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即将像鱼一样流进黑暗。他不愿意进那间办公室。
坐电梯最怕遇到熟人,打个招呼,接下来就没什么好聊的了。还是低头不见好,刷手机,没有眼神的碰撞,虽处在一个空间,但相互之间有隔断。
办公楼下的音乐很舒缓,但食堂里的气味很难闻,就像暴虐的处长一样。
新华来到自己的工位,角落,对,角落,新华写过一本叫角落的文学评论集,对,就是那个角落。不开电脑,不泡茶,不上卫生间。为什么?新华从不关电脑,他冬夏都喝矿泉水,他在家上过了。
新老师,与农大合作的工作清单梳理好了吗?新华多一句话都不想和她说。他将打好的清单放在了处长桌上。处长瞟了新华一眼,又瞟了清单一眼。你是怎么搞的?不会看文件咯?你看你写的第一条工作要求,怎么能这样乱写?昨天会议不是做过要求了吗?新华想用枕头闷死他。算了算了,你发给我,我来改了。
新华正在庆幸躲过一劫。半分钟后,处长又换了一副嘴脸。新老师,你的第二到第六条都写得挺好的,不用改动了。你按我的要求把第一条微调一下就可以了。新华反而簌簌发抖起来,他感到背上有凉森森的东西流下来。这个精神病,喜怒无常,新华的枪口离她的颅骨仅有一寸。
新华想抽自己。在评选优秀的谈话中,新华极尽恭维之能事,夸赞处长组织能力、协调能力、公文写作能力都是出类拔萃,是处里的顶梁柱。说得新华自己都牙齿发酸。像酒醉之后的承诺,没一句是真的。新华希望他说的词都快快死去。
新华赶往十一号楼,他想吃那里的砂锅。去吃饭的人步履匆匆饥饿被种植在了他们身上,嘴角的涎水是掩饰不了的。一到十一点,办公区的每一根青草、每一层泥土全都醒了。
此粒的周期性发作又到了燃点,午饭后,她跑去另一桌和别人聊天,新华收拾好她留下的残羹剩饭,感觉肚子不舒服,就把打包好的食品袋放在洗手台上。在新华出来的瞬间,此粒的小宇宙又爆发了!一个巨人正用力地擂门,待在屋子里的小矮人脑袋有点沉。女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啊?你让着她,她变本加厉;你和她对着干,你又于心不忍。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新华平庸的脑力想不到的。新华听到地下有唧唧叫的声音,似乎要从地缝里钻出来,新华仔细听。不是所有女人都是这样的,这要归结到教养和修养问题。
此粒是有一点小肚鸡肠,新华想起一句话,她见谁有一匹好马就难受,要是发现别人的马有缺点,就会高兴不已。此粒是永远反对新华搞文学的,从新华将他加入作协的好消息告诉她时她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嫉妒、不屑、反感、诅咒、嘲讽,这些表情掺杂在一起扭曲了她的面容。
哪里是栖身之所,唯有文学。新华被一声哨音惊醒,大益文学会员群预热开始,今天的主题是安妮·埃尔诺。有人读过位置,有人读过悠悠岁月。有人说她的小说一部分写的像散文,一部分像诗歌,有人说她将个人经历、社会热点、大众文化融合在一起,像大杂烩。总体来说,赞扬多,批评少。这种无人称是创新吗?我觉的缺小说的韵味。小说里突然冒出新闻的句子,就像夹生的,不流畅。我觉得这是一个特色,但是也仅此而已。而且我深刻怀疑在我们这里,如此写作是否能发表,以及是否能获得重视?如果像埃尔诺这样写出来,顶多挂在自己的自媒体,无人问津,没地方发表,出版更无从谈起。如果一个人的激情始终得不到回应,那就是一种误判,对,就是一种误判。尬聊还在继续,聊到这份上,拼的不再是观点,而是痛苦,一种无聊和不耐烦带来的痛苦。管理员在新华百无聊赖之时,突然放了一枪。新华老师感叹的照片叙事,在悠悠岁月,在父亲和位置里都有所体现,这种照片叙事,大家怎么看?有人接龙。这种方式最直接的效果就是可以即景生情,有感而发。真实可信,带入感强。这可能是作者的一种个人爱好。新华忍不住发笑,有人说,就像我们学祥林嫂的时候,配了个插图,从此更记住了她像个圆规。很快,有人纠正。圆规那个是杨二嫂吧。群聊很不顺畅,管理员终于发声了。哈哈,大家对她的写作手法,还有些什么可以说的吗?发现大家一段段的综合描述很好,但讨论是需要过程、节奏的,就感觉经常被闭合。群聊行将就木了,散发出巨大浓重的气味。有人高呼,胆子要大一点,步子要快一点。管理员强调,大家尽量不要用宣传语,哈哈,咱们说点个体的。那人继续重复自己,我个人觉得,放在当下,我们面临的中文写作场域。埃尔诺这样的写作,几乎是没有前途的。有人回应,写作就是完整而深刻的表达出自己来,指望这个弄前途恐怕不行。那人又转变了话锋,我们以为在表达自己,其实不过是重复从别人那里看来的。我觉得这牵涉另一个话题,就是写作,究竟该为自己还是为发表?有人继续回应,表达自己再困难也比表达别人容易,也比表达摸不着边的大东西容易。那人继续说,明知道自己写的没有发表的可能,也不会有人欣赏,只是为了自我,还会不会坚持下去?有人补充,捡垃圾勤快点都比写作赚钱。管理员勒住缰绳,抛出一个问题,她是百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第17位女性,你觉得她的份量怎么样?新华回答,如果没有电影《正发生》,她的份量会轻一点。管理员说,对,他的电影,正发生。不知有多少人看过。群里有人回答,没看过。继而又蜕变成一种没完没了的沉闷。
此粒的态度变得奇怪,语速变缓,声音里带着嗲味。新华寻思,她是想要零花钱了还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新华想看此粒的下一步动作。
新华突发奇想,给儿子录了三段视频,山行、赠刘景文、夜书所见。在三岁半时的书柜前,儿子保持了当年夸张的表情。新华发微信给父亲,用儿子的口气。爷爷奶奶,你们看我是不是比三岁时背得好了啊?是的,天宝进步很大,很流利,表情也很丰富多彩,爷爷奶奶听得很高兴。爷爷奶奶还记得我三岁时背诗的视频吗?已经模糊了,视频还有。父亲回了一条他保留了五年的视频,那是一首静夜思。时间真的是地球人的幻觉。新华,很久以前他也是孩子,是那个在五泉山公园的湖心被父亲抱着的孩子。后来,这个孩子在慢得要命的考试和快得要命的上课铃声中长大。长出了喉结和胡须,长出了个性和反叛,长出了毕业和出走,长出了爱情和儿子,最后,长出了孤独和痛苦,最最后,长出了死亡。
上完猿辅导、昨晚家庭作业、喝完牛奶,按照睡前既定程序,儿子练起了车尔尼和哈农。儿子疲劳了,送你一朵小红花坚决不练。儿子的时间被此粒规定的日程分割得越来越细。
儿子终于结束了一天的痛苦学习钻进了被窝,此粒也去洗漱。在此之前,新华给儿子找了一件长袖体恤作为睡衣,因为他昨晚听到儿子在次卧擤鼻涕。对了,还有一条新内裤。新华有时会想,如果没有此粒,他和儿子会是什么样子。他会放任不管,由儿子自由发展,如果上帝想让他成材,他会主动去学习;如果上帝想让他和此也一样,他便会去主动玩平板,或者过个几年,领一个小女朋友回家。倘若是后者,新华想,他会拼命和自己要钱,有钱得给,没钱也得给,儿子会抽出一把刀子,顶着新华的小腹,你给不给,不给老子就捅你的春暖花开。新华给了,给了他最后的几口饭钱。但他还是死了,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给捅死了。新华活该,活该他对儿子的放任自流。新华太自私了,自私得付出了性命。但他不后悔,死在儿子手里总比被一个穷鬼开的破车撞死强。如果可以的话,他打算签一个什么东西,说明他是自愿被儿子捅死的,他的死,儿子无需承担任何责任。他,就像一只被白鲨吞掉的金枪鱼。他的死,很明智。
新华独坐客厅,他摘下一颗叫做红果金丝桃盆栽上的红果,扔进嘴里,咀嚼,就像在拒绝一颗具有强烈毒性的药丸。床底下有一口相当大的箱子,有两尺多长,箱盖隆起,上面包了红色的山羊皮,钉着一枚枚钢钉。箱子打开了,最上头盖着一条白单,白单下面放着一件挂了红缎面的兔皮袄,再下面是一件绸料的连衣裙,然后就是一条披巾,披巾里居然包着一颗红色的药丸。没错,新华吃进嘴里,通过食道进入胃囊的就是它。
读者可能猜到了,他又没死成。他把时间全留给了埃尔诺的悠悠岁月。这个书名恍惚,似乎刘慧芳宋大成慢慢地走了过来。新华关掉大灯,打开台灯。不对,应该是先打开台灯,再关掉大灯。窗外,火,火,警笛声由远及近,又又近及远,
这是孤独的拓荒者的声音。
人最大的不幸是天天被妻子找各种理由辱骂。婚姻无趣,尤其是被爱的人一次次伤害过后,这种关系终有意兴阑珊的时候。此粒骂得痛快,新华听着难受。此粒的大脑定是一间地下室,昏暗且积满尘垢,她需要用咒骂的方式将这些污浊喷吐出来。此粒像硬币一样零碎的和像粪便一样臭不可闻的话必然速朽。此粒不退让,不躲闪,似乎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其实是她始终有一口气缓不过来。此粒的每次发飙,都让现实层面的渺小与梦幻层面的高大形成了奇妙的对照。这种对照说明此粒和新华一样,只不过是一颗瀚海沙砾。话说回来,宽容对方的无礼行为,才能保证婚姻的稳固。家庭幸福是一种动物式的满足状态,新华要继续忍受,用自己的不幸来换取家庭的幸福。
新华是痛苦的,老陀说,对具有高度自觉与深邃透彻的心灵的人来说,痛苦与烦恼是他必备的气质。老陀的话就是新华的现实。
新华经常因未能及时捕捉一个独特的思想而感到懊丧。今天他没有这种懊丧。
埃尔诺说得太多了,不想再说她了。一流作家可能写出三流作品,一流作品也可能出自一位三流作家。
从家到办公室一点八公里。今天是个例外,大清早阳光灿烂。光线烘托出高耸的双子星和中铁大厦。大厦的玻璃幕墙在某个角度会反射进新华的眼睛,新华想杀死太阳。
一切事情都以闻所未闻的速度被遗忘,所以应该几下它们。世界可以被时间测算,可以被天枰称量,但永远无法猜透,这就是记下它们的原因。
新华读到晓然,读“鲁八”短篇想到的。读完新华舌头根发硬。新华曾经参加过此人的新作研讨会。研讨会的主持人是新华的好友,他替新华讨要一本新作,新华清楚地记得,晓然的面部表情透着厌恶和不耐烦,透着对从活动中拾取微利人的轻视。
做核酸是每天的规定动作,还好,采样点离办公室仅有一街之隔。新华的前面排着两位老人,一个小孩,孩子戴着一顶可爱的渔夫帽,从颜色上看,这帽子和上衣裤子是一整套。奶奶好不容易调出健康码,却将屏幕对着自己,扫码员提醒多次她也反应不过来。不过,小孩却十分沉着,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指挥者奶奶该如何操作。新华明白,当一个人走过一棵树影婆娑的大树,当看着眼前的一幕,应该感到幸福。
新华发现写字班的门头换了,墨儒书画院变成了字里行间艺术,像染过的头发。一楼大厅有一个书架两个文件柜三个茶饼架和四个文具架。沙发上坐着一个包着头巾皮肤乌黑的老人和一个留着长发刷着手机的女人。新华上到二楼,那个留着胡子、身材魁梧、有着因逆光而发黑面孔的老师正在责备着一个学生。儿子坐在第二排,正在奋力地书写。老师像鸡屁股般凸起的嘴巴说个不停,想焊接车间的捶打声。
新华下楼,老师必定拖堂。
儿子隆起的额头上掠过一道亮光,两级两级地跳下台阶。九年前,新华的2亿个精子组成浩浩荡荡的大军,经过艰难跋涉,而最终完成与此粒卵子结合的只有儿子一个。想到这里,新华从口袋里拿出坚果,赏赐给儿子一个杏仁、半个核桃和三个腰果。儿子由于笑得开心而抬高的颧颊红扑扑的。他踩着滑板,在平静的街道上划出一些流动的线条。他告诉新华,班主任今天当着全班的面打电话给某同学的父亲,要求他对自己的儿子严加管教。作为上课神游孩子的父亲,在电话那一头没有向班主任下跪,而是向自己的儿子下跪。
新华心里感叹,我们生活在被清理过的世界里。
此粒对的不是新华,是儿子。此粒嫌儿子弹琴磨磨蹭蹭,浪费时间,一怒之下,把哈农撕成了五本。儿子哭哭啼啼,新华满耳都是此粒的骂声。此粒越发骂得起劲,普通话改成了昆明话,连骂十五分钟不见重复的语句。她的上眼皮泛着红色,口腔里不断涌出重音节。闹腾了半个小时,此粒允许儿子洗漱先睡,但要在周末把今天丢掉的练琴时间双倍补回来。儿子擤着鼻涕答应着。此粒眼露凶光,气哼哼地躺在床上刷直播。
生活就是这样,每个人的行为都可以理解为发源于纯粹属于他自己的随心所欲的愿望,纯粹属于他自己的哪怕最刁钻古怪的恣意妄为。是谁让新华未老先衰?是谁让新华的智慧和想象力过早的枯竭?
你有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会在第一时间对别人的表述进行否定,这种喜欢靠反驳别人来凸显自己存在感的行为在心理学上被称为病理性诡辩。
没有吧、咋个可能、没有的事这类的说辞经常挂在此粒嘴边。习惯性反驳,其实是此粒最大的愚蠢。看似嘴拙的新华,其实在用在沉默回击。他从怯懦中汲取了在关键时刻没有抛弃自己的力量。
袁老师给新华提了五个问题,新华一一作了回答。
问:安妮·埃尔诺把“她的身体、感觉、思想”都写进了文学,小说《事件》把自己年轻时未婚怀孕,想要堕胎的心路历程和无助、痛苦的复杂情绪历写进了小说,由此改编的电影《正发生》获2021年威尼斯金狮奖。这样来自切身经历的敏感题材,你敢写吗?
答:我认为一个合格的写作者必是真诚的,这种真诚体现在不写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文字。所以,书写亲身经历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喜欢麦克尤恩和麦克劳德,我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真诚的作家。我预测麦克尤恩会拿2023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如果他们还评的话。
问:埃尔诺的题材多从个人经历出发,“真诚”是其作品比较公认的标签,你觉得真诚和想象哪个重要?
答:接上面一个问题的回答,真诚是重要的,因为它包含想象。一个杰出的写作者,需要用真诚的实践、真诚的语言和真诚的想象去构建那个分叉的小径。
问:埃尔诺出身底层,父母深信教育可以改变女儿的命运,最终她成功进入一个曾经对她父母不屑一顾的社会阶层。埃尔诺父母的这种做法,也是当前大多数中国父母对孩子的期待要求,你的出身,和埃尔诺的人生轨迹有无相似之处?
答:接上面一个问题的回答,博尔赫斯认为那是时间的分叉,其实时间本不存在,只是构成物质世界的最小单元在不断地重构,这种重构让我们无法选择原生家庭,同样,我们的父母也无法选择儿女,只能通过后天的教育来继续重构,本质上是为了满足每逢吃过饭后想活动一下攀比子女舌头的生理要求。我和埃尔诺的成长经历有相似之处,也出生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但家庭的差异并不影响写作,只要自己保持对文学的真诚就行。
问:当前,很多大学生毕业即面临失业,“读书改变命运”似乎不灵验了,作为父母的你怎么看待你的出身,这种观念?
答:接上面一个问题的回答,在真诚的基础山,像雪贴在人行道上一样写作,对,贴在人行道上,不去管自己的出身,去看人行道上的冻死的蚂蚁、掉落的树叶,去感受地砖的温度和雪的六角形结构。
问:埃尔诺41岁离婚之后,写作生涯慢慢走向高峰,写作一直是她的梦想,你的写作呢?你把它看做了什么?
答:接上面一个问题的回答,只有这样,我觉得自己的写作才是真诚的。人类所有的智慧加起来,也不可能制造一瓣雪花,我所要做的,就是用瑞士军刀去锯一棵树,用自己持续的书写解答对树冠的疑惑。
问:当埃尔诺得知自己获奖后,82岁的她表示自己仍将写下去,仍要为少数人争取权益,直至生命最后一口气,如果你到了82岁时,会在做什么?
答:接上面一个问题的回答,或许最终也找不到答案。我和朋友开玩笑说,自己要坚持写到60岁,而埃尔诺从60岁才开始写。如果我到了82岁,我可能是一位健康的老人,也可能会痴掉或疯掉,谁知道呢?博尔赫斯说,时间会分叉。
此粒派人给新华拿来五张饭卡,也包括新华的一张,命令新华打15个包子,其中黑芝麻3个、腌菜3个、鲜肉3个、香菇3个、苏子3个,不能打错,另外还要打5个馒头个5袋牛奶,都要最新鲜的,不能是昨天的。新华想起鲁提辖为难镇关西的一幕。坚决贯彻好、落实好领导的要求和部署。新华把一粒腰果抛向空中再用嘴接住,被本体论纠缠的人是疯子,被方法论纠缠的人是呆子,新华两者皆是。但新华与众不同的是,给人生不设限,他只想推好当下的石头。
新华打开微信的看一看,新一代“人造太阳”科学研究取得突破性进展,可控核聚变装置运行又创造了新纪录。这类研究可疑吗?新华不问别人只问自己。掌握智慧的人总是受制于掌握权力的人。如果把这种技术用于破坏,无疑是荒诞的。滇国相印封泥的发现也让新华小激动了一下,他想起巴尔扎克用过的火漆。当老巴写好一封密信,在热蜡上加盖印章后,小心翼翼地把信交给仆人,完成了现在与过去的交替。机器人传菜员到底不行,最后还是真人来摆桌,经过一番对餐盘位置的微调,一位屁股包在绷紧裙子里的真人传菜员以一句您的菜上齐了为结束。
此粒中午请前同事吃饭,回族馆。一个传菜机器人发着颤音在馆子里飘来飘去。此粒嘲笑新华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新华眼神呆滞不是因为他觉得机器人稀奇,而是因为他满脑子都是精神变成骆驼,骆驼变成狮子,狮子变成小孩。
新华脑子里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洗碗目前是主要的事。洗碗池是个岛,岛上油腻的荒野被新华耕作成了规矩的农田。爸比,来陪我做作业。新华陪做作业已成了儿子的惯性,每晚顺着河流漂流,偶尔倒溯。好的,等我洗完。新华加快了速度,擦灶,擦油烟机,换水池滤网,最后清理厨余垃圾。
今天有没有要检查的作业?新华问儿子。问了三遍,儿子装听不见,最后用烦死了三个字作回答。新华怒,给了儿子一巴掌。儿子从有音乐、烛光的半空掉到了有咒语、香火的地面。他大喊,妈妈,爸爸打我。那样子像是故意在自己的肩膀上开了一枪,以博得同情。此粒风驰电掣地冲来,怒不可遏。你干什么?干什么动手?浑厚的女中音带来一个讨债的魔鬼。此粒的头发眼看要立起来。新华赶紧解释,你问问他刚才说什么。此粒问儿子,儿子抹抹眼泪,我说烦死了。听罢,此粒原本冲着新华的十支利箭顿时折断五支。别哭了,好好做作业。儿子在此粒的怀抱里像是她一个人创作的不朽杰作。你出去,我来辅导。此粒主动承担起检查儿子作业的重任,让新华暗自窃喜,同时又让新华疑惑。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此粒不再要求儿子练琴,也不再鼓着儿子洗澡,她的豪横都去哪了?
新华又开始了独自阅读的夜游神旅程。他翻开读了三分之二的在迷宫里。发现文本中几个排版和文字错误。新华边读边记下几笔心得。格里耶是任性的,他喜欢雪,便花了大量笔墨去描写雪,这些冗长的文字在文本中是没有意义的;格里耶是啰嗦的,对场景和人物动作的描写过于繁琐,这些曲折的小道让近在咫尺的目的地变得过于遥远。唯一受到的启发是,可以模仿李小龙的《死亡塔》来写一个故事,一个中年人有一天突发奇想,要徒步行进两百公里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路上遇见了清洁工、装卸工、送货员、看门人、焚尸工、男侍者、屠宰工。
新华打了一个喷嚏,他用阿司匹林掺烈酒来治疗他的感冒。深夜,有着玫瑰色边缘的云彩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辨别颜色的两块残云,像一双毫无表情的眼睛深陷在一张老朽而失去弹性的脸上。
东方人的一成不变。扫地、拖地、收衣服、洗衣服,白色的手洗。新华在每周六履行着既定的程序。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是此粒的种子,不断吐芽、长大,也是她体内的毒品,易成瘾。儿子要去上围棋课,但找不到围棋书。新华为了让他改掉丢三落四的毛病,便趁此机会要好好教育一下儿子。爸爸,我的围棋书放哪了?儿子问。你找啊,上周六你拿回家后放哪了?新华反问。儿子一头雾水,抓破头皮也想不起来上周把围棋书放哪了,不,应该是扔哪了。新华指指沙发上一堆包里的一个白色布袋,你看看,那里面有没有?儿子翻出布袋,发现里面是自己的围棋书。以后自己的东西要收好,不要乱丢乱放。新华故意提高了嗓门。此粒闻声,像一头掉转辔头的叫驴,发出让人厌烦和痛恨的长短音。你不会好好对他说吗?此粒乌黑的牙齿像要咬碎熟透的南瓜。她又给儿子上了一课,不需要对爸爸尊重,妈妈才是绝对的权威。这个女人对新华来说完全是陌生的。新华想找个温柔的空间独处一会儿,不再愿意看到这张僵硬的脸。
新华多想时间倒流,在婚前就和此粒签订一份协议,约定他们之间是一种互相尊重的关系,有独立人格和独立事业,彼此永远不会成为陌生人,没有任何力量能够破坏彼此的结合,但是务必使这种结合不要蜕化为束缚和习惯。然而,现实过于残酷。此粒每日的怒吼是一种让儿子和新华颤抖的仪式,就像犯人脚上拖着的石球,永远摆脱不掉。新华饱受折磨的脑袋里被此粒用刻刀吱嘎吱嘎刻上了无数的印痕,一道比一道深。新华的天空是绝望的,寒冷的,即使换上羽绒服还是让他冷得发抖。此粒一遍又一遍以声音的形式释放着自己,让新华的耳边响起嘶嘶、嘶嘶的声音。
新华又转了八千给此粒,以换取耳根的清静。
地铁,摇晃,幅度不大,但是始终在摇晃。车厢,八个门,开开闭闭,但始终立着。李队请客,新华赴约,要坐二十一个站,好在不用换乘。车厢不挤,远处的乘客新华没有留意,近处有两位,一位男,穿灰色休闲西服,一位女,穿黑色短款大衣。男的叉着双臂闭目养神,女的刷着手机故作清高。男的竖起耳朵试图听清楚每一个站名,女的用余光打量着每一位新上来的乘客。地铁从地下到地上,没有错过任何一个港口。乘客逐渐增多,两个站坐满两张条凳。姑且把地铁座椅称为条凳。窗外阳光刺眼,紫外线不替他人着想,一个劲把自己强加于人,随意搅扰着迎着阳光的乘客。还好,地面部分只有六站。地铁又从地上到地下,日复一日的奔波使它很善于隐藏自己。乘客开始站立,站立也不妨碍刷手机。一个带着玫瑰色口罩的小孩鬼头鬼脑地环顾四周,吊着的双脚甩来甩去。站与站的间距很短,车内广播频繁报着站名。新华打了一个哈欠,眼睛里涌出了泪,世界顿时变得朦朦胧胧。
他还要坐十一个站,成人在沉默中沉默,孩子在叽喳中叽喳。新华用无名指挠挠额头,没有人盯着他笑。目的地近了,焦虑浅了。除了车轮与轨道的摩擦声和广播声,新华偶尔能听见擤鼻涕声、婴儿的哭叫声和钥匙碰撞的叮当声。另一个穿咖啡色休闲西装的中年男人横站在新华面前,他随着车厢的轻微摇晃摆动身体,像儿子的节拍器,唯一不同的是,当前地铁停住时,他会以更大的振幅结束他某一阶段的摇摆,随着地铁起步,他又进入了下一阶段的摇摆。又上来一个穿花毛衣的女人,女人的毛衣上长着大大小小的松树,枝上满是绿里带黄绒毛柔软的松针。不管她的装束也罢,她的发型也罢,她打电话的态度也罢,都不能在新华的心里引起欢乐的心情。东风广场,换乘站,类似一个货物的集散中心,批量的乘客下车和上车。新华还有六站,下一站,交三桥。车厢里的大部分人已把乘坐地铁当成了习以为常的练习。新华想到了于坚,他说过,自己坐在充满手机的高铁上,想死。大有作为的人,都有异相。下一站,北辰站。
欣都龙城,对方开放卫生间的冲水按钮好大。
新华多喝了两杯。原因?读者心领神会。
晚上,新华梦见儿子掉进了粪坑。这不是新华第一次梦见大便和旱厕了,但梦见儿子和粪坑联系在一起,还是第一次。粪坑很深,是一级级的台阶,里面布满了粪便、厕纸和蛆虫,排便的人络绎不绝,激流飞泻而下,世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奇怪的是,这个公厕竟然在新华家的客厅,就在沙发的边上。儿子在靠背的顶端跳来跳去,嗷嗷叫着,像一只发情母猫,跳着跳着就不见了。新华扭头一看,粪坑里伸出来一只小手,小手在缓缓下降,最后被埋没在鹅毛般的厕纸里。粪池中的颜色没有几个现代艺术家能表现出来,单味道,新华在梦里都闻得出来。新华跳了起来,趴在脏兮兮的粪坑边沿,伸手在厕纸堆的下面刨挖,泥浆般的大粪粘稠无比,新华的手迎接着流体的阻力。读者,扪心自问,所有的父亲都会这样做。别在意粪坑的颜色和味道,别在意蛆虫的冰凉和膈应,奋力地打捞,奋力地寻找那只小手。抓住了,那是儿子细细的手碗,抓牢了,不要滑脱。新华提起了儿子,儿子还活着,儿子像一件正在沥干的衣服,滴滴答答流着粪水。新华把儿子对折起来,拧巴拧巴,展开,但他的发茬上扔挂着许多细小的粪珠。儿子又活蹦乱跳了。
窗外的白雾飘过三十六楼,消失在下一个飘窗。新华坐在窗边擦眼镜,用失焦的近视眼俯瞰楼宇间的那方绿地。每一天都是审判日。
儿子一早起来就流鼻血伴着咳嗽,脖子干还不主动喝水。新华督促了几次,儿子勉强喝了半杯。新华不愿吃她做的早点,如果有可能的话,也不愿吃她做的午饭和晚饭,新华不是不想吃,让新华恐惧的是坐在一个桌上吃饭会生出许多枝节。
新华拖地,儿子学英语。自从此粒决定上妮可英语后,换了新教材,儿子又要重新学起。
一秒钟能做好的事情你要用去十多秒。此粒吼叫,中气十足,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为她而存在的。她一遍遍教儿子把页角折起来,儿子不是折得不对称,就是折得太慢。儿子缩着脑袋,任由此粒宣泄着胸中的怒气。此粒像一台推土机,撞开一道道软塌塌的墙。
新华的心脏又在剧烈跳动,仿佛胸腔里有一场地震,震源就在右心室,地震波向外扩散,直抵脚尖。新华打开钱包,挤出三粒倍他乐克,比平时多一粒。
新华瞄准马桶,尽情释放着膀胱里的液体。他盯着瓷砖上的花纹,他看到一个佛陀。走了,去看牙齿。
蓝橙齿科,门脸很小,内部很大。儿子拍了X光,照了照片,拍下牙的时候,儿子嘴里含了一面镜子。医生建议要注重晚上刷牙,买一个小头牙刷。深咬合要干预,需要下次约时间收集资料做方案。牙医和此粒互相加了微信,约好下周六涂氟和做窝沟。新华站在一边,神游到了浙江海盐,那里曾经有个年轻的牙医,名叫余华。
天底下最让人难熬的事情便是此粒教儿子功课,从头骂到尾,骂得一个麻木,一个嘴干。新华俨如弓背蹑足的狗,想要匍匐着不被发现。他提醒此粒,儿子四点半要练武术。你去送。我骑得慢。那也用不了四十分钟啊。此粒裂开的嘴泛着令人作呕的颜色。
月亮挂在天上,像一个即将爆裂的气球。云朵像船一样划过夜空,一只桉树上的夜鸟在尖叫之前发出嗡嗡的声音,像是在追溯他的怨苦。
万里归途,儿子吵着要看,说是班主任推荐的。此粒只买了两张成人票,被CGV的检票员堵在了入口。儿子贴背站在身高测量图前面,已远超一米三。此粒无奈,又花高价补了一张票。气嘟嘟的此粒嘟囔,下次去九洲森美看了,再也不来CGV了,九洲三个人的票价加起来都没有CGV的一张贵。电影的血腥场面比比皆是,在偶尔的平静之中会突然枪声大作。儿子像被谁咬了一口,眼神颤动,突然直起身子,迅速捂起耳朵。爆炸、追击、赌命、燃烧、碎裂,像米线一样平凡无奇,新华昏昏欲睡。星星点灯,二十年没听过的一首老歌,还是原唱,插进去有点突兀,像一条手臂伸进了嗓眼。过多的事情场面难以克制,导演没有将故事拱手让给人物。周围的观影者僵坐的多,瘫坐的少。新华没有观察此粒,他不敢看此粒的眼睛,死寂的眼白只会让他发怵。一脸的横肉和耷拉下来的嘴角充满暴怒。像你爹一样笨,是她教训儿子时经常挂在嘴上的话,说罢,还会扯出一丝冷笑。他只用余光看到此粒把粘在额头上的几绺染成栗色的头发捋到耳后,不断切换着支撑身体的左右两半屁股,像在巢里躁动难安的母孔雀。
从影院出来,此粒接到一个电话,说先不回家,让新华和儿子先回去。儿子手舞足蹈,新华也暗自窃喜。儿子悄悄告诉新华,爸爸,我们可以称霸了。新华同意,他更愿意此粒患上失语症。
月亮像一只铜盆扣在树尖。
此粒深更半夜回家,看到新华扔掉的牛奶,突然像叮过人的蚊虫,变得精气十足。你有钱得很啊,说扔就扔。已经过期了。过了期也不能扔,大哥。此粒捶着桌面,露出一张肥黑而空阔的脸。她冰凉的眼神稳稳地粘在新华的背脊上。他的声音胆怯、茫然、孤苦,他躺在床上,像倒毙的流民,形销骨立。
此粒撒完气,又疯疯癫癫地跑去菜鸟驿站拿包裹,没带电梯卡,上不来。她打电话命令新华去电梯间按电梯,新华没听清,此粒再一次开火,新华耳廓上沾满了从听筒里喷出的口水。
此粒两天没有洗澡,腋窝里的气味如同地狱。让新华恼火的是此粒把床单弄脏了。每逢新华换了新床单,此粒总是利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在其上面描摹出一面RB国旗,仿佛预示着新床单即将到来的悲催命运——被鬼子蹂躏。这几天,此粒内裤里都会有一条带血的毛巾。
也许是由于痛经,此粒一起床就处在气头上的状态,她会把自己犯的错误强加到别人头上。孩子的白网鞋在哪?你自己放的,我怎么知道?孩子的白袜子在哪?我上次放在床脚,谁知道你又搁哪了?最后,此粒自己从鞋柜里和衣柜里找到了鞋和袜子。
新华记得当他把第一笔丰厚的稿费两千元转给此粒当零花时,此粒半推半就,最后在新华奋笔疾书的时候,主动亲了新华的脸颊。但现在,新华把八千元转给她,她也是一副苦瓜脸,她的胃口越来越大,要求越来越多,新华左支右绌,疲于应付。
儿子的初级三路长拳第一段还没练好,又改练南拳。新华经常告诫儿子,做什么事情拿得起放得下就行,拿不起放得下也行。
儿子说,爸爸,我担心你,你的手腕能动吗?儿子看着新华刚刚受伤涌出血印的手腕说。话还没说完,儿子和新华又同时受伤,受伤的部位都是拇指,一个因为玩95式突击步枪,一个因为削洋芋皮。
儿子嘴也很甜。新华记得儿子6岁去饺子馆,在新华点餐的时候,对前台的老板娘说,阿姨您真辛苦。老板娘随后热情地将后厨的炸洋芋免费送给儿子吃,嘴里一个劲念叨,真有缘。吃完饺子,与阿姨道别后,儿子悄悄告诉新华,嘴甜的孩子到哪都有的吃。
儿子也会把学校的秘密告诉新华。李老师最喜欢赶龙街了,中午和黄老师一起去,我睡觉的时候听到的。
儿子对语言的感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都是让新华大张着嘴的。老新家要获得茅盾文学奖需要经过三代人的努力,父亲、新华,最有希望获得茅奖的便是儿子。儿子在朗读课本上叶圣陶爷爷的童谣时的那种语感和节奏,是一般的小朋友做不到的。当新华和此粒商量着要把旧台球桌扔掉时,儿子自言一句,今天仍沙发,明天扔台球桌,你们要把所有的记忆都扔掉吗?当《人与自然》中出现的非洲象的白骨,他冒出一句,爸爸,他的灵魂去哪儿了?当给老傅阿姨的妈妈上完坟回来时,他说,路边的大树在和我们挥手呢。
地铁居然不让带玩具,装玩具的盒子经过X光机,不好意思,您这个玩具不能带上地铁,请从安检门返回。第一次听说,地铁不让带玩具,没想到现在地铁安检这么严格。无奈啊,新华只好用百度地图搜公交,搜到一辆C4去实力心城,没想到C4太诡异了。怎么个诡异法?首先是车诡异,上下车只有一个车门,你说是皮鞋车也就算了,本来车就小,一个车门情有可原。但C4是三十多座的大车啊,居然也只有一个车门。是有点奇怪。其次是线路诡异,从新螺蛳湾出来,沿着彩云南路一路往南,新华本以为一直就往新区去了,没想到在斗南三岔路口一转,开上了一条土路,沿着土路到了东盟森林大门口,停了两分钟,居然原路返回,后又走走停停,经过大洛羊、小洛羊,一路开到了经开区。终于见到大路了,新华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在华飞名盛世界门口,驾驶员将车息了火,低着头说了声不好意思,就下了车,全车人都以为是车抛了锚,没想到驾驶员居然躲在广告牌后面撒了一泡尿,人有三急,也情有可原。全车人都在等待驾驶员解决完生理问题赶紧上车,没想到驾驶员提好裤子,蹲在马路牙子上点了一根烟,一口口咂了起来,那叫一个过瘾,抽完一支,居然又续上一支,全车人目瞪口呆加无语。这是公交车啊,省会城市的城市公交啊,怕是城乡公交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就这样,本来坐地铁10多分钟可以到的路程,硬生生跑了一个多小时。都是地铁不给带玩具闹的。奥,对了,新华带的什么玩具啊?给儿子买的玩具啊。到底是什么玩具啊?95式突击步枪。我的妈呀,怪不得,哈哈。
爸爸,你是不是带我带得特费劲啊?
爸爸告诉你一个道理,学习的关键在于自己,不在于老师。你不喜欢Ada老师,这是你的权利,也是你的自由,说实话,爸爸也不喜欢她,但不喜欢她并不妨碍你学习老师教给你的知识,并不妨碍你和爸爸用英语严肃地交流。爸爸对你的钢琴没有多高要求,爸爸唱歌,你可以给我伴奏就行。
新华的思绪里都是儿子,突然一个座机电话追来,他接起电话迈动脚步继续往前走。是此粒的声音。给我的手机充一百块钱。此粒的话言简意赅,不等新华接话,即刻用一阵挂断音结束。新华立即给此粒交了电话费,顺便把儿子参加武术比赛的报名费也转给了她。新华想起一句话,他想不起来是谁说的了。可能是陈鹏说的,也可能是张凌说的,也可能是温星说的。对己节俭,对人吝啬的人是守财奴;对己挥霍,对人吝啬的人是利己主义者;对己挥霍,对人慷慨的人是豪侠;对己节俭,对人慷慨的人是圣徒。新华至死认为,自己是圣徒。
新华打了个激灵,此粒那双深陷在脸部隆起肥肉中的眼睛,正盯着他看。这双眼睛也是冷酷高傲,脸上太阳穴和眼窝处的肉耷拉着。她疑心病重,时常借着情绪任意发飙,骂得新华莫名其妙。新华知道她作为女性的人生充满荆棘,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将她的恶毒和狂暴倾泻的人。
Only you能伴我取西经
Only you能杀妖和除魔
Only you能保护我
Only you叫螃蟹和蚌精无法吃我
你本领最大,就是Only you
Only you你别怪师傅嘀咕
戴上紧箍儿
别怕死,别颤抖
背黑锅我来,送死你去
拼全力为众生,牺牲也值得
南无阿弥陀佛
新华唱着小曲,歌词冲向喉咙,随之脱口而出。他低着头,小步慢走,像要躲避正午太阳的鸟,躲避着熟人。几个性急的人在直道超车,俨然是大河注进浩渺的大海。
他有时候满脑子都是文学,没有哪位大师可以引导他写出杰作,他完全靠天赋的照拂和艰辛努力。
深秋,树叶已没有了向上的力气,但新华喜欢这条林荫道,他觉得经过的这五分钟自己是有生命体征的,他不想去办公室,他想把自己截留在这里。新华枯寒的生命似乎已经习惯了每天在这里走一走。
新华捡起一颗嵌花的玻璃球,心想,同时如果带孩子来了,拿给他玩。离上班时间还早,新华还有二十分钟可以挥霍。
此粒突然对新华温柔起来了,下班主动开车来接,对新华倒掉茄子醡的行为也没有横加指责,亲切地喊新华吃馅饼。新华不寒而栗。他虽没有先知先觉,但幸福不是说来就来的。新华觉得此粒很荒唐。他默不作声。
新华捡拾起此粒刚刚遗落下的零散词语,他没有解码器。
先不去管此粒。新华想起自己的匕首。问张凌,张凌兄,你觉得哪一篇比较好?张凌说,读过半,有一两篇印象深刻。新华说,张凌兄,是哪两篇啊?我想投投稿,试一试。张凌说,按你的感觉去投吧,我读完再说。新华本来想做一个解剖者,但没想到刚拿起手术刀,就被一个老江湖卸了力。新华一脸落寞,身体像刮过浆的布。投什么稿,知道是石沉大海,何必和自己较劲。
收拾好心情。新华读起了托卡尔丘克的衣柜。他想不起来她的国籍,关于这个获得诺奖的女作家,他的记忆没有任何涟漪。
臭死了。儿子捂着鼻子。你放屁我还不是忍着?此粒辩解。新华听到母子二人的对话,顿觉一股恶浊的气味充满了狭小的空间,一口胃酸冲了上来。
两分钟后,此粒又发出爆炸音,儿子拖着哭腔一遍遍地念着朗文。不知道是此粒在拍桌子还是在打儿子,嗵嗵。整天讨价还价,明天录,今天都读成这个鬼样子,还明天录?你眼睛长在哪里啊?读上面的,别读下面的。今天读不好,你就别睡觉了!嗵嗵。你看我干嘛?我脸上有答案啊?嗵嗵。儿子的哭声撕心裂肺。趴着干嘛?撞死啊!
狗改不了吃屎。新华想去把此粒拉开。想想算了,去拉一个疯子,无异于火上浇油。新华突然冒出一个让自己发抖的念头,干脆任由此粒打算了,等此粒把儿子打死了,这个世界也就安静了。新华不敢去上厕所,去厕所会看到一张因怒火扭曲的胖脸,也会看到一张因哭泣变形的小脸。新华憋着,憋得膀胱爆炸,憋得膀胱癌更好。
嗵嗵。此粒的巴掌又找到了标靶。你的自然拼读学到哪去了?学了四年,你就学成这个样子?嗵嗵。儿子被此粒打的咳嗽不止。咳咳。你还要抱着头?新华希望儿子咳出血来,喷在此粒脸上,用儿子的血冲洗掉此粒身上的魔鬼。
你就是欠收拾,咳什么?你自找的。此粒又加重了巴掌的份量。妈妈,别打了,我受不了了。儿子哀求,像一只惊慌失措的老鼠。
新华不知道这场闹剧还要持续多久。他只有忍耐。除此之外,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掐死此粒或者自己跳楼。
儿子又开始磕磕巴巴地念起了朗文,不知道什么时候念错或是念不下去,嗵嗵的声音,她正在一条胳膊一条腿地撕烂他。又开始轰炸新华。真是一种折磨。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出性格暴虐的女人?温柔如水的女人的生产难度真的很高吗?此粒是自己找的,打掉牙新华往肚里咽。
十一点了,儿子还没有完成此粒布置的任务。此粒终于妥协,允许儿子洗澡睡觉,明天再读。儿子红着眼睛进了卫生间。在新华的提醒下,儿子认认真真地刷了牙。喷头落下冷水,像儿子一股股的眼泪。他的后背有淡淡的淤血。此粒下手很重。漫天雨幕,儿子不敢用手去搓后背,草草打一点沐浴露了事。浴室顶上的热风吹在新华头上,额头后面的印出了那个活灵活现的儿子。人生来受苦,这个八岁的娃娃已经没有了三岁时的眼神,取而代之的是茫然、无助和焦虑,他无时无刻都会感受到巨大的精神压力,一张嘴发出的,全都是呐喊。
新华擦干儿子的身体,给他穿上衣服,吹干他的头发,抱他上床,盖上被子,关灯。世界像现在这样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