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压力

女人是得寸进尺的动物。此粒弄丢了门禁卡,新华又给她补了一张。此粒丢得理直气壮。这不是她第一次弄丢门禁卡了,自从搬进这个小区,她至少弄丢了五张。

新华听说小区里有人跳楼了,24幢,42层。来了五辆警车,十几个警察,其中有穿白大褂的。警察的脚步腾腾的,像是打开了一瓶瓶啤酒。这个消息不知道可靠与否,新华宁愿相信他是真的。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恍惚在天空分开的地方,看见一只巨大的手,拉着他重新回到空中。他消失的气息在新华周围飘散,飘散、飘散。也许此时他正躺在一个小小的洗尸房里,被一个陌生人用高压水枪射击。新华祈祷自己也能快快死去。

新华怅然若失。坠楼的新闻在小区传播得像细胞分裂一样快。鲜有人为他哭泣,每天的生活都像是升起的太阳一样新鲜。新华想问问生活这个混蛋,你在乎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让人类变得像赶路的流水?为什么让人类痛哭流涕地诅咒你?是谁造就了你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脸?是谁让你总是昂着头和人类说话?

儿子压力大,吃完朋友的生日宴,马不停蹄赶回家,改数学试卷、练钢琴、做英语习题,二十道,疲惫不堪,儿子没睡午觉,晚十点,在此粒大呼小叫的笼罩下,他是河面上漂浮的树叶,又是客厅里被风乱吹的纸屑。此粒时而舒缓,时而激昂。新华的心脏时而搏动,时而停止。

新华下乡,昭通鲁甸。新华提前一个半小时到登机口。候机厅空空荡荡。新华坐在手机充电站望着玻璃幕墙外的停机坪。停机坪也空空荡荡。新华把目光收回。一旁的电子广告牌不断切换着画面,像一位喋喋不休的推销员。新华似乎听见了不合时宜的鸟叫。充电站对面是一排排的按摩座椅,扫码支付,免费充电。

五十分钟,新华到了昭阳区。一路驱车,石水井近在眼前。让新华叹为观止的是小广场上的一面墙。灰砖,灰瓦、灰木门,红椒、绿竹、黄玉米。墙前放着米缸,新华揭开盖子,空的。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这没米的缸,空得干净。一排筇竹,绿油油的,茂盛得像一群绿色的幽灵,叶子干脆,风一吹,叶片互相拍打,那声音发紧,散发着终结的味道。新华忍不住想发呆,幻觉找上了他。但队伍一直在行进,新华走在最后。一位同事递上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不知道聊什么?两人默默地吞云吐雾。天气预报讲今天最高温度只有十五度,我看不止。不止、不止。两个没有想象力的男人傻站着,幸亏有香烟掩盖尴尬。

新华又换了地方,他想去衣衫褴褛喜气洋洋的地方。那里的蟋蟀牙齿硬、叫声响,心性凶猛。那里只有几户人家,没有鸡飞狗跳牛屎马尿。那里最丰富的资源是孤单,除此而外,就是成群的蟋蟀。孤独不会钻心钻脑,反而会让人享受。那里的房子塌了,四壁同时垮掉,屋顶像个巨大的斗笠,扣住废墟、扣住床、椅子、柜子,扣住清晰的记忆。困倦,有光线在顽固地撑着眼皮,否则,新华会呼呼睡去。

新华走到村子尽头,在半山坡上,有两座新坟,插着坟标,背后是层层叠叠绵延不尽的山。一个人跪在坟前,一个人站在他身边。跪着的人不停地哭,站着的人狠狠甩他耳光。人死前,魂会从肉身里出来,沿着他一生走过的路回走一遍,这一遍决定着死亡的平静或是挣扎。

新华翻看着《昭通文学》,里面有芒原的《众神的雪花》。

下小雨,山上雾气很重。新华看不见十米外的空间。这似乎是大苗寨村引诱新华的一种方式。山里的世界只有诗歌。原本恬淡的自然风光都披上了一层神性。从山毛榉叶片上落下的雨滴像柔软的指尖轻点新华的头。一条将捕获的猎物奉献给主人并察言观色的狗嘴边沾着白色的毛。新华踏上丛生的杂草,周围没有一棵参天大树。新华低着头,偶尔出现一丝微笑。新华的思绪集中到了天空的脸色上,还有飘忽不定的雨。

云中苗寨咖啡的气味飘进新华的鼻孔,新华无法辨别是拿铁还是别的,有一种焦糊的香气,半分钟有效期。

狗叫声又七零八落地响起来。在异乡的村道上,新华像一只无头苍蝇,继续在大苗寨的秋天里流浪。新华没吃早点,已经饿成了鲁迅笔下的一个人物。咖啡的香味又冲入他的鼻孔进而直抵大脑。他听到了自己滔滔的口水声。

此粒问,你今天几点的飞机?新华回,东航MU5866,11月04日昭通到昆明,16:25-17:15(经济舱)。老婆,你不用管我,有接机车辆。此粒问,好呢!下飞机就各回各家?新华回,是的。此粒说,直接回家么,我中午食堂打点饭菜回去放着,你和小娃娃热一热,我下午去昆明给婆婆办手续。

此粒说的婆婆,就是前文提到的新华的老岳母。躺在床上两年,像一把无声手枪。她唯一拥有的就是时间。

新华被村支书引进他自己的住所,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他家有一个光洁如纸、没有隔墙的敞然大厅。除了满壁的书籍、桌上的佛雕,再也没有让人注意的家具。他的大厅洗去了华丽繁缛,让人联想到太极之处。他曾经开过石厂,给高速公路施工队供护坡石。与村支书谈了一会儿新华发现,他此刻浑身隐藏着一个急于推销自己的强烈饥渴。他说自己以前住的是木头房子,后来住石头房子,现在住玻璃房子。

新华昨晚去了昭通学院和昭通书院。昭通学院他无法进入,昭通书院无人看管。书院的游廊一侧悬挂着当地书法家的墨宝。有些字写得牵肠挂肚,有些字写得双腿跪下,有些字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有些字像还在进化的猴子。新华辨识起来费劲。

书院外的大街上,广场舞起劲地跳,掠夺性的噪音让新华抓狂。新华赶紧离开,省耕湖边终于安静下来,人、树、灯光像默片里的镜头无声流动。一个年轻女孩,在湖边抖袖、蹀步、束身、柳腰,新华猜想她一定是戏校的学生。一辆白色的金属壳子急猴猴地从新华身边驶过,差点让新华脆弱的链条断掉。新华胸腔里的心脏发出空饷,跳得越来越不实在。

湖边有一块荒地,一个瘦人打着电筒刨土,土质贼硬,瘦人咒骂几句,显然很累。不过他还是把地垄成了几条,又剖开沟,铺上草木灰下,卡进了几株秧子,浇上水,踩实。他拿出几块焦黄的锅巴,咀嚼起来,看新华站在一边,让给他吃。

新华收到一条微信,存老师的追悼会取消。

几个月前,在《乡村传》的出版座谈会上,存老师穿着他酷爱的格子衬衫谈笑风生,他的新书都在故事里,他的情调都在酒歌里。一个人不管年龄多大,只要还能写作。存老师找到了一种可以说服自己又有诗意的写作方式,用沉稳简约的笔调走进读者。存老师在《望天树》上为新华题字,“信心是棵望天树”。他在书中努力地刻画真实的情感、可信的人物、内心的冲突、叙事的弧线,他用笔谱写出了一首赞哈的大森林之歌。土地、老树、芳香、神秘和一切生灵,都被存老师这位言说者赋予了分量,插上了羽翅。新华不得不承认,存老师具有非常出众的演绎和引申的才能。书中对原始部分的释放,对孤寂部分的安顿,对隐秘部分的确认,都显示出了存老师蓬勃而出的创造力。群山发出的呜咽,先民蕴藏的智慧,花朵与禽鸟、果实与露水,都显示出了存老师广阔的洞察力。愿天堂里也有望天树!

新华眺望着晚霞映照下的高速,两根指头夹着香烟吞吞吐吐,烟雾拉出的丝线充满了惆怅,世态炎凉,好运不过尔尔。每一次的咳嗽都让腋下的伤口绷裂似的疼痛。新华越发萎靡不振。对梦境的反刍空无一物,他衰老的大脑在空中看不到平坦的天体。新华写小说是为了麻醉自己,但又对自己要求很高,过于挑剔。就像种菊,风晨雨夜,虽然勤苦,但残枝劣种,都拔出来丢在地上。清醒的哈姆雷特和悲剧的麦克白都被他一一杀死。文学让新华精神狂热,他描写周围的本能压抑、伦理颠覆、浮躁纵欲的众生万象,他跃至上空对人和事做一种整体性的、有发现的观察,用魔法发现并审视人们在日常中的不识不察,遮遮掩掩,不肯示人的幽暗区域。

新华去英语学校接儿子,他怕英语老师悠着自己续费,所以一直站在门外等。如果英语老师出来,她就是把嘴皮子磨薄了,新华打算还是用一脸傻笑迎接她,懒得再换一种表情。

此粒去做头发,新华在家做了红烧鱼,煮了莲花白汤,儿子和安琪说好吃。

新华读乞力马扎罗的雪,西峰顶上有一具尸体,风干的雪豹,这是鲁阿哈的雪豹,这是新华。

从前,成千上万只猎豹自由漫步在鲁阿哈,他们与众多狮群比邻而居,狮群是当仁不让的王者,猎豹打不过他们,猎豹们愤怒,但已愤怒得麻木。

瘦弱的猎豹要比狮子更擅长团队协作,尤其是在捕食大型动物的时候。

鲁阿哈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是当太阳在北回归线的时候,它收割了豹群的影子。草原迎来了降水。雨水拥有强大的力量,它可以润泽土地,让土地的皮肤更加紧实。雨水填满了河流,让原本干渴的河床止住了话,脸上蒙罩了惭愧的神色。

姆瓦谷希河的河湾处,动物们常常来这里饮水。河湾的开阔地带是很多动物们临时的家园。一群扭角羚来到河里喝水,他们仔细聆听着其他狒狒发出的警报,打算一有危险就立刻逃散。但狒狒出卖了他们。

我们抄小路过去。一头母狮对另一头母狮说。

从下面的草地穿过去。另一头母狮说。

扭角羚群在低头喝水的同时在留意狒狒的警报。寂静意味着安全,扭角羚不知道危险已至。狒狒依然不声不响。就在这时,两头母狮悄悄逼近。

狮子早就沿袭了祖辈留下的传统,那就是不捕食狒狒。狒狒发现捕食者,就会发出叫声,向同伴和别的动物示警,动物们就会提前逃跑。但狮子和狒狒已经达成默契,狮子不吃狒狒,狒狒也不示警。狮子在寂静中很容易就捕食到别的更好吃的动物,双方相安无事。这些狒狒不再站岗放哨,反而跟在狮子身后,并且一直保持着安静。多亏狒狒的配合,狮群才可以大饱口福。

一只扭角羚惨死在河边。新华远远望着。

扭角羚群刚走,一大群水牛又风尘仆仆地走来。喝水的吸引力太大了,面对水源,所有的动物都像贼见了钱。

水牛四肢粗壮、头大脚长。因为干渴疲惫,所以他们队形散乱。

新华和豹群跟在牛群身后。他们有一个名字,恩加。恩加在丝瓦希里语中意为饥饿。

成年水牛性情暴躁,他们奔跑时尘土飞扬,连狮群都不敢轻易招惹他们。

不过恩加豹群却有办法对付水牛。年幼或苍老的水牛会待在队伍的中间。恩加们要设法让他们脱离大部队。新华锁定了一个目标,那是一头一头受伤的幼崽。对幼崽而言,让他过早地认清世界的现实是残酷的。趁他还没有自我意识之前,新华向他发起了攻击。另外两只雪豹将身强体壮的水牛向前驱赶。借着树荫和尘土遮掩,新华完成了致命一击。这次捕猎轻而易举。幼崽死了,但他的同伴并没有停下脚步。新华捕到了幼崽,急需补充能量。但另外两只雪豹折头回来,放出狠话,让新华远离这里。

新华是一位出色的捕食者,他有一只幼崽需要喂养,但豹群容不下他,因为新华不姓恩加,他不是猎豹。此粒是儿子的妈妈,她是恩加豹群的族长,她原本爱他,但她后来又看上一只更加帅气的公豹。她把新华的感情作践够了,就把他抛弃了。

饥饿感驱使着新华继续前进。他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捕猎,水牛群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哪怕闯入其他狮群的领地,新华也毫不在意。儿子紧随着他,但很快也走不动了。

新华和儿子长途跋涉,穿过谷地,来到一片古老的猴面包树森林,一些树已经存活了数百年,见证过无数次季节更替。

新华和儿子看到一群食腐动物正在分食一头野猪的尸体。在鲁哈阿,死亡并不罕见。

爸爸,我走不动了。儿子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

新华没有说话,叼起儿子,艰难地爬上一棵猴面包树。他把儿子放在一个稳当的树杈上。在这里等我,爸爸去弄吃的。

新华跳下猴面包树,要穿过树林和沙地,再走两公里,到狮群的领地,才会有适合捕杀的猎物。

太阳矗立在生命与死亡、自由与奴役的上空。新华走了很久,视线掠过树林、横过小道,落在一群长颈鹿身上。两只雄长颈鹿正在为一只雌长颈鹿争风吃醋。

年长的雄长颈鹿接受了另一只雄长颈鹿的挑战。这对情敌互相打量蓄势待发。而他们心仪的对象却在观望。挑战者先发制人,猛击对手的颈部。年长者不甘示弱,从身体一侧向挑战者发起反击。他们的决斗,引来了新华好奇的观望。挑战者试图击倒对手,但它的进攻节奏越来越乱。年长者一如既往,始终专注于攻击对手的身体侧面。挑战者逐渐体力不支,败下阵来。

新华发现了这一点,开始朝挑战者靠近。他想过去并不容易,因为几只长颈鹿正在附近盯着他。新华没有气馁,猎杀长颈鹿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近距离直接攻击。没有豹群配合,新华只能孤军奋战。他悄悄靠近猎物,弓着身子,他没有任何掩藏之处,他要竭尽所能,通过追击的方式,来咬住长颈鹿。追击开始了,挑战者发现了他。挑战者奋力奔跑,新华紧追不舍。挑战者很快逃进迷宫般的猴面包树的树林中,新华的策略未能奏效,功亏一篑。

新华喘着粗气,把自己裹在了深深的疲惫里。但他不能倒下,儿子还在等他。长颈鹿太大了,跑得太快。他要去寻找体型再小一点的猎物。

新华穿过树林,来到沙地。沙地下面流淌着宝贵的生命之源。新华渴极了。他的胃出现静脉曲张,会导致出血,出血后不止就完了。他看到一头大象正在挖沙。通过嗅觉,大象可以确定地下水源的位置,长久以来,大象惯于在沙地中挖洞取水。新华观察着大象的行为,他有样学样。果然,在沙子里他挖出了水。新华喝饱了水,胃,不疼了。

新华终于来到狮群的领地。他看到两只雄性高角羚正在过招,无暇他顾。新华迅速占领有利位置,封锁高角羚的逃跑路线。

高角羚体型小一点,是移动的美餐。夜已经深了,新华耐心等待。

新华此前曾经闯入这里捕猎,不仅一无所获,还损失惨重,他和一只狮子搏斗时断掉了一只牙齿。但是饥饿和儿子让新华别无选择,而这意味着,他可能会再次与狮群发生冲突。

新华占据了有利位置,他看到高角羚未能察觉到危险,他要发起进攻。对新华而言,高角羚也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新华猛扑上去,死死咬住高角羚的尾巴。高角羚的尾巴快断了,但仍然不屈不挠,斗志昂扬。新华像一团破布,虽已精疲力尽,但仍然没有松口。高角羚不断扑腾着蹄子,暴雨般落在新华身上,新华想,他的肋骨全断了。

近处的狮群听到声音早已围坐一团,他们静观其变。如果新华捕猎成功,他们就有机会分一杯羹。

新华被高角羚拖来拖去,难以制服这只高角羚。狮群有点不耐烦,他们终于踏入了战场,开始围攻。

高角羚败下阵来,他长角的脑袋斜靠在黑黝黝的膝盖上,黑色血水浇灌了花朵、昆虫和狮群的脚。

狮群占据了最佳进食位置,他们的地位不可撼动。旁观的狒狒们不停地叫着。他们的叫声引起了鬣狗的注意,新华知道这些敌人有多危险。

新华松了口,发现嘴里又断了一颗牙齿。他的战利品已被狮群拖得很远。新华蹲在一边,像牛车上接下来的碎裂的轭。

狮群强行分享猎物。

晚风吹起,尘土飞扬,夜幕逐渐笼罩领地。这是狮群的领地,新华只是一粒尘埃。

鬣狗们不停地叫着。一头母狮不为所动,她要在吃饱喝足后离开。

是时候离开了,就让鬣狗去吃吧。鬣狗进食的场面乱中有序。凭借惊人的咬合力,鬣狗可以咬断骨头,不会浪费一丁点食物。

鬣狗走后,又来了一批胡狼,最后则是兀鹫。

现在,高角羚的尸体已经所剩无几,它的残骸散落四处,发出新华熟悉的气味。一切都结束了。这只高角羚的残骸终将被啄食干净,最终只剩下大块的骨头。

新华已经没有了猎手锋利的牙齿和爪子,也没有扭角羚和高角羚坚硬的角和结实的肌肉。

黎明时分,狮吼阵阵。

新华仍在逗留,他要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剩下的骨头和残肉拖回两公里外的猴面包树林。

一群鬣狗又来了。

新华行动敏捷,身体矫健,善于跳跃,十多米宽的山涧,一跃即过,三四米高的山冈,一纵即上,加上一副发达而锐利的牙齿和脚爪,使它纵横于高山峻岭间。

如今,他只想着高山上的旱獭。

海明威借着比尔的口说,男人只要一结婚,铁定就毁了,一件他妈的事都干不成。

干什么事?别想了。换个手机电池都换不成。新华后悔给此粒说了想给手机换电池的打算。此粒忽悠新华,第一次是说晚上剪完头开车送新华去她以前贴过膜的那家,第二次是说第二天中午去。她用两次承诺撩拨着新华急于修好手机的心,但两次都爽约,新华沉默。新华知道一个科学真相,女人的话靠不住。

新华看见此粒脸色黑沉。朋友,新华可以远离,老婆呢?

新华想和伍尔夫一样,不被人打扰,不必从椅子上站起来,可以在没有任何反对和阻碍的情况下,悠闲、安静地思考。新华有不吃早点的习惯,上午十点钟,他准会在饥火烧肠中挣扎。不过挺过这十分钟,一切又会归于平静。上午天气很好,阳光向新华的脖子洒下新一周的温暖。兀立在灰突突树窝里的樱花掉落下三分之二的花瓣。远处梁王山巨大的侧影清晰可辨。泛春湖边上的偷钓者利用矮树掩护自己,有人倒骑在椅子上,时不时扬一次竿,一条活蹦乱跳的银色物体终于上了钩,一种美妙立刻传遍他的全身。

离开家就离开了震耳欲聋的喧嚣,新华就不再像飓风中的一片羽毛。此粒说变就变的性格让新华看见她的影子就感觉到害怕。

新华宁愿像章鱼一样在交配时,被对方勒死,或是像海马一样自己生孩子。

今天立冬,万物收藏。新华也想把自己藏起来,或者死掉,也甘心。他没坐电梯,上了四十四楼。依着栏杆,瑟缩着。有一种欲望,叫一跃而下,与灌木丛融为一体。他需要读一读伍尔夫的作品,把身体凿出一个口子,找一找同感,让某些说不出来的东西宣泄一下。汽车引发的嘈杂构成一道背景,之后是浩大无边的静默和让人晚安不了的冷风。冷风带来的寒意像它的支流,在新华的夹克里游走,新华感到某种吸引。新华打了一个寒噤,紧接着一个喷嚏。糟糕的心情让他对自己的每一个选择都充满怀疑。身体死亡了,灵魂依然痛苦。他偏偏身子,把夹克拉链拉到极限,有些许眩晕。新华想把愤怒压脚下,碾成一张鸡蛋饼。

此粒辅导儿子功课,又炸毛了,顺带又臭骂一顿新华。新华呼吸紧张,肺泡里有很多鸟要争先恐后废除来。懒得写了,读者也腻烦了。

一小时后,此粒愤怒的小火苗渐渐消退。洗漱、上床,将自己塞进被窝,紧闭双眼,开始入睡。世界顿时安静了。

何小竹写手机、菜鸟驿站、理发馆、剩饭、勺子、烟灰、失眠、年龄、超市、深呼吸,新华想,自己应该写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