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有很多,就不被看重。乏味的衣服上停着吃饱的苍蝇。苍蝇满脸通红,新华在的复眼里读到这样的话,“一切生物都是一个德行。”新华充满油腻的脸庞上流露出烦闷的神情。他刚从午睡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就在刚才,他的脑袋上长出了麦子、樱桃和萝卜。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他想打个电话给栓门县图书馆,他想捐赠他的藏书,他怕被拒绝。
拒绝的滋味不好受。他曾经联系过两位栓门的作家,分别加了他们的微信。他在微信里赞颂过他们蹩脚的小说和初中生水平的散文,但换来的却是冷漠。一位姓马的作家告诉他,“我们的群从来不加绿城的人”,另一位姓普的作家告诉他,“文学活动你去参加绿城的好了”。
新华喜欢搭建空中的堡垒,在白日梦里徜徉,跟随种种思绪,为“新华为什么活着”编织一连串荒唐的想法。最吓人的始终都是开始的时刻,从那之后,情况只有顺其自然地走了。
他的文字高悬在大地上,溶解进群山里,熄灭了星辰,照亮了地狱,召唤出鬼神。新华为这些文字开了一个缺口,创造了另一个空间。他的自尊心和收入刚好可以维持自己的灵魂和躯壳不分家。但如果在爱情这件事上反复考虑自尊心,最后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一拍两散。
“你好。”
“您好,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杨,叫我杨老师就好。你捐赠的书可以照张照片发给我看看么?”
“可以的,我有一个书柜,里面的都是,等我整理一下。我经常去栓门的,我可以每次带几十到一百本过去。”
“要得,你是老师?”
“我是公司文案。我有朋友是浦贝和绿汁的。”
“请问一下怎么称呼?”
“叫我新华吧。”
“你不是栓门人?”
“不是,我是绿城的。杨老师,请问栓门县图书馆周六周日有人吗?我假不好请,双休日我去栓门看朋友,顺路给你们送过去。”
“有的。”
“好的。我去的话,提前联系您。”
“好的。”
“太早了怕起不来。”
“下午两点能起得来吗?”
“不知道啊!这个不好说。有时候12点就醒了,有时候四五点才睡醒,今天是我妈打电话吵醒了,不然还睡的香呢。”
“那我也打电话叫你起吧。”
“看情况咯,如果加班太晚了就起不来了,不加班到是起的来呢。”
“你的电话哪个能打得通呢?”
“有一个打不通,其他的你给我一个吧。”
“试试这个吧15758119822。”
新华的心情异常平静。车厢里的绝大多数人都站着,尽是低头看手机的人,像是一个个沉甸甸的麦穗。满身双飞粉的装修工人,穿着短大衣的短发姑娘,直挺挺地什么都不倚靠的青年,此时,都沉浸在斗音、微信和英雄联盟的世界里。
装修工人蹲了下去,咳嗽咳一声。他靠在摆放轮椅的位置,从他的耳机里跳跃出动感的音符;短发姑娘在下车前戴好了自己的草帽,这很少见,草帽通常都是大爷的专利;青年往里走了走,找到了一个空位,挤了进去,抱着背包开始打起盹来。
地铁穿出隧道,它生活的全部乐趣,都在于等待为别人服务的机会。
天很蓝,蓝色消融着残白,万里无云的意思就是纯净的湖水荡漾在天上。这是天空的目光,是一张脸,不摇头也不点头的脸,只有它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烤太阳,烤太阳!”
新华转乘公交,电动汽车起步平稳,阳光随着行车路线的变幻,时而照在新华正面,时而照在新华侧面,像有规律的潮汐变化。卖公婆饼的流动摊位无人问津,踩着平衡车的少女跌了一跤,骑着粉色电单车的男人失落了他的假发。玻璃幕墙成了一个大大的聚光点,盖住地原地踏步的公交车,它就像没尿干净的老人,等待着行动缓慢的乘客一一下车。
车厢里的微尘成群结队地翻滚,它们的暴露仰仗于建筑的反光。车就像一只只驮着铁壳的老鼠,它们的速度超越了蟒蛇。机车党在车流中穿梭,编织着一根根看不见的发辫。报站广播把一批人赶下车,刷卡机又把另一批人迎上来。
驾驶员反复提醒“头手不要伸出窗外”,没有人会傻到在机动车道的缝隙里舞弄几手剑法。
新华在办公室里取了书,尽量让手提袋没有多余的空间。一个人一生的确做不成多少事,吟无用之诗,醉无用之酒,成无用之人。将无用的书捐出去,尽管它们本本都是精装书;将无用的情忘记掉,虽然新华知道这是假话。
C143来得很及时,车很空,驾驶员很拽,在墨镜里把所有乘客安全送达客运站。
客运站厕所的小隔间里,满是被遮盖的迷药和春药广告,还有被人粘上去的小包纸的胶条。
发动机的轰鸣,震慑住了门口商贩的喧闹,旋转的车轮,碾碎了一地的影子。19座的中型客车驶过一个个车站,一个个村庄,一座座山峦,穿过一个个山洞,让所有的乘客牵扯出丝丝缕缕的离愁,然而那渐行渐远的城市,让新华的内心充满矛盾。他既想快一点到栓门,又希望车开得再慢点。最后一排的五个座位逼仄地挤在一起,那个催促了几次最后一个上车的老妇叫“刘秀珍”,她提着一个纸箱和一个绿皮包袱坐在了中间。她把纸箱放在过道上,把包袱放在自己腿上。
灰白相间的头发告诉新华,她至少有五十岁,她乜斜地眼睛告诉新华,她是经常往返于绿城和栓门之间的常客。
“刚才上厕所耽误了一下。”她朝新华笑笑,那张嘴让新华不由得想起“男人口大吃四方,女人口大吃谷糠”的谚语。
新华看看表,原定的发车时间是十一点一刻,现在整整晚了六分钟。时间倒是其次,老妇挤在中间后,一种和陌生人身体倚靠产生的不舒服的感觉直入骨髓,膝盖间的碰撞让他不堪其苦。
中巴车走走停停,在路上接货、拉人。车厢内的温度随着太阳的高度不断升高,人们陆陆续续脱掉外套,车厢内的空气中游荡着树脂味和腐叶味。
“杨老师,我到栓门图书馆了,门是锁着的。”
“我打电话给门卫。”
“好的。杨老师,书我放在门卫那里了。”
“好的,谢谢你。让门卫照张照片,今天我有事来绿汁,本来想和你见个面的。”
“没事,以后还有机会。”
图书馆是广场一侧最高大的建筑,白色的墙面,像是要排山倒海地冲下来。“栓门县图书馆”几个字过于醒目,既方且直,严厉而逼人。
新华把装书的手提袋放在台阶上,看着两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在左右徘徊。
“小同学,你们知道图书馆几点开门吗?”
一个高个的小女孩满眼的谨慎和羞涩,时刻对于这个说普通话的人才去提防的态度,“我们也不知道。”
他们一前一后,继续来回地走,像两股缓慢移动的风。
从栅栏门后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睡眼惺忪,马尾辫因为与枕头的摩擦歪朝一边。
新华像欠了一笔债一样怯怯地说,“不好意思啊,大姐,打搅您午休了!”
“你咯是杨老师喊来的那个?”中年妇女的脑袋似乎依然被困倦的雾气塞满着,她很舒服地打了一个哈欠。
“是的,大姐。”
栅栏门没有上锁,中年妇女轻轻一拉,便打开了一条可以容一个成年人侧着身进去的缝隙。
新华把手提袋放在桌上。一种满足感永不枯竭似的从他身上涌流出来。
“都是我挑出来的正版精装书,十成新。”
中年妇女把手提袋一个劲往下编,像是正在脱去一个人的衣裳,让几十本书瞬间裸露出来。
“杨老师让我拍一张你和书的照片。”
新华急忙向书那边靠了靠,他微笑的表情尚未完全展露出来,中年妇女便按下了拍照图标。这张照片里的人和书一定都很不自然。
此时,有两双炽热的眼睛,从栅栏门的外面闪了进来。
“两点才开门!”
中年妇女“哐”得一声关上了门,把两个孩子堵在了外面,在他们的精神上和生理上都造成了一种被抛弃的疏离感。
新华在中年妇女的指引下去了展厅背后的厕所解决问题,然后从后边的小门走了出去。中年妇女目送他的眼神犹如在送一个瘟神,并且在脸上露出不厌其烦和略带讥诮的复杂表情。
没有了沉重的手提袋,新华的步伐也变得轻快起来,他跟着百度导航很快前行了一公里。
财富广场的石头和百度全景里的照片一模一样,似乎还要更明亮一些。门口的五棵棕榈树低垂着树冠,像手机飞速衰减的信号,变得越来越暗淡无光。
五楼淡青色的窗帘拉得很严,房间一定像个平静的子宫,稠密地包裹着此粒。她的脸还贴着枕头,就像困倦的太阳落进湛蓝的海中。
新华不忍心在下午一点多钟就叫她醒来。
“蒙自带皮小黄牛米线”的绿色墙面似乎还散发着记忆的余温。此粒在某日的上午,在这里享用过比脑袋还大的早点。新华也来了同样的一碗。米线的数量比想象中要多。
摘菜的两个女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个陌生人,新华眼前的牛肉汤似乎也变得阴沉起来。
他潦草地吃了几口。肉汤扩散出的水汽,从满是米线的碗里,腾升为一层轻薄至极、难以察觉的雾霭。
新华心跳的厉害,两只眼球简直要从镜片里冲出来。
他放下筷子,急匆匆地走出米线店。
下午,君喜依然那么安静。前台后空空的,只有个电脑屏幕、一堆糖果。一只摆动手臂的招财猫擦得很亮,放在旁边的花瓶却是干的。
一个背影在厨房里忙着切瓜,她披散着头发,一双赤脚穿着绿色的拖鞋。
“请问营业了吗?”
新华晃着头四处搜寻,仿佛在寻找一个熟悉身影留下的蛛丝马迹。
“我们正常上班时间是晚上七点,现在如果有客人来,我们也会叫人过来。”切瓜的姑娘擦了擦手,忙着在消毒柜里取出拖鞋。
“请问此粒在吗?”
“此粒今天上晚班,7点才会过来。”
“你打个电话给她吧,我昨天已经和她联系过了。”
切瓜的姑娘听新华这么说,她不禁一阵恍然。
“好的,好的,我先带您去房间吧!”
这是一间有三个沙发的房间,两张沙发横放,一张竖放。房间里有一股湿气,似乎有两三天没有打扫,无法幸免于灰尘的侵袭。
“请问您要喝点什么?”
“绿茶。你先帮我把电视调好吧。”
新华去掉沙发上的靠枕,两腿交叉躺在沙发上,看见切瓜的姑娘抱来一大捆遥控器,左试试,右试试。
四四方方的电视屏幕,青草衍生,没有反应。
“我再试试这个。”
姑娘像是在垃圾里埋了几天的肮脏孩子一样羞怯。如果最后一个遥控器再失败,那么就等于电视机判处了她死刑。
还好,我们期待的画面终于出现,切瓜的姑娘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把那个正确选项庄严地交给了新华,仿佛这是一条黄金项链,能将新华的脸映得熠熠生辉。
新华选了一部荒诞并且奇幻的电影,电影片头的音乐里,他听到门外切瓜的姑娘正在联系此粒。钻进新华耳朵里的是此粒肯定的回答。
片头还没有放完,新华微信的语音通话铃声便响了起来。新华点击绿色图标。
“你已经到公司了啊?”
听筒里传来的依然是一个娇媚和慵懒的声音。这声音从手机里暗暗地透出来,让新华觉得还是有一点不适应。
“我刚到。”
“你怎么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呢?”
“他们有你的电话,我就懒得打了。”
新华听到此粒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肯定还赖在床上。
“我还没有起,你得等我一会儿。”
这似乎是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
“你家在财富广场吧?我从图书馆出来,刚刚经过那里,时间尚早,没忍心吵醒你。”
“哎,我就住在那里,你应该给我打电话的,我下楼来,我们可以一起去公司的。”
新华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和此粒一起逛街的画面,就像海子的那首诗。这首诗让新华有勇气从一个蔫头耷脑、耸肩驼背的人在瞬间变得精神起来。
“我想你还在睡着,就想到公司再打。”
“你赶时间吗?”
“有点赶。”
新华的计划是再坐班车回去,最晚一趟去绿城的班车下午六点半发车。
“那我赶紧过来。我现在就起,脸也不洗,妆也不化了。”
新华又忍不住微微感动一下。精神上的幸福,除了靠自己,还要靠别人温暖的语言。
他挂了电话,盼望此粒可以移形换影,须臾之间就出现在他的面前。雄性动物产生的生命冲动,通过他的头发和皮肤表现了出来。
二十分钟,电影里已经闪过了一两百个镜头。男主角从一个普通人遭雷击后变成了一个可以与桌椅板凳交流的奇葩。故事内容比卡夫卡笔下的甲虫还要荒诞。
新华的心湿了。
因为此粒进来了。
太阳渐渐现出了一边嘴脸,还是那个喜欢笑的太阳。时间怎么会这样狠毒啊,让两个人分开得那么久。
此粒一袭黑衣,拖着一个类似空姐行李箱的东西。
她的头发不再卷曲,是一半黑一半黄的直发,很显然,她没有再染过头发。她的身影徜徉在从窗口射进来的光里。
“哎呀,我太赶了,衣服都没挑,头也没梳,就骑着电单车来了。”此粒激动慌张的声音里带着童稚,像是冰层在碎裂。
“让你路上注意安全,别太赶。”
新华的声音充满了活力,他从一具活尸变成了一个活人。
女人都喜欢体贴入微的男人,尤其是会做饭、会说话的男人。这些男人会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女人。
此粒扭过身子,擦了一下额头的细汗,她的侧影更加线条分明,脸颊显出金属般的光晕,并且重又露出了笑容。新华意识到自己正被她征服一切的光芒灼伤。
“就在这一间,还是换一间?”
“换一间吧。”
新华穿好拖鞋,拿着用一根数据线连接着的手机和充电宝,走向过道尽头的另一个房间。他已经过了成长的青涩期,他和切瓜的姑娘打着招呼。
“我们就选那间。”
果然,那张被淡绿色踏花床罩包裹起来的沙发孤独地睡在窗边,正在等待让它焕发生机的两个人。
“先泡泡脚吧,我给你按按肩。”
此粒抬来一个木桶,一次性的塑料薄膜里盛了多半桶温度有点烫的泡脚水。桶沿暖洋洋,潮濡濡,弥散的湿气带出一种含情的异样感觉。
“温度怎么样?”
“刚合适。”
新华把脚放了进去,尽管水温偏高,但也不至于把新华逼到无法忍受的份上。他只是不想再麻烦此粒去加冷水,他只是想和此粒相处的时间再长一点。
此粒脱去平底靴,半蹲在新华背后。
“手法都生疏了。”
“那你把我当成练手的工具,你边做边回忆。”
此粒玫瑰色的笑声溢满了整间屋子,给新华的脸庞中间又添上了些许喜色。他将此粒伸过来的一只脚握了,他的手心感觉到了那久违的充实感。她的足弓像一座弧形的拱桥,桥底没有现实的荆棘,都是理想的光滑。
此粒在新华肩膀上的揉捏让他的饥饿感似乎又少了一点。等待出生,等待长大,等待爱情,等待神的眷顾。在等待中,新华充满了幻想和梦境。没有等待过的人,就不知道等待有多么可怕。等待像隼,凶猛、快速、嗜血,扑杀着新华的耐心。现在,不用等待了,此粒就在自己身后,她的一只膝头就紧贴着自己,正在为自己服务,正在让自己的肩头发热,让自己的后背发潮。他觉得自己完全像神一样受尊敬。他这个没有野心的人,与世无争的人,胆小怕事的人,竟然也能享受到如此美妙的体验,他似乎已经很知足了。此粒指尖带来的松快,让这个从小就严重缺乏钙、镁等微量元素的人体会到了高粱酒、豆腐干、五香花生米,体会到了白蒙蒙和香喷喷。
此粒用吸水纸擦去了新华脚上的水渍,抬着木桶到门外。新华想帮他抬,但又怕她拒绝。对于客人的热心,此粒一向是拒绝的。她用洁白的女性的手,熟练地做着这样的事。
新华的衣服略紧,他站在那里,像一棵开满枣花的枣树。
此粒没忘记在洞口垫上三张面巾纸。新华乖乖地趴着,透过着有些烟味的孔洞,新华看见了暗红色的地毯,地毯上的金色花纹已经褪色,像一朵朵枯萎的罂粟花,再也不能散发邪恶的光泽。
此粒在新华的后背上滴了油才发现,他还没有给他按头。
“呀,先应该给你做头疗的,你也不提醒我一下。”
新华从洞里发出沉闷的回应,“不怕的,就按照你能回忆起来的程序好了。”
此粒又笑了起来。新华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知道,那是饱尝人间痛苦却唱起欢乐颂的表情,是一个忧伤的美艳女子光芒四射的表情。
此粒的力道有些许减弱,手法生涩,她的手是最诚实的诠释者,但她的手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摇摇车,有人在不停地往里投着硬币。
谈天的声音渐次沉寂下去,他们暂时停止了语言的交流,此粒从新华的左侧移动到了右侧。新华从洞口看不见此粒的脚,只能听见她的脚和地毯摩擦的声音。他们离得很近,又似乎离得很远。
此粒用吸油纸轻轻蘸着新华的后背,一下一下的轻抚年轻而又迟暮。她仔细地擦拭着新华朝上的掌心。
“爬累了吧?”
此粒捡起柜子上的枕头,平放在洞口。
“要眼镜是吗?”
此粒还没有忘记新华不戴眼镜会头晕的习惯,她用面巾纸把新华的眼镜轻轻递到他手里。
新华又看清了此粒,她把头发扎了起来,她脸上的汗水尚未干透,似乎身体里散发着让新华释放的所有信号。
此粒的眼睛闪烁着黑色的光亮,介于愉快与忧郁之间。一种沉缓的声音如水一样漫开来,但她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