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爸爸

“爸爸,我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吗?”小思韵指指红会医院的那幢大楼。

“是啊,你出生的那天可冷了!”爸爸看着夕阳擎在对面的楼群上,缓缓下落。

小思韵的妈妈是大学老师,小思韵的爸爸是交通警察。妈妈当年在找男朋友的时候说过,不找昆明的,不找穿制服的,不找不是独生子的。但让人预料不到的是,最后全中,找的是昆明的穿制服的不是独生子的。但结婚后,妈妈和爸爸的感情一直很好,从来没有拌过嘴。

所有人都一样,都经历着生活中突然临头的一切,毫无防备,就像演员进入初排。

妈妈怀孕了。

爸爸找了个老中医,老中医摸摸妈妈的肚子,想了想,又摸了摸,又想了想,再摸了摸。老中医平时只用一个手摸,这次很慎重,头一次用两个手摸。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说是怀着个女儿。回家后,爸爸对爷爷说,是个女儿。爷爷说,“莫乱讲,定是个儿子!”一向不发火的爷爷,今天有点鬼火冒,他气得在地上绕圈圈,就像被风吹动的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但爸爸喜欢女儿,女儿和爸爸更交心。

很少下雪的昆明,那天晚上却忽忽悠悠下起雪来,雪花突破崇山峻岭,仿佛钉子钻进骨缝,见缝插针似的穿过密集的楼群,落在地上。

小思韵快出生了,爸爸在产房门口等,紧张得就像世界末日。妈妈在产床上痛苦地甩着头,像要把自己的头从身体上甩掉,妈妈很疼,疼得不停地嚎叫,一会儿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一会儿像是老家的白马临死前的嘶鸣。爸爸在产房外早就听见了妈妈的喊声,这声音像吸了水的海绵,越来越沉地压在了爸爸的身上,海绵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又越来越高,最后形成了一堵无形的墙,挡在了爸爸的眼睛前面。

妈妈在产房连续疼了七个小时,也没生出来。后来在妈妈的子宫里出现了脐带绕颈、胎儿窒息、胎心停跳的紧急情况,医生用手拐狠砸妈妈的肚子,胎心也没有恢复。不行,必须马上做剖宫产。

产房在二楼,手术室在四楼,产房不允许家属进入。妈妈只能从产床上自己爬起来,上身穿着病号服,下身不能裸着,只好将蓝色的一次性床单裹在腰上,妈妈看到床单早就烂了个洞,也顾不得羞赧,自己坚持着走了出去。爸爸看到满腿是血和羊水混合物的妈妈走了出来,赶紧把妈妈扶到转移床上,妈妈就像一颗巨大的麦穗被摆放在上面。转移床狭窄与逼仄,妈妈只能在床上保持静止状态,爸爸紧紧握着妈妈的手。

进了手术室,不到十分钟,医生就将小思韵抱了出来,果然是个女儿。看着白白净净的小思韵,爸爸的心里便像抛了锚一般,多少觉得稳妥了些。

“先抱孩子去洗婴室洗澡。”护士对爸爸说。

洗婴室在七楼,不同的楼层搞得人头晕。

爸爸把小思韵交给洗婴室的护士,透过窗户,爸爸看到,原来洗刚出生的娃娃就像洗萝卜一样,洗好以后,护士还倒提着脚甩甩水。

“孩子刚出生,还不能吃奶粉,你带葡萄糖了吗?”护士对爸爸说。

爸爸想起来葡萄糖在车上,车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但爸爸死活记不记得车停哪去了。爸爸就像打地洞的鼹鼠,孤立无助,充满悲戚。找了一个小时,扯直找不到。最后终于找到了,赶紧拿过去喂小思韵吃。

小思韵已经被抱到病房了。病房里有七张床,七个婴儿哭的时候同时哭,让所有大人都产生了严重的啼哭超敏反应。这七个孩子都有小名,一个小名叫丁丁,夏天会被蚊子叮,另一个小名叫苗苗,性格很苗不听话,还有一个小名叫想想,爱动脑筋学习好。

爸爸在病房里照顾了妈妈和小思韵五天,体重下降六公斤。

终于回到家了。爸爸听说甜白酒配穿山甲粉末会下奶,就给妈妈天天做这个吃,妈妈的母乳于是越来越多,多得小思韵吃都吃不完,爸爸的乳糖又不耐受,没法吃,最后只好将剩余的母乳浇君子兰,君子兰长得出奇的好。但家里也没那么多的君子兰可浇。爸爸只好用对开门的大容量冰箱存奶,把奶冰起来。但奶多得冰箱都放不下了。

妈妈喜欢打电视游戏,每天,妈妈边打游戏边用双头吸奶器同时吸,这奶量,愁得爸爸不知道如何是好。

阴雨和寒冷逐渐退却,玫瑰与夏日来到窗前。很快,小思韵长到三公斤了。爸爸想,“三公斤的娃娃,我咯抱得动?”哈哈,小思韵一直是爸爸的精神缪斯,怎么会抱不动?

为了让妈妈和小思韵吃好,爸爸厨艺见长,每天晚上,厨房里总会被一蓬蓬潮热的异香所填满。

出院时,医生交代说,孩子每天都要洗一次澡,在小脸盆里,用温水洗,最好少用沐浴露,可以一天用,一天不用。妈妈和爸爸就约定,一天你洗,一天我洗,但是爸爸每次都轮到用沐浴露的那天,沐浴露抹在小思韵身上,滑脱脱的,不好洗,爸爸生怕抱不好,把小思韵掉到盆里。

陪产期满了,爸爸要去上班了,只好请个月嫂,月嫂可帮了爸爸的大忙。但月嫂走后,爸爸又忙得不可开交了。爸爸得从头学起,只好边翻书边学习边带孩子。有一天,小思韵大哭,哭得浑身发紫,爸爸急坏了,心想,“这个孩子咯会哭死掉?”爸爸感觉到身体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在爬,像是蚂蚁,密密麻麻的蚂蚁,成群结队地在身体里爬来爬去,他们正在噬咬着身体里的某个器官,然后牟足了劲,蹬着腿向各自的方向拉。

还有一天,小思韵流鼻涕,爸爸以为小思韵感冒了。妈妈说,“流鼻涕就是生病了啊?擦擦不就行了?”云淡风轻的妈妈给了爸爸信心,爸爸相信小思韵的身体永远棒棒的。但到了晚上,爸爸又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心想,“这个婆娘,心怎么这么大?”

小思韵六个月了,但还是不长牙。爸爸得了个偏方,说晒太阳能长牙,就把小思韵脱光了晒,最后白白净净的小思韵全身都被晒黑了,还不长牙。本来白生生的孩子被好端端晒成了莫桑比克人。

小思韵慢慢听得懂大人的话了,爸爸就天天给他念《儿童文学》和《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但小思韵却玩着自己的,看着自己的,爬着自己的,爸爸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进去。

生活总有它既定的轨迹,爸爸无法选择轻或重,爸爸只不过是铺平了自己的内心,对着轻与重同样伸出手去,对它们说:“和解吧!”便与生活握手言和。

小思韵就在这美好的故事里一天天长大。

“爸爸,爸爸!”小思韵摇摇爸爸的手。

天空隐隐透着一种深邃的蓝,黑暗渐渐吞没了爸爸的表情。爸爸趁小思韵不注意,突然一次拔下了两根白色的鼻毛。爸爸想,只有孩子才能赋予人生非凡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