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过年

新华终于写出了一篇他满意的作品《过年》。

我是爷爷奶奶的外孙,按照BJ人的叫法,应该管他们叫姥爷姥姥;按照昆明人的叫法,应该叫公公婆婆。但是兰州人还是叫爷爷奶奶。老话说“外孙子,不抵萝卜菜根子”,但在爷爷奶奶眼里,姐姐和我比家孙子还宝贝。

爷爷老家在陕西,十五岁逃到兰州,不是因为吃不饱,而是为了躲避“抓壮丁”。

十五岁的爷爷投奔兰州的老乡,因为爷爷机灵勤奋,又上过私塾,老乡便介绍爷爷去兰州最大的绸布庄“信大祥”当学徒。“信大祥”的东家是上海人,一眼相中了爷爷,便留在身边。

东家喜欢抽雪茄,爷爷的主要工作是卷烟叶,爷爷卷出的雪茄口感浓郁,燃烧均匀,东家赞不绝口,通常会赠送生意伙伴或用来打点,所以爷爷的工作任务相当繁重。卷雪茄的经历也导致爷爷后来只爱抽“工字牌”和“烟渣”,不喜欢抽普通的香烟。

除了卷烟,爷爷还要掏炉灰、倒尿盆,能吃苦的爷爷甚得东家和老板娘的欢心,三年学徒期满,爷爷便顺利地升为伙计。在商场几年的摸爬滚打,爷爷的“生意经”越读越熟,东家便放心地把生意交给爷爷打理,爷爷顺利地升为掌柜。

爷爷在老家有一位原配,因病故去,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老乡便主动充当起媒人。

听说桥门柴家有一个姑娘,年方十九,虽不识字,但“针线茶饭”,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这个姑娘便是奶奶,奶奶排行老大,下面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奶奶从记事起,便充当起了“妈妈”的角色,弟弟妹妹们的饮食起居,都由奶奶打理,这也造就了奶奶做得一手好饭,缝得一手好衣。整条街的人都知道,柴家有个闺女,模样俊俏,勤劳能干。

老乡便牵线搭桥,带着爷爷上门提亲。奶奶的父亲觉得爷爷工作体面,人又厚道,便许下了这门婚事。

奶奶虽然觉得爷爷是个外地人,心里多少有点打鼓,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得应允。

爷爷娶奶奶那天排场颇大,虽然没有八抬大轿,但在西关十字的左邻右舍看来,也是风光得不得了,只酒席就摆了六天六夜。爷爷着中式长袍马褂,头戴雉翎礼帽,脚蹬三接头皮鞋;奶奶穿西式婚纱,头戴蕾丝头纱,脚穿白色的高跟皮鞋。一对新人被亲朋好友簇拥着,在中街爷爷租下的一个四合院,举行了一场隆重又浪漫的婚礼。

奶奶过门以后,生下个一个女娃,皮肤白皙,头发自然卷起,取名“美美女”,被爷爷奶奶视为掌上明珠。美美女两岁那年,爷爷和奶奶回渭南老家,美美女不幸身染重疾,老家的医疗条件较差,不幸夭折。爷爷奶奶在老家又住了两年,又有了一个女娃,便是我们的妈妈,只是妈妈小时候又黑又瘦,不像美美女水灵。但爷爷奶奶更加悉心照料,用奶奶的话说,妈妈小时候被爷爷惯成了“点心”。当爷爷奶奶抱着妈妈回到兰州亲戚家时,大家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妈妈,怎么“美美女”变成了“煤球蛋”。

解放后,“信大祥”公私合营,改为“LZ市妇女儿童用品商店”,老兰州人都叫“妇幼家”。东家回了上海,临走前,执意要带上爷爷和爷爷的家眷,希望爷爷在上海也能祝东家一臂之力。但奶奶考虑到自己娘家在兰州,去了上海除了爷爷,自己无依无靠,便不肯去。爷爷拗不过奶奶,也只好作罢。

东家走后,爷爷在“妇幼家”没有谋得差事,一下子全家没了饭辙。

爷爷安慰奶奶,自己还有一个好身板,可以先去干一些体力活,挣点饭钱。爷爷便去火车站给人扛麻包,勉强可以度日。

全家人也从中街的独家独院搬到了双城门的大杂院。

后来爷爷听说武威汽车运输公司在兰州招工,便毅然决然报了名,成为了运输公司的一名维修工。从此,爷爷奶奶便开始了长达三十年的两地分居生活。

大杂院里邻居众多,“孤儿寡母”,家里有个难处,街坊邻居都会帮衬着点。妈妈的三舅带来了一对小鸭子,妈妈分外喜欢,便养了起来,后来死了一只,只剩一只。邻居大哥用五金边角料给妈妈搭了一个“鸭舍”,邻居大哥是天津人,说话客气,大哥的孩子叫“马小英”,管十二岁的妈妈叫“芳姑”。妈妈饭量小,奶奶给盛的一碗饭,妈妈只吃少半碗,多半碗都喂了鸭子。一放学,妈妈便去水站打水,打一大盆,给鸭子洗澡,鸭子又白又亮,在水里扑腾。

放暑假的时候,妈妈跟着爷爷奶奶回老家,鸭子没人照看,便又送还给了三舅。

回来后,听说鸭子被宰了,熬的鸭子汤,鸭油一层厚,三舅一家吃了三天。

整个六十年代,家家都饿肚子。奶奶的四个弟弟因为子女众多,更是揭不开锅,常常受到奶奶接济。

爷爷在运输公司,可以搞到一些杂粮,胡萝卜、洋芋、红薯。爷爷时常会托跑兰州的司机给奶奶带一点回来。奶奶和妈妈吃不完,便把大部分分给了四个弟弟。

奶奶的大弟喜欢“眉户”,眉户是秦腔的一个分支,尤其钟爱旦角,喜欢穿上秦香莲的行头,扮上王宝钏的扮相,还专门拜师学艺,唱得有模有样。奶奶的父亲不喜欢儿子女里女气的,大弟经常被打,但是越打越唱,也就随他去了。

奶奶的二弟是奶奶最器重的一个,我们叫“二舅爷”。二舅爷十六岁参军没多久,便执行“抓特务”的任务,当时刚刚解放,警察要逮捕一个国民党特务,特务拒捕,逃往双城门的古城楼,特务有枪,居高临下,和警察僵持起来。二舅爷所在的部队前来支援,特务看大势已去,便放火烧起城楼。奶奶的父母听说二儿子在火场,都分外担心,深怕有个闪失回不来。等二舅爷回来的时候,满身满脸都被熏黑,听奶奶说,二舅爷只有白眼仁是白的。

奶奶的三弟是最调皮的一个,街坊给起了个外号,叫“三猴子”。三猴子经常干一些上房揭瓦、下河摸虾的事。桥门,顾名思义,在黄河铁桥的桥门处,马车过了桥门,走一百米就上桥。三猴子经常站在桥墩上,朝水流湍急的黄河里跳。跳下去,半天不见露头,有几次把奶奶的母亲,我们叫“太太”,吓得魂飞魄散。三猴子水性好,一个猛子扎下去,可以潜十多分钟。等三猴子湿漉漉地上岸,早已等候多时的太太一把揪住三猴子的耳朵,不由分说拎回家去,一顿暴打,三天不给饭吃。三猴子知道奶奶疼她,便趁太太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爬上房顶,给奶奶发暗号,用指头指着嘴,顺下一根绳子,奶奶便小心盛一大碗饭,绑在绳子一头,三猴子便躲在房顶美餐起来。

奶奶的四弟皮肤白净,街坊都叫“白面娃”。和二舅爷、三舅爷比起来少言寡语,“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而奶奶更喜欢直言直语的二弟和三弟。

小时候,爷爷奶奶,姐姐和我住在城里的大杂院里,因为住房狭小,爸爸妈妈住在单位宿舍。大杂院有三户人家,我们住的是东房,另外两家人住的是北房和西房。南边的房子是各家的厨房和杂物房。

对于七十年代末出生的小孩子来说,过年是一年中美好的一段时光。奶奶是老兰州人,老兰州人的年从腊月就开始了。

腊月初八吃馓饭,糊糊涂涂一碗馓饭吃下去,就要糊糊涂涂准备过年了,过年花费大,不糊涂一些,辛苦了一年的人们怎么舍得花钱呢?妈妈小时候,生活困难,奶奶做的是包谷面馓饭;我们小时候,生活条件好了,奶奶做的是白面馓饭,偶尔掺一点包谷面。奶奶把青砖盘成的土灶里的封煤捅开,炉火渐渐燃烧起来,在灶上支一口大锅,把水烧开,一手撒面,一手搅拌,要不停地朝同一个方向搅,以防粘锅,搅到稠稀,面糊可以在筷子上“打旗”了,馓饭就做好了。“馓饭馓饭,老汉娃娃的好饭”,奶奶先给爷爷盛一大碗,再给姐姐和我一人盛一小碗,就着几样凉菜,嚼着几口馍馍,西里呼噜趁热吃下去,用兰州人的话说“满福得很”。

腊月二十三送灶神,奶奶更喜欢叫“灶王爷”,送灶王爷的时候要做灶饼,灶饼里面有甜甜的糖馅儿,这样灶王爷的嘴巴就像抹了蜜一般,去玉皇大帝那里说的全是好话。

二十三以后就要忙碌起来了,奶奶早晨一睁眼,就开始打扫家里家外,必须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迎接新年的到来。我和姐姐也能“帮点忙”,最开心的事就是捅窗户纸,把旧的发黄的窗户纸全部捅破,然口再从一格一格的窗棱上撕扯下来,粘上奶奶从街口商店里买的大幅新窗户纸,顿时家里亮亮堂堂。兰州人管天花板或墙角上积的丝絮状灰尘叫“吊吊灰”,我和姐姐也喜欢拿着鸡毛掸子“扫灰”,鸡毛掸子和笤帚疙瘩平时是奶奶管教我们的“利器”,现在是我们的劳动工具,看着打扫后清清爽爽的家,大家都开心得不得了。

过年了,奶奶要给姐姐和我做新的棉袄棉裤,小时候奶奶都是把姐姐穿剩下的改改,所以我一直穿的是“花棉袄”,上小学了,奶奶开始单独给我做新的棉袄,第一次穿“小地主”的绸面棉袄,心里的喜悦之情无以言表。

当然,最让我们欢喜的还是制作各种各样过年必备的老兰州风味美食:糟肉、虎羊、肘子、八宝饭,每样都要扣上十碗八碗的,这是迎接客人的硬菜;酥肉、丸子,这是烩菜里必须的食材;油果、油饼、馓子,这是正式“入席”前的“点心菜”;馒头、花卷、油锅盔,这是兰州人的主食;还有洋芋格格、洋芋片、韭菜盒子等等。那些硬菜,每做一样都需要耗费一天的时间。姐姐和我在奶奶做准备工作的时候就守在奶奶身边“不离不弃”,奶奶走到哪,我们跟到哪。在做肉菜的时候,我们插不上手,只等奶奶的酥肉丸子出锅,便迫不及待地先尝两个。在炸油果的时候,奶奶把面和好,把白面和蜂蜜裹在一起,姐姐和我便拿起筷子,开始设计各种造型,我钟爱“葫芦”,姐姐喜欢“蝴蝶”,一番折腾之后,姐姐和我的身上、脸上、鼻头上都是面粉,弄得奶奶哭笑不得。炸好的油果子,奶奶要放在一个很深的坛子里,放在厨房温度比较低的地方,可以保存二十多天,一直吃到正月十五。大杂院里的邻居们,你家送来千层饼,我家送去油茶碗,你来我往,即便是自家做不了的美食,通过这样的“排列组合”,也可以样样吃得到。

到了除夕这天,和全国其他很多地方一样,看晚会、吃饺子。按照老兰州人的习俗,除夕晚上这一顿是要吃臊子面的,但是因为爷爷是陕西人,所以奶奶也跟着爷爷一起吃饺子,爸爸妈妈也放假了,全家六口人一起吃年夜饭,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爷爷规定,小的烟花可以在十二点以前放,但是长挂鞭炮必须在十二点准时放。姐姐和我与院子里的小孩子交换烟花,你放我的“鸭子把蛋”,我放你的“天女散花”。姐姐和我一般都熬不到十二点,当爷爷噼里啪啦放鞭炮的时候,我和姐姐早就呼呼大睡了。

放完鞭炮还要迎灶王爷,要从外面打一桶水进来,走一路、洒一路,寓意新的一年财运滚滚。

大年初一清早,爷爷按照惯例也要放一挂鞭炮,把我和姐姐从睡梦中“炸”起来。

看望长辈,走亲访友是必须做的,姐姐和我跟着爸爸妈妈代表爷爷奶奶从初一到初四,把奶奶的四个弟弟,全部拜访一遍。姐姐和我最喜欢的就是和舅爷们的孙子孙女一起玩,还有不停地收压岁钱。奶奶是一个传统的人,传统礼制是不能乱了的。所以总是吩咐爸爸妈妈一定要去舅爷家拜年,不能不去。

“七不进、八不出”,初七初八这两天要待在家里休息。

初九初十,城里的街道办和附近的乡镇会组织一些社火活动,让春节的气氛更浓,大人小孩都能够乐在其中。我记得坐在爸爸的肩头,看高桥、舞龙、舞狮、划旱船、还有搞笑的“妖婆子”。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除了吃元宵,兰州人还要送火把、跨火堆。用麦草和向日葵杆扎成的火把点着以后要在每个房间晃一晃,除一除去年的晦气,然后把火把送往远处,谁家的火把送得远,谁家新的一年便会更加平安、幸福。每年的正月十五,爸爸妈妈都要给我和姐姐一人买一个灯笼,里面点上蜡烛,和街坊小朋友一起打着灯笼串门。后来爷爷规定,十二岁以上就是大孩子了,不能打灯笼了,所以上小学六年级以后就再也没有打过灯笼。元宵节,城里会组织灯会,有一年,我们所在的居委会请了一个“大师”,扎了一条“龙灯”,安装在城市主干道上,被爸爸笑了好久,说像个“大头蝎虎子”。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兰州的年就这样过去,小孩子们又盼望着下一个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