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去过精神病院吗?或者身边有精神病人吗?《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你们看过吗?
新华疯了,或者说别人把他打疯了,也或者说他自己把自己写疯了。
他把自己所有的书一股脑打包装箱,统统寄去了一个县级图书馆,图书馆的位置很隐蔽。馆长是个老女人,姓阳,很理性,有着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笑容,坐着的时候喜欢打开两条肥腿,把手支在腰上。她喜欢戴一条银色的项链,水晶吊坠长年埋伏在她的中间。他们认识多年,她评价新华的小说《罗莉》总体还不错,但文本有错字,人称有错乱,题材处理得太一厢情愿而失去深度,爆点太过激烈,没能压得住题材。新华很重视阳馆长的话,他按照阳馆长的修改意见认真修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减少爆点,修改错字,增加深度。新华希望修改后阳馆长能给一个肯定的评价,但阳馆长一直没有回复(新华用微信把修改稿发给了阳馆长)。除此以外,新华还希望阳馆长能认真对待自己的赠书。阳馆长一点也不含糊,寄给新华10张捐赠证书,并整理了一个详细的清单,列出书名和价格,最后搞了一个总价,这些书值3万元。至于新华为什么要把自己多年的精选藏书捐出去,我也没有答案。或许我走不进疯子的世界,或许新华喜欢做减法,或许他在模仿《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中某些人的做法。
有趣的是,患有精神病的人一般都不认为自己有病,新华就是这样。他觉得自己是个天才,而且成就斐然,那些自印的二十本小说就是明证。新华在阳台上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写作角,一个简易的书桌顶着一个更简易的书柜,书柜又顶着吊顶,整个架构像矿洞里的掌子面。权力、荣耀、胜利、美貌、正义、爱情、睿智、学识都隐在这里,书脊们铁了脸像一根根枕木。新华端坐在书桌前,他的两腿间落满了文字的碎片。一双惊恐的眼睛、一只痉挛的大嘴和一张抽搐的脸,制造出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几乎是喊着问他,“你是当作家的料吗?”
我的小说没有艺术加工和杜撰的成分,都是新华亲身经历的。新华是我楼下的邻居,乘坐电梯的时候,我们会偶尔碰到。他经常手里拿着或者腋窝下面夹着一本卷起的文学杂志,有时会是一本《小说月报》,有时会是一本《大益文学》。他会给我推荐他喜欢的篇目,鼓励我去看,说要借给我,我可以不用还。他那大汗淋漓的样子(他刚跑步回来)提醒了我:不能以常人的眼光和逻辑去看待他,更不能批判他,或许他认识的世界比我更清晰。
我们的小区中央有一片小树林,用墨绿在天地之间渲染出一片宁静。每周都会有割草机在墨绿下蠕动,在家里会隐隐听到机器的轰鸣。在噪声中,新华又把《罗莉》发给一位大学的文学老师看,范教授的看法是:粗略看了看,这个故事有点生猛。整体叙述也不错。但它有个问题,就是,你要表达什么?你的叙述重点在哪里?显然,这个小伙子是核心。那么,围绕这个人,你要写出他的什么?你琢磨琢磨,你的重点在挨打后这个小伙子的精神重负吗?如果是,他的精神重负是相当复杂的。它涉及几个层次:其一,对异性的性好奇和渴望;其二,重中之重,文学对他意味着什么,在文学写作屡次遇阻的过程中,在这一段相当漫长的心里爬坡中,他应该是怎样的状态,这值得好好琢磨。我的意思是,你对这个人的聚焦:通过言语、行为、心理等等的描写还不够。关键时刻,这个饱受内心冲击折磨的人的状态,没有写够。你怎么变故事的平淡无味而为一个青年的重度沧桑。范教授的批评如阿庆嫂倒茶,滴水不漏。新华很重视范教授的话,他按照范教授的修改意见认真修改,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描画心理,挖掘重点,增加深度。新华希望修改后范教授能给一个肯定的评价,但范教授也一直没有回复(新华用微信把修改稿发给了范教授)。
我不知道新华的精神病可以归为哪一类,抑郁症、妄想症、精神分裂、人格分裂、人格障碍、精神发育迟滞?还是什么别的。但我认为他是个天才,和梵高、徐渭、牛顿、贝多芬、尼采一样,因为我深知天才和精神病只有一线之隔,他们更多的时候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在自己的世界,高枕无忧;在别人的世界,黯然失色。巴尔扎克说,“天才就是人类的病态,它就如同珍珠是贝的病态”。
新华的右脑肯定特发达,从而迸发出才情,他迥于常人,行为怪诞。他有时会以自己的方式对抗着社会,这种对抗有时是一种接受,接受一切,这种态度很多都流露到自己的作品之中。
面对径直的嘲笑,新华以不再出门一步证明自己除了写作以外的彻底无用。他用白日梦缔造了一个世界,有时也期待奇迹和造化前来敲门。新华,这个无奈的家伙,除了想平平地躺着,除了小说,再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值得希冀的事情了。
新华又把《罗莉》发给一位开酒吧的小说家看,年老板的看法是:我觉得新兄把小说发给我,可能是为了找问题,而不是听表扬,我读的时候做了些笔记,只是作为读者的一些看法,供参考。我觉得,语言上,写得太用力,不轻盈。不够简洁。很多句子太长,会让叙述有滞重感。语言如果克制些,可能更有力量。比喻密集,但不够准确,可以不要。叙述上,感觉过早把隐情点破了(过早漏了底牌),爆发力就显得不足。后半部分缺少文学性,变成一种伤痛的展示。结构上,首、尾、中间处理,技术太简单了。而且隔得很远,不紧密。你的问题是结构太笨重了,你两个事,完全分开,隔得太远了,你要有呼应。这些只不过是我个人的看法,希望有帮助。新华很重视年老板的话,他按照年老板的修改意见认真修改,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轻盈文字,修改情节,增加深度。新华希望修改后年老板能给一个肯定的评价,但年老板依然没有回复(新华用微信把修改稿发给了年老板)。
新华是正常人吗,在心理学家和医师看来,像新华这种人的心理状态已经到了科学无法理解的地步,而从他们的作品和思想来看,他们所理解的世界可能比我们更清晰。
新华没有家,没有钱,只有我一个朋友。他的二十本小说里绝大部分写的是罗莉的故事。每一篇我都仔细读过。每次醒来,你都不在。这句话他用过三次。
女人比男人矮,体重比男人轻,骨骼比男人纤细,这决定了她们体力不如男人。刚满26岁的罗莉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这天她刚刚接待完的客人,经理把她叫到一边,说客人投诉她哈欠连天,没劲儿,让她以后注意(这不是她第一次被投诉“没劲儿”)。行业似乎是劳动法的真空地带,她每天需要工作12小时,从下午3点到凌晨3点,每个月只休3天。
女人是瞪羚和雌鹿,是百合和玫瑰,是毛茸茸的桃子和香气扑鼻的浆果,是宝石和珍珠,是空气和火焰,是陆地和大海。这是男人眼中的女人。而罗莉眼中的自己,是一部不停运转的机器。她的工作量越来越大,甚至,她觉得做比在工厂拧螺丝刀更累。客人们身体耐受,吃劲,总是要求大力。一天十几个小时下来,光是一项,就让她累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更不用说,她还需要接些“零活”增加收入。男人扑向猎物时犹如鹰隼,女人却像吞食昆虫的食肉草。在行业面临前所未有的经营压力之下,只要有懂行的顾客问起,罗莉通常都不会拒绝。
工作之余,罗莉每天最多能保证5小时的睡眠,然而越是疲累,就越容易失眠,宿舍里稍有响动就会醒来。每月3天假期,她都用来补觉,开个宾馆倒头就睡。入行没几年,罗莉就落下肩周炎、腱鞘炎、腰椎间盘膨出的病根,长期睡眠不足和领班的不近人情也令她郁郁寡欢。她知道,干这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除了掉头,她很难想到其他的选择。
从转为养生的第一天,经理就告诉罗莉,这个工作会涉服务,但提成高,她同意了。经理承诺他会挡在前面,为她隔绝掉糟糕的客人。高强度的体力劳动,缺乏保障的工作环境以及屡禁不绝的“擦边”,使得罗莉不堪重负,支撑她留在这个行业的动力是经济回报。罗莉滑入行业的初衷,离不开财务压力和赚快钱的急迫。如她所说,没有哪个年轻女孩会无缘无故进入这行,“谁没事愿意摸别人脚啊?”(尽管罗莉会跳左脚舞,弦子一响,两脚发痒)。
她在自己的朋友圈里说,“因为害怕,所以不信任任何人,好好爱自己,晚安”(凌晨3点发的),“如果我们改变不了事实可以改变心情,如果我们改变不了别人可以改变自己,生活会简单点,快乐也会多一点(凌晨4点发的),“一周加班通宵后还要洗澡的姨妈期少女说,现在的苦难,是还以前逃课时欠下的债吗?我是不是要报复一下?”(凌晨5点发的)。
束缚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种可怕的障碍,使他们往往依附于男人。在印度,夜里女人要到地里去扶犁,在RB,女人要跪着为男人脱下皮鞋。女人生来就软弱无力,她们掌握不了世界,因此总想竭力占有一个男人,或最好占有一个丈夫。五年前,罗莉跟男友有了孩子,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男方的缺点却逐渐暴露。他以结婚为由,向罗莉的亲戚借了一大笔钱,最后都输在了牌桌上,还欠下一屁股债。罗莉找他理论,对方却动手打了她。之后暴力升级,从扇巴掌变成拳打脚踢。最严重的一次,她被踢到骨裂,在医院好几天下不了床。最终,罗莉毅然跟男友分手,独自承担男方留下的债务和育儿的费用。她刚开始在店收银,但抵挡不住底薪8千元、提成上不封顶、做得好每月可以赚两三万元甚至更多的诱惑。
分为清流和浊流,真正赚钱的是浊流。经理听说罗莉主动要求调整岗位,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伸手把才吸了一半的烟灭掉,立刻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可是没有点燃。他很客气,邀请罗莉喝完茶,填完表,把她单独叫到一边,承诺只要求提供,作为测试,罗莉还给经理按了一遍。
从此,罗莉的生活支离破碎,她的眼睛疲倦而浮肿,嘴上经常长着溃疡。
顾客的过分要求还是经常发生。罗莉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只能忍耐。
每当反复,总是首先被整治的对象,经常一关就是七八天。罗莉遇到了闭店,姐妹们担心发不出底薪,开始按单次接活计价。收入下滑的恐慌蔓延至每个人,有姐妹撺掇罗莉接私活。她拒绝了,她受不了身体的疼痛。虽然多数顾客都很有礼貌,但还是有顾客像佃农想拥有一片土地般饥渴。曾有顾客执意要求要给她拍照,除了双脚还必须带上脸部,遭到拒绝后,对方冲她发了一通脾气,并拒绝付款。
当萧条的行业不再能提供稳定的收入,罗莉决定金盆洗手。老乡介绍的新交往两个月的男友邀请罗莉跟他回县城,但她觉得这份刚开始的感情还不够稳定,不敢冒险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但耐不住男友的软磨硬泡,她还是去了。至于去了以后干什么,罗莉没有过多的规划,但赚快钱一直是她的准则。她觉得自己多半会沿袭以前的轨迹,再度成为仍是她为数不多的选择。
男友凶狠地扑过来,依靠他的体重优势相当利落地将新华撂倒了,他们俩本来就不是一个量级。新华像一个鼓鼓囊囊的垃圾袋,被扔在街上。后来,被打的很多细节新华自己也记不起来了,能记住的无非就是挨踹、旅游鞋和急剧的痉挛,哦,对了,还有一个硬硬的拳面和四个关节。一年后他可以摘下墨镜,用那只好眼看精神病院的树。另一只空荡荡的眼睛没有眼球,上下眼皮像是被一击重拳毁掉的卷帘门。
罗莉的现男友猛烈、凶悍,似乎愤怒到了极点,他咆哮、怒吼,暴跳如雷,他的牙齿像古旧的地板,咯吱作响。他的旅游鞋和拳头几乎要了新华的命。在黑暗中,男友的怒气沤得到处都是黑烟。他狠狠地踹向他的腹部,重重地砸向他的脸,一下又一下,嘎嘣嘎嘣的开裂声不断。他踩在了他身上,像在踩一坨烂掉的棉絮。
新华早就失去了抵抗,与其说他没有还手之力,还不如说他根本就想挨一顿打。
男友终于累了,他的喘息声渐渐缓和下来,但脖子上的青筋还在剧烈跳动。他盯着新华,就像一条大狗瞪着不让他睡觉的老鼠。他没有像别的施暴者那样作案后转身上车,风驰电掣逃离第一现场,而是像一把锈在地上的椅子,一动不动。
没走的不止男友,罗莉也没走,她观摩了整个打人和被打的过程。她的长发垂在胸前,像在旁听一堂生动的文学课。新华竭力想象眼前的罗莉是不是真正的罗莉,可是他的大脑一片混沌。眼前这个脸酸心硬的女人是那个给予他光的罗莉吗?罗莉的过去和现在连不上了。
天气很热,但却刮起凛冽的寒风,寒风和孤独缠斗在一起,扭作一团,向新华扑面而来。周围的猫狗躲躲闪闪、隐隐没没。一切都带着冷漠和难以化解的怒气。
男友半蹲下来,提起新华的领口。街灯发出脏兮兮的光,落在新华血肉模糊的脸上。他想逼他开口,但却异乎寻常地顺利。
说好的事儿我啥时办岔过,你的,一分不少。男友给罗莉的微信钱包转了一笔钱。现实顿时凝缩成一粒黑色的药丸,吃下它,就可以变成穿病号服的天才。
新华躺在地上,隐约看到一个孩子把手伸出车窗,比划枪的手势,新华以为孩子在和他打招呼,也很热情地挥起手来。但孩子用嘴发出乓乓的声音,全部命中,新华被打成了筛子。
一只手将他摇醒。折叠剪刀在他的掌心里几乎要生锈。新华紧紧攥着那把剪刀,剪刀像一块手表,不停地走。有一半的血都被他咽进了肚子。她连爱都没爱过我。这句话像个陀螺,在新华胸膛里转个不停。新华已经42岁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个空桶。空桶看见了两条肥腿,这不是罗莉的。
爱?一碰就碎。罗莉哈哈大笑。
罗莉脱了鞋子,蹲在沙发的边沿,吊带船袜里的趾甲整齐干净。42岁的先生和26岁的女士独处一室,两人间的磁场带起了一阵拂拂的凉风。新华躺着,像在白色的滚滚浓烟上飞,翅尖小翼上下抖动,浓烟几乎凝固,像一堆饱饱的胃囊。他们之间似乎只隔了薄薄一层轻纱。石兵看着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下巴,很美,但整张脸似乎少了点感情。她仿佛是一尊泥美人,而不是新华期待的用甜蜜凝结成的糖人。
罗莉一阵阵的发香在新华的呼吸之间飘来飘去,但新华却兴奋不起来,甚至当罗莉俯下身来,石兵的胸膛感到她的压迫时,新华依然不起来。带我回你家吧,在这个炎热的晚上。新华话里的意思,罗莉早猜透了几分。但她的猜想并不正确。他们认识快两年了,这两年也是新华的创作高峰期。这两年里,罗莉不下几十次地用那把剪刀为他修过胡子。
夜霭沉沉。新华跟着罗莉,并不兴奋。直走,左转,上坡。他们从灯火荧煌的主街走到静谧无人的背巷。
一个黑影站在前面,个头很高,手臂粗壮,头剃得锃亮,头皮一晃就闪过一道青光。隔着幽暗的空间,他的面目仍然依稀可辨。红色的痘布满了他的脸,每个痘上都印着愤怒和贪婪。脸部的肌肉不断滑动,右腮的伤疤狰狞可怖。
新华,没有发怵。
我再次见到新华,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他穿着一件领口宽大的体恤,一条松松垮垮的病号裤。他手里捧着什么东西,用他的好眼看着。怕是一把剪刀,但空空如也。精神病院坐落在一座大山脚下,背后的山郁郁葱葱,向东、向西、向南、向北,绿得漫无边际、霸道异常。新华看清了,文学之神躲在绿色背后,爱神也躲在绿色背后,他们抚过一切,唯独没有触碰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