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有了秋意,周围仿佛冷了些。
展现在新华面前的是光漠的绿野,和在一列远树后面垂下的淡青色的天幕。草间萤火还在明灭,时而有虫声如诉。一只蚂蚱戴着辔头架着鞍,从一块石头上跳过草尖,消失不见了。
新华的脑海中,进行着一场葬礼,悼念者络绎不绝,越聚越多,直到仪式的氛围渐浓。当所有人入座,仪式开始,敲鼓的声音沉重有力,不断敲打,直到他的听觉变得麻木。
新华见众人抬起棺材,沉重的脚步,摇摇晃晃,吱呀作响,他的灵魂也跟着吱呀作响,四周,丧钟响起。
新华自认为自己是神经无比粗壮的汉子,是那种即便被送进集中营也可以存活下来的人。然而2019年,母亲去世,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安然无恙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对几乎对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甚至不愿意去做那些曾经很想去做的事,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以前有过的快乐和活力,似乎就在那段时间从他的身体中慢慢消失了。所有需要完成的事情,他都感觉那么麻烦。回到家的时候,看着手机上的未接电话,他不但不会因为即将听到朋友们的声音而感到兴奋,反而会想,怎么有这么多人等着自己回电话。有时该吃午饭了,他却开始想,他还得买菜,得洗、得切、得炒、得嚼、得咽。狄金森的诗歌被他塞到了抽屉里,戈雅的油画复制品被当成了桌布。唯一还摆在桌面上的,是那个背后无字的明信片。
新华开始感到自己事情做得越来越少,思考得越来越少,感知得越来越少,就好像整个人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紧接着就焦虑起来了,这是一种持续的感觉,就好像走在路上,滑倒了或者绊倒了,地面猛冲向自己的感觉。终于有一天,当新华醒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能中风了,因为他躺在床上整个人都是完全僵硬的。他看着床头柜上的手机,心想,不好了,他该打电话求助。但他没办法伸出手去,没办法拿到手机来拨号,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该打给谁。
终于在他躺了整整四小时之后,他有了知觉。他开始吃药,开始接受治疗,但他却不知道为何,好转了,又复发,又好转,又复发,再好转,再复发,最后他才意识到,他必须一辈子依赖药物以及治疗。他发现自己的病是这样一个东西,已经深深嵌入在他的体内,他无法彻底将它剥离。他越来越胖,这是药物的副作用。他全身上下都是萎靡不振的明证:丑陋可憎的大肚子,像猞猁一样的络腮胡子,粗糙的双手,以及塞满污泥的长指甲。
每天晚上,新华一人独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着烟头白灰之下露出红光,微微透露出暖气,心头的情绪便跟着那蓝烟缭绕而上。终于有一个晚上,他的脸上出现了粲然的笑,他决定出门,去非洲,去明信片上的草原。
扑入新华视野的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几百万年前由伟大的自然力所堆积而成。卑躬屈膝的角马,充当叛徒的狒狒,死神使者的鬣狗,惹人讨厌的长尾猴,贪婪愚蠢的尼罗鳄,会传染浴火的瞪羚,一只只动物从新华眼前经过,似乎对他毫无兴趣。新华一屁股坐在地上,坐在地上的一片积水里。他把头低得更低些,差一点让头夹在两腿间,钻进水里。他的脖梗变硬,像一块石碑。他想坐等,囚住周围的绿色,直到来一头猛兽,将他咬死,最好是一口吞掉。
一大群嗜血的蚊子从沼泽中飞起,带着一股呛人的牛粪气味,在他周围逡巡。这儿的味道越来越浓,牛粪变成了兔子窝,但新华丝毫没有察觉,仿佛他已经失去了嗅觉。和死神已经熟识的新华,没有了心肠同它战斗,他想直视它,也让它注视着自己。
黄昏已经赤脚蹒跚地到来了,四只翅膀的旗翼夜莺发出叠叠的叫声,落在斑马的背上。
新华坐了一天,已经没有了力气。一副近视眼镜更让他显得可怜又无助。他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这副眼镜,讨厌自己的这张肮脏的肥脸。他把手指交叉在一起,紧紧地抱成一团。他闭起了眼睛。
新华占据着高广不过一丈的小房间,砖铺的潮湿的地面,纸糊的墙壁和天花板,两扇木格子嵌玻璃的窗,窗上有很灵巧的纸卷帘。
“你哄我着呢!”新华大叫。
每当父亲对他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总会喊这句话。他不再相信父亲的话,因为父亲曾经骗他说,他是从他母亲的肚脐眼里出生的,刚开始他坚信不疑,直到邻居家的小哥哥向他比划出右手的食指穿过左手的中指和拇指组成的圆圈的动作时,他才开始对父亲的话表示怀疑,那时他七岁。
七岁的新华上了小学。成绩还算不错的他耳朵根子软,经常耐不住同学的软磨硬泡,把自己的作业拿给同学抄。一天,长了一张老核桃脸的班主任终于发现了学生在背后搞的鬼,她怒不可遏。在一次语文课上,班主任要求学生们交代抄作业的问题,形式是写纸条,一条一条交代清楚,几月几日抄了谁的作业,几月几日把作业给谁抄了,自己写自己的,不允许交头接耳,要老老实实地写,要完完全全地写。新华平生第一次写这个,就像大人们写材料。别的同学即便抄了十次,也只写一次。而新华把能记起来的所有给别人抄的情况都写了出来。最后,他这个班长,成了造成全班成绩普遍下降,欺骗老师的罪魁祸首。他的同学告诉他,“你害了自己,也害了我们。”
从此,新华变得脉搏微弱,呼吸沉重,他的心像班主任的脸一样布满深沟,天天像垂死之人一样冒着虚汗。
颓废的孩子渐渐变成了更加颓废的青年,其貌不扬的新华长得越来越像小岳岳。
他害怕别人的眼神,别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和表情,在他看来都像是为了套出他的秘密而设下的陷阱。他在与别人为数不多的谈话中,自始至终都会闪烁其词。他害怕别人对他的又一次戏弄,他无法从惶恐之中回过神来。就连生理上的自然现象也变成了一种可耻的负担。他不希望自己那样,惧怕它哪一天因为过分坚硬而被外力从根部折断。他希望它一只耷拉下去,永远软塌塌的,永远没有人注意到它,让它隐藏于别人永远不会发现。由于母亲错误的发音,每次当母亲说引擎盖时,他都想赶紧捂起耳朵,跳过这个词。
面对自己引燃的这把吞噬自己的烈火,他有些害怕起来。
他是一个严肃而谦卑的推销员。每天上下班挤公交车成了他最为头疼的问题,他讨厌挤公交车的时候有老年妇女用包或手推他的后背,于是有一次,他下意识地用手反剪着挡了一下,只听后面一个沙哑且高亢的声音说,“哦,离远点,上去没有座位嘛,站着点,反正我们老了,也没人稀罕。”他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呢,以表达她对他自我保护的不满。
他就这样每天带着一头因自卑而蓬乱的头发,像蛇一样消无声息地溜进自己的办公室,溜进客户的办公室。
天空变得高远,绵软的云彩低近,吹来的风带着草原特有的气味。
终于来了一头狮子,一头病狮,用最后的力气愤怒地叫着,几只火烈鸟在沼泽的泥水里扑腾,而周围的鬣狗默不作声地喘着粗气。
这是一只骨瘦如柴的狮子,满脸血污,不知道刚才在哪里发生过争斗。它浑身是土,迟迟疑疑,慢吞吞地朝新华走来。
新华呆望着狮子,想尽量让自己从容一点。作为一只必死的生物,新华想象着,这只病狮在几分钟之后就会啃咬着他的额头。一种幸福、疼痛而又慌乱的感觉顿时传遍新华的全身。
病狮卧在新华的身边,新华的气味让它不想多看他一眼。但新华能感觉到,病狮已经处于一种饥饿、疲乏、困顿相互混杂的状态,它需要食物,需要美餐一顿,需要补充体力。卧在地上的病狮依然高昂着头,它或许是一只狮王,在一次与另一只雄狮争夺领地的过程中受伤,或许染上了什么疾病,被狮群所淘汰。总之新华能从这只狮子的左眼之中看到一种永远不会湮灭的东西。但它现在毕竟是个失败者,蓝天、月光、呛人的空气、绿茵茵的草原似乎都在嘲笑它。
那一簇簇肥美的青草在晚风里微微颤动,这个季节正是水牛群迁徙的时日。果然,一群水牛黑压压地从地平线慢慢朝新华这边走来。黑色从一根粗线变成了一片粗线,从几只远远地看到美食的脸变成几千张微笑的团团的脸。
病狮的身上有足够的勇猛和天赋,只待合适的土壤得以绽放。它的头昂得更高了,它看见了牛群,牛群也看见了它。但牛群依然我行我素,一只病狮的威胁和青草的诱惑相比起来,算不了什么。
狮子一旦遇见水牛,它的狮性瞬间会被点燃。病狮也不例外,它的视线跟着牛群从眼睛里钻出来,松松垮垮地一直在牛群中搜索,突然,迎头撞见了一头体格较小的雌水牛。
病狮强撑着身子站起来,一场战斗马上就要打响。
新华仍然坐在水里,像是草原上一株野生的花。已经麻木的他,不喜不悲。
草地上的鸟儿们开始飞回树上,一只只叽叽喳喳地叫着,这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上飘散开来,又聚拢到一起,传进了新华的耳朵。新华想,它们有的是通知牛群危险即将来临,有的是通知草原上的看客们,好戏即将上演。
牛群早已开始俯着头啃噬青草,一头头急火攻心的样子,根本对危险视若无睹。它们似乎相信,在飓风摧毁一座又一座“马孔多”后,依然会有新的乌托邦被重建起来。
那只雌水牛被病狮当成了杀戮的对象,血腥、死亡、甚至是羞辱即将拉开大幕。
病狮一瘸一拐地慢慢接近雌水牛,它的前行姿态几乎是贴着地面。雌水牛没有察觉,和它的同伴一样,正津津有味地大快朵颐。青草被咀嚼成碎渣之后,被储存在一个叫做“瘤胃”的地方,等待着几小时之后的消化和反刍。雌水牛不知道暴力的阴影正在笼罩着它。在新华的眼里,能够描述这头雌水牛的只有两个字——平静。
病狮几乎已经到了雌水牛的身边,它蓄势待发,它扑了过去,它的胸膛里是跳动的千军万马和宇宙洪荒。
雌水牛的动作像飘在天上,不接地气,它慢慢转过头来,用自己的脸迎接病狮的猛扑。真正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雌水牛就像新华一样,来到草原就是为了自杀,不对,应该是送死。
但新华想错了。
雌水牛酒足饭饱之后,显示出食肉动物般的疯狂。它的前蹄开始不断起跳,好像有什么怨气要汩汩地冒出来。圣人普度他人,强者救赎自己。这显然是一头被新华低估了的雌水牛。
雌水牛没有明确的目标和方向,像一条乱窜的狗,它不停地使用它的犄角,要把病狮摧毁。
面对着被雌水牛撕碎的威胁,病狮紧紧地将不再锋利的两个前爪深深扣进雌水牛的前脸,它的胸口直接落在了雌水牛刺刀般的角上,雌水牛想尽快刺穿这只快死的狮子,而病狮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抱着雌水牛的头,雌水牛的头像抽油机般的一上一下,病狮像一块雌水牛头上顶着的抹布,也跟着一上一下。空中的鸟儿都被这场屠杀惊扰得乱成一片。空中满是他们扬起的尘土。
雌水牛前进后退,已经筋疲力竭,但病狮还是死死抱着它。雌水牛和病狮之间的纠缠实实在在,让新华的呼吸急促。他的心悬着,不是可怜水牛,反而是担心病狮。病狮或许永远吃不到他的最后一餐了。它的天赋和勇猛已经变得迟缓而无力,仿佛即将沉睡下来。
一分钟后,两只即将油尽灯枯的动物停止了争斗,狮子被甩在地上,侧身仰着,两只手臂仍然没有松脱,它想,我是狮子,而你只是比我健壮的水牛。这看似迟来的和解其实暗藏杀机。突然,另一头雌水牛冲了过来,俯下身子,用锋利的犄角对还在悬挂着的狮子给了最后一击。狮子再也站不起来,动不了了,一鼓一瘪的肚子像一只垃圾堆里被拾荒者踩住的游泳圈。
新华站了起来,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像马铃薯刚刚长出的嫩芽。他的眼神呆望着病狮出神。他皱起眉峰,眼泪扑簌簌滚了出来。
他看到病狮歪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它那露出青筋的黄脖子顽强地支撑着它鬃毛稀疏的头。它的嘴唇发抖,它的后退已经无法站立。昔日的王者,再也无法夸耀它的财富,再也无法夸耀它的胜利,连站起来都变成了它无法做到的事情。
草原上所有的动物都在四面八方窥伺着它,这些它昔日的手下败将变成了正在嘲笑它的渊薮。
但是,病狮居然抖动着站了起来,在满是皱纹的狮皮下面隆起瘦削的肩胛骨。病狮吼叫了一声,声音微弱,张开的大嘴里面露出了已经掉落一半的牙齿。
两只雌水牛仿佛都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兜头打下来,急忙把身子往后一缩。
新华低下眼睛,先是哽咽,继而放声大哭。
牛群走了,这只还剩最后一口气的狮子注定在几个小时后就会发臭、肿胀、硬化、腐烂,直至软组织分解消失,露出白骨。
新华站了起来,使他浑身酥软动弹不得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消失了。他擦去脸上的泪,冲着那头狮子叫了一声,“桑地亚哥。”
他找到一些猴面包树的树枝盖在病狮身上,直到把整个身体盖满。
新华感到自己受到一股升腾的勇气的召唤,足以感动东非大草原,足以感动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