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崇年

《朗山韻語》著者馬慧裕(1743—1816)上賢,字朝曦,號朗山,祖籍奉天鐵嶺,隸漢軍正黄旗。自稱“三韓鐵嶺人”。“三韓”,歷代變遷,多種解釋。著名學者顧炎武《日知録》“三韓”條云:“今人謂遼東爲三韓者”“今遼人乃以之自稱”。就是自明天啟初到清宣統末,遼東人自稱爲“三韓”人。馬慧裕上賢於乾隆三十六年(1771)中辛卯科進士,選庶吉士,散館授吏部主事。歷官員外郎、郎中、知府、道台、按察使、布政使、巡撫、内閣學士、侍郎、東河總督、漕運總督、工部尚書、湖廣總督、都察院左都御史,至禮部尚書。兼公中佐領。因病辭世,壽七十四。贈太子少保,謚清恪,賜祭葬,御製《原任禮部尚書馬慧裕碑》一通(今存)。

根據目前圖書館藏書統計,存世的馬慧裕詩聯集有九種:《集禊帖》《集洛神賦十三行》《集聖教序》《續集聖教序》《續集蘭亭聖教》《集聖教序字詩》《續集聖教序字詩》《河干詩鈔》和《八音律》。今依類分爲集字聯、集字詩和詩鈔三編,裒然成帙,并以上賢之號名曰《朗山韻語》,由中國出版集團华文出版社雕梓問世。

其之一“集字聯”,收録《集禊帖》二百聯、《集洛神賦十三行》一百四十聯、《集聖教序》一千聯、《續集聖教序》五百聯、《續集蘭亭聖教》一百六十聯,共二千聯。舉凡佛儒道聖、官署翰苑,卜筮幕友、牧令將弁,館驛馬厩、宗祠僧舍,婚喪節慶、書畵文玩,靡不撰書并舉,立意高遠,亦莊亦諧,引人入勝。其數量之豊、門類之廣,超邁前賢,嘆为觀止。

其之二“集字詩”,涵蓋《集聖教序字詩》四卷、《續集聖教序字詩》四卷,收録五言、七言律詩八百首。上賢自出機杼,擇取《集聖教序》《續集聖教序》聯句中聲調相諧、辭義貫通者,句櫛字比,增綴起結,四韵一律,意趣渾成。

其之三“詩鈔”,包括《河干詩鈔》和《八音律》两種詩集。

《河干詩鈔》,卷一,五言古詩十首、七言古詩九首;卷二,五言律詩八十一首;卷三,七言律詩一百二十一首;卷四,五言排律八首,五言絶句三十六首,七言絕句四十二首。合計三百零七首。

《八音律》,即用《周禮·春官·大師》之“八音”—“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個字,冠於七律八句之首,而成七律詩一百首,並結成《八音律》詩集。如其中《山中早發》云:

金鞍驕馬踏輕沙,

石嶺巍峩映曉霞。

絲閔辛勤機上婦,

竹嫌勞攘嶺前鴉。

匏浮渡過沉川月,

土破耕殘帶露花。

革響乍驚山寺鼓,

木遮精舍上人家。

這是上賢在文學藝術史上的一個貢獻。

綜觀全書,《朗山韻語》的大量篇幅,以《聖教序》爲韻語文字根源。《聖教序》之全稱是《大唐三藏聖教序》。先是,唐高僧玄奘西行,歷時十七年後,攜佛經六百五十七部,回到長安。三年之後,唐太宗李世民爲玄奘所譯經文撰寫序文,即《大唐三藏聖教序》。時爲太子後爲高宗的李治受命作《述三藏聖記》,玄奘收到上述“序”和“記”後,給李世民和李治呈寫了謝表和謝啟。李世民和李治又各作了答謝。這篇重要序文、四篇文章和玄奘所譯《心經》,由弘福寺釋懷仁集晉書聖王羲之的字,而成《集王羲之書聖教序》,内容完整,巧費睿思,歷時達二十四年告竣。唐高宗咸亨三年(672),立碑於長安大慈恩寺,今存西安碑林。宋人之拓本,曾爲清山東巡撫覺羅崇恩舊藏,現存於天津博物館,稱“墨皇本”,爲今人所見之最佳拓本。

馬慧裕上賢書法右軍,尤嗜集王字《大唐三藏聖教序》。先生自叙言:“余於《聖教序》寢食數十年矣,始製集字之聯,繼成集句之律,皆爲作書地耳。自手書五七律千首付梓後,今又八年,性無他嗜,惟此不忘。”宦務之餘,全部心血,注於此書,甚爲可讚。

馬慧裕上賢,八歲從師讀書,二十九歲成進士,三十歲翰林院庶吉士散館,初任主事,走上仕途,期間二十二年,飽讀儒家經典,博覽歷史册籍,兼及子集名著,奠下深厚文化與學術之基礎。在官宦繁忙餘暇,豆燈夜讀,寒暑無閒。至五十四歲,手書《集聖教序》一千聯,由貽穀堂梓行。六十歲,任河南巡撫,黄河水患,駐節河岸,督理河工,病卧之暇,賦詩百首,河工告成,彙集詩作,合三百餘篇,成《河干詩鈔》,仍由貽穀堂雕梓。六十四歲,再集“八音律”詩一百首,以《八音律》爲書名,復由貽穀堂雕行。六十五歲,《集聖教序字詩》和《續集聖教序字詩》,由澄懷堂梓行。

《朗山韻語》,犖犖大著,字字珠璣,粗讀掩卷,感讚有三:

第一,終生讀書,進德修業。讀書本是士人終身之事。康熙大帝在《庭訓格言》裏談到讀書時説:“朕自幼好看書,今雖年高,萬幾之暇,猶手不釋卷。誠以天下事繁,日有萬幾,爲君者一身處九重之内,所知豈能盡乎?時常看書,知古人事,庶可以寡過。故朕理天下事五十餘年,無甚差忒者,亦看書益也。”明君康熙帝提供了古人讀書的一個榜樣。士人也有其例。《郎潛紀聞》載述:清朝著名官員文人王士禎,十六歲,中進士,歷官國子監祭酒、左都御史、刑部尚書。王士禎嗜書——讀書、買書、藏書、著書,要拜訪他,“惟於慈仁寺書攤訪之,則無不見”。馬慧裕上賢於此,又添一史例。當時流行一句話:“淡視名禄,康壽百歲。”多讀經典,淡泊名利,修德益壽,在在如此。

上賢先生身處乾隆、嘉慶兩朝,值清朝由盛轉衰之期,雖時局複雜詭變,仍堅守讀書本分,以鍛煉心性,進德修業。在名利官場中,上賢能獨善其身,重要法寶,乃是讀書。因爲“凡人進德修業,事事從讀書起。多讀書則嗜欲淡,嗜欲淡則費用省,費用省則營求少,營求少則立品高”(康熙帝語)。所以,在帝制時代,讀書修心,嚴以律己,是名臣名士的共同特點。

第二,官德修煉,惟誠惟民。明君賢臣,文人高士,其大德大賢之志,在軫念萌萌小民。馬慧裕上賢官揚州知府,有“操守廉潔,商民愛戴”之譽。做官做士,“不畏當時,而畏後人”。在皇朝時代,帝王將相,文士名流,其膽大妄爲者,多無大善可陳。其時社會風尚,“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某些士人,“其所以仕,什九爲衣食、聲色、榮寵、利禄諸好耳。身欲極裘錦之飾,口欲窮珍錯之饌,耳欲饜絲管之音,目欲竭伎妾之美,沈酣迷惑,政以賄成,而本心之靈日昏、日塞、日泯,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吴蔚光序)。上賢先生卻相反:官至尚書,位極人臣,“爲人靜而明,清而慎,公而恕,謙而和,而絶無衣食、聲色、寵榮、利禄諸好,是故政成而民理,職守稍暇,非操翰林爲文章,輒臨池學書,以自娱樂”(吴蔚光序)。曾手製聯句表心迹:“立身惟清,心在公庭真奇水;愛人以德,民懷我澤自爲春。”在歷史上,能既畏歷史,又畏後人者,莘莘孜孜,志趣高雅,滌盡恒河沙,蕩除汙濁水。他們留給後人的,既是高潔大德,又有流芳之作,僅此而已,而已僅此。

第三,彤管著述,流芳百世。康熙帝有言:“至聽政之暇,無間寒暑,惟有讀書、作字而已。”上賢之讀書爲學,另闢蹊徑。學貴創,文貴新。如上賢讀《聖教序》,既讀熟讀透,又出新守正。先限字,復成聯,再成詩,後著書。時人評論道:“至於集《聖教序》詩,未之有也,有之,自河南布政使朗山馬公始”(吴蔚光序)。據查,清崇恩藏宋拓本《大唐三藏聖教序》,不計標點,總數一千九百零六字;剔除重複字,實際七百五十七字。在七百五十七字中,演化出一千六百副聯,創作五七言律千首,“蓋已創前人未有之奇矣”(王宗誠序)。這确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大亮點,一大創新,一大奇觀。

原書有盧蔭溥、戴均元等十餘人拜序題跋。其中盧蔭溥,官禮部、吏部、户部、兵部、刑部尚書,軍機大臣、體仁閣大學士;戴均元,官左都御史,禮部、吏部尚書,上書房總師傅、軍機大臣、文淵閣大學士。他們都是當朝官位顯赫、名滿朝野之人,這從一個側面顯示:馬慧裕上賢官品之高,地位之尊,影響之鉅,友情之篤。

總之,馬慧裕上賢,人品誠正,學品勤新,官品清慎。《易》有言:“知至至之,知終終之。”做人做事,爲官爲士,知至知終,既勿不及,亦勿過之。事雖屬難,上賢爲之。

鄙本無資格爲文,乃承蒙馬慧裕上賢六世哲嗣振聲、振川先生懇囑,受之有愧,卻之不恭,身先恭讀,學而習之,率爾操觚,妄爲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