射出万千气象。再高明的摄影师也玩弄不出此粒的技巧,观众的视线完全被她欺骗了。深色液体的平面下落,当一个人突然被万念俱灰的感觉所浸泡,他对外界的其他种种,绝对不敏感,甚至绝对排斥抗拒,解决问题的,只有酒精。难以计数的往事,他不可能干干脆脆地丢进大海。
此粒属于少数人,他有着敏感的灵魂,就好像对尘螨过敏的人,床单的抖动都会让他们咳嗽半天。这个吝啬的世界从来就没有慷慨过,就像那些无聊的微信群,让他心生厌烦,他要退出并删除,要清扫掉一切自然的痕迹。
这样也好,永远保持新鲜感。
他又翻出了这个只手,一只翘起大拇哥的手。
“那个发明的?出来对质一下?”
此粒对食指弯曲后形成的线条表示疑问,明明是个“X”,干嘛说成“Y”?
新华从图片上看,也是个“X”。但新华的焦点不在这些侧横纹上,而是此粒的拇指指甲和这微胖的手。
甲尖修得很圆,没有丝毫污垢,甲沟没有肉刺,半月区像太阳在马头山后面泛出一圈淡淡的光晕,整个甲面像切成片的肉色粉肠,甲纹像飘动着的直直的雨丝。虎口处有一小点淡淡的朱砂痣,像从她手边经过的一颗星。花坛、雕像、拱廊、花园、藤架和黄杨在手的背后,形成了一个以绿为主色调的小格局。这只微胖的手张扬着肉欲,因为长期上班,一天十几个小时的精油滋润,让这只手泛出了玫瑰色的光泽,一股又一股的空气把花香带进出了图片。
他把拇指指向屏幕,两只手像金风玉露般顺利相逢。新华心里紧绷着,海水触碰海滩。他们的目光在虚空中相接。这是昏醉,新华从她的眼神里读不出什么讯息,无法了解她不回信息也不更新朋友圈的原因。
天边积满了红云,层层叠叠,像几片摞在一起的鹅掌。
在喧闹的水城广场上,暗黄的照明灯把它能统治的一切都染上了一样的颜色。在呈十字形散射的灯光下,听不见金龟子的脚步声、石头的磨牙声、稻草人的吵骂声,他们被男人的谗言、女人的碎语、鸟儿的啼啭、汽车的喇叭声、金属的摩擦声和音响的快播声掩盖了。几个抽烟的男人让空气中摇曳着层层叠加的烟雾,一旁的水沟里浸泡着半根香烟的残骸。几个穿短裤的女人手里牵着成串的气球,她们肌肤细腻、散发着水果的香味,但她们不是主角。
一个背影,手肘处系着一个白色的口罩,孤站着,正用手机寻找最好的取景角度。新华怎么也看不见她的模样。他只能看见她右手的黑色挎包、白色泡袖、黑色及膝短裙、淡灰色的低帮跑鞋。黑暗一点点腐蚀着她,而她则一点点漾在这片晚照之中。新华想朝着她的视线扑过去,让她无法躲开。但她早已把他挡在了她的世界之外。他的生命无法淌进她的生命。淌出来的,是她挑染过的栗色头发,发色光亮,像斜挂着的雨帘,遮住了脖子和肩膀。裙裾下面,人字形的小腿像两根戳在地上水嫩的莲藕,闪闪发亮,恍人的眼。雪白的腘窝有一股山泉般的清新,一副蓓蕾般的娇容,一种珍珠般的光泽。
新华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远方的天空被云层点缀得五彩缤纷。色彩就像喷洒出来的颜料,填满空落落的云。
新华又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此粒就像河里的石蚌,柔软已经深藏在壳里,别人看到的只是她坚硬的外壳。生活有着超越苦厄的魔力。她被晚霞沐浴过的脸一定看不到任何焦虑和痛苦,那些通用的苦难特征在她脸上都找不到,洋溢在她脸上的是一种久违的自然面貌,涂抹着大大的笑容和令人欢悦的彩虹色。
新华看一张模糊的照片,他依旧表现得像一个白痴。
“今天的太阳堆出笑容来了。”
新华出门,每条街上都闻得到一股刚翻开被窝走下床的味道。路宽阔而悠长,新华凝视着信号灯、斑马线、洒水车、男人的鞋、女人的包以及生活中最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将事物的每一条纹路都在心里勾来画去。人生从来不像意想中那么好,也不像意想中那么坏。
六个“孩子”,用啤酒表达对理性至上的不满,一种串串锅底带来的旺盛情绪正从六张脸上弥漫开来,深夜,距离、时间和空间带来的孤寂中,她那优美的声线瞬间传入了我的耳朵。
一件白色的猎装挂在他肩头,下面是带兜帽的运动衫。她的裤子卷起几道。鞋带松了,鞋舌左右摇晃。她不想说的时候,拿铁锤也砸不开那两片嘴唇。
“你手上的那条小鱼是纹身还是纹身贴啊?”
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
菠萝啤、乳酸菌、炫赫门、纯品抽纸、小鱼纹身,当刀条脸正浸在家中温暖的浴缸里,新华正在夜晚的马路上,六瓶啤酒按照一种宗教仪轨簇拥在一起,缠绕在一起,构成一个因泡沫而逐渐完整的生命体。这些橙色的液体满怀期待,处于狂热之中,像火把,咬噬着寒冷,让黑暗颤抖,它的枝蔓掠过时间,延伸到黯淡之处。
红色的桌面、红色的老汤,把一根根丸子、青菜、鸭肠、豆腐存入锅里,像把钱存进银行,银行和火锅都是为人的欲望服务的,是蓄势待发的人类生活中累积钞票和满足食欲的地方。
新华不缺饭局,但看到此粒三五好友,火锅啤酒,他的眼睛里的色彩仍然像只逃窜的狗。插在汤里的五根竹签像五根手指,在黑暗里,她曾经拉着他的手,把他的五个指头插进她的五个指缝里。她用双手挽着他的胳膊,仰起一副心醉神迷的面孔冲着他笑。她用两个指头捏起他的鼻子像摇铃似的晃着,看到那张不算帅气的脸又疼又囧时,她笑得差点儿从沙发上栽下来,并像一只跳蚤般咳嗽。她拉着他的胳膊,就像拉着A柱上的扶手。从窗缝里钻进来的信风吹着她的头发,像隐藏在花丛中的几颗青草。新华用假装温顺的表情偷偷地斜着眼睛看她。她身上因出汗而冒着热气。她抱住她,把脸贴向她的脸。她没有尖叫,反而把她的脸颊迎了上去。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故意打开门,新华仿佛听见铰链发出的吱扭声和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他看到她关掉心里的灯,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新华像急流中的木头一样向前急驰。此粒在他稀疏的胡子下面颤栗起来。
新华在埋葬“黑将军”的十字架旁看到一朵小黄花,一朵普通的小黄花。他感受到这朵花也在注视着自己,感受到这朵花美极了。他被这种美触动了。这朵花让他感到虚无。他忧伤地望着“黑将军”坟冢的残景,在岿然不动的泥堆内,自己侧躺在“黑将军”旁边,像个小丑,在混乱无序中被一只狐狸诱唤的小丑,他看到自己在“黑将军”的口器下痛苦地挣扎,最后,他被吃掉,他的一条小腿露在外面,好像老鼠的尾巴。不存在任何一条路可以让他死而复活,此粒缴获了他最后的武器,剥夺了他有朝一日能够找到归途的希望,最后,把他亲手埋在泥里。
新华无法停止这样的臆想,就像他无法停止阅读。他想在被“黑将军”吞噬之前,衣衫褴褛地去到一个荒无人迹的地方,无人的地方让他兴奋。荒芜凄凉的灌木,从未有人坐过的石凳。新华忽然觉得此粒不再重要了,时间和书籍更为重要,他的经验更为重要。他爱此粒,是动物性的,他爱写作,才证明他是个人。人类在与动物分野后,在使用和制造工具的过程中,人的心理在发生改变,也包括还在缓慢进化中的新华。人是生理的,更是精神的。他不能像LS河边绽出肠子的猪尸一样,除了吸引苍蝇,别的一无是处;他也不能像那个想征服LS河,后来被鱼给啄得残缺不全的游泳健将。
新华的眼皮沉甸甸地耷拉在眼睛上,但他的大脑没有丝毫安静的迹象。号音嘹亮,喇叭劲吹,炮车轰鸣着前进,炮口喷吐着雷电,他的大脑不再是月光照耀下的河流,而是战场。新华把流贯在他脑中的力量所牵引,即将喷薄而出他的一切情感。雪崩,雪崩。他像坐在静修室里的僧侣,然而他的爱达到了一种连他本人都不愿承认的程度。此粒,反复地将他拉出睡梦,向他发号施令。新华浑浊惺忪的目光已碎成两半,他的脸死灰一般惨白,抽搐的唇际挂着绿色的笑。此粒,让这个人,这个像冰一样澄明和冷峻的家伙从此心醉神迷。
新华摆脱了职业的束缚,完全落入了此粒的掌控之中。他的闲暇时间,非但没有用到自己的文学的事业上,反而全部献给了爱情;他头脑迟钝了,精神乏味了,萎靡不振,虚无的爱情扼住了他的喉咙,使人形销骨立。他终日沉迷于不存在的卿卿我我、甜甜蜜蜜,想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他的意志也薄弱了,人变得顽皮,没正经,一天游游逛逛,又淘气,又没规矩,像个诗人。他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荒废,三分之一的时间由睡眠主宰,剩下三分之一的时间交给了俗世。他感到自己紧握的天使的利剑在震颤,他无法控制自己。这种像空气一样的爱缠住了他,勒紧了他,同时也伤害了他,这些爱像无数的蜇刺直透他的心灵和肉体。
新华脑袋一片空白,眼神一副呆相,眼泡因疲惫而肿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