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张爱玲研究中若干个积非成是
今年是张爱玲一百周年诞辰,一时间纪念文章和图书蜂拥而来,张迷们称二〇二〇年是“爱玲爱玲年”。热闹归热闹,但是张爱玲研究中的几个积非成是的小问题,如鲠在喉,我想趁这个热闹劲儿讲出来,兴许还有人听。更大可能是说了也白说,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
一、张爱玲认错了人
张爱玲《小团圆》里有一段话,“使她立刻想起回上海的时候上船,珍珠港后的日本船,很小,在船阑干边狭小的过道里遇见一行人,众星捧月般的围着个中年男子迎面走来,这人高个子,白净的方脸,细细的两撇小胡子,西装虽然合身,像借来的,倒像化装逃命似的,一副避人的神气,仿佛深恐被人占了便宜去,尽管前呼后应有人护送,内中还有日本官员与船长之类穿制服的。她不由得注意他,后来才听见梅兰芳在船上”。
我先后写过《轮船乎,飞机乎——一九四二年梅兰芳离港返沪》《张爱玲认错人,周黎庵记错事》《“那是一个初夏轻阴的下午”》几篇考证文章,已将梅兰芳是乘飞机,张爱玲是乘轮船离港来沪及具体日期考证得严丝合缝,板上钉钉的铁案,梅张二位在时间上在交通工具上绝无交集。可是俺人微言轻,写出来的东西没人看,看了或许也不信。刚刚止庵给我发微信称:“你白写文章考证了!”我问怎么了,他马上发来那本著名的史料杂志最新一期上的文章《张爱玲与梅兰芳的文艺因缘》,我只扫了一眼立马明白“白写”具体所指了。作者完全采信了周黎庵的话“梅兰芳是1942年春被日军遣送返沪的……张爱玲那时尚未成名,也附轮来沪”。而且还加上自己的判定“衡以当时的局势和梅兰芳的处境,上述记载真实性颇大”。历史的真实性能这么臆想“颇大”或颇小吗?
得,我受累再说一遍:梅兰芳乘飞机于1942年7月26日下午4点30分在上海大场飞机场降落。既非周黎庵所云“1942年春”也没有什么“遣送”。张爱玲则于1942年5月8日乘轮船回到上海。
上面这段现成的“写了也白写”的例子,只能算是临时的加戏,凑巧送来的段子而已,没瞧见的例子肯定更多,我没有义务一一告知。不是什么大不了事情,同船就同船呗,天又塌不下来。考据癖者往往不免技痒,拙于藏隐,指出人家的错讹,碰上量狭的作者,不就是得罪人么。
二、张爱玲数错了字数
要说最早的“积非成是”却是张爱玲自己一手造成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1939年9月上海的《西风》杂志发起《〈西风〉月刊三周年纪念现金百元悬赏征文启事》,征文有七条规则,这几条尤其要紧:(一)题目:“我的……”,举凡关于个人值得一记的事,都可发表出来(下略)。(二)字数:五千字以内。(六)奖金:第一名现金五十元,第二名现金三十元,第三名现金二十元。第四名至第十名除稿费外,并赠《西风》或《西风副刊》全年一份。其余录取文字概赠稿费。
人在香港求学的张爱玲以《天才梦》(《我的天才梦》)投寄上海应征。来年四月,征文揭晓,张爱玲获“名誉奖”第三名。对于这个规则之外的名誉奖,《西风》编者称六百八十五篇征文“佳作纷陈”,以致“选定得奖的文章,以及决定名次时,还是觉得左右为难”,甚至“委屈了一些佳稿”。考虑来考虑去“另外定出三个名誉奖”。(此处我插一句,“奖外有奖”本意是搞平衡,实则添乱。)获奖征文结集时采用张爱玲的《天才梦》做了书名。按说名誉奖第三名,又被编者看中作为单行本书名,搁一般人会挺满足的,偏偏张爱玲不是一般人。
一九七六年三月张爱玲在香港出了本新书《张看》,在书里冷不丁地对三十多年前所获“名誉奖第三名”这事发起了牢骚:“《我的天才梦》获《西风》杂志征文第十三名名誉奖。征文限定字数。所以这篇文字极力压缩,刚在这数目内,但是第一名长好几倍。并不是我几十年后还在斤斤计较,不过因为影响这篇东西的内容与可信性,不得不提一声。”《张看》当年销路远非今日可比,所以张爱玲的牢骚没啥人理会和理解。如果不是一九九四年张爱玲再度发难,给事闹大了,却促成我一个字一个字去数《天才梦》的字数,我之前,有人数过吗?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张爱玲又一次获奖(台北《中国时报》第十七届文学奖特别成就奖)。张爱玲写了文不对题的获奖感言《忆〈西风〉》,通篇都是对五十四年前的“名誉奖第三名”发怨气,把《中国时报》晾一边去了。张爱玲愤愤不平地唠叨不止:“我写了这篇短文《我的天才梦》,寄到已经是孤岛的上海。没稿纸,用普通信笺,只好点数字数,受五百字的限制,改了又改,一遍遍数得头昏脑胀,务必要删成四百九十多个字,少了也不甘心。”“《西风》从来没有片纸只字向我解释。我不过是个大学一年生。征文结集就用我的题目《天才梦》。五十多年后,有关人物大概只有我还在,由得我一个人自说自话,片面之词即使可信,也嫌小气,这些年了还记恨?当然事过境迁早已淡忘了,不过十几岁的人感情最剧烈,得奖这件事成了一种神经死了的蛀牙,所以现在得奖也一点感觉都没有。隔了半世纪还剥夺我应有的喜悦,难免怨愤。”
真想瞧瞧颁奖方《中国时报》读了获奖方张爱玲这番话是个啥表情。
面对张爱玲所说“受五百字的限制”“务必要删成四百九十多个字”的超差记性及算术,几十年来竟然无人去给《天才梦》“点数字数”。我点了,字1181个,标点和英文167个,合计1348个字符。除了手数之外我还把《天才梦》下载到电脑文档里,用电脑计算得出的字数是1396字。其实甭管用什么方法数,甭数,肉眼都能瞧出来《天才梦》不止五百字呀。听科学家说,文学天才往往数学很差。
三、张爱玲与《紫罗兰》
再简单地讲一个“积非成是”。张爱玲的成名作《沉香屑》刊于1943年5月周瘦鹃主编的《紫罗兰》杂志第二期,且于第三、四、五、六期连载了五期。由于《紫罗兰》甚为罕见,能读到原刊颇为不易,连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手边也失存原刊,因此各种似是而非的说法就流传开来,大有成为定论之势。什么说法呢,其中最要害的是说《沉香屑》发表在《紫罗兰》创刊号而不是第二期,张子静也这么说,当然相信的人就多了。本来是差一期的小事,为什么要较真呢?因为这里头牵扯到张爱玲与周瘦鹃,张爱玲“出名要趁早”理念等一系列微妙的创作谋划,而且紧跟着张爱玲与其他刊物老板编辑关系或好或坏均可以从中找到逻辑支持,故不应等闲视之。
四、张爱玲与苏北土改
还有一个“积非成是”很有趣,非也好是也好,双方都拿不出直接证据来。这个有趣的“是非”即“张爱玲一九五〇年七月参加了第一届上海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这年冬天张爱玲和与会代表分批参加了苏北的土改”。第一条张爱玲确实参加了代表大会,存疑的是第二条张爱玲到底参没参加过苏北的土改。张子静回答季季的提问“海外一直传说解放后张爱玲曾去苏北参加土改”时说,“我确实不知道,她也从未向我提起这件事”。另有一种说法称张爱玲“写《秧歌》前,在乡下住了三四个月,可能就与土改经验有关”。有志于张爱玲研究的张迷们,这道题的破解应该不难。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