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尤记得那一日摹写完一本新书,看天色已经是戌时了。她知道三叔公向来晚睡,这会儿怕还在看书。纪言蹊因为咳症,夜里也难安。清辞十分替他心忧,便想着要多多分担。既然写完了,不如早点拿过去换下一本,也能同三叔公说说话,给他松松肩、捶捶腿,尽一点孝心。
她拿定了主意,便抱着书匣一路小跑到听松草堂。远远见草堂的窗户里果然透着烛光。她弯目一笑,刚转到正门,却见门前放着一副竹担架,似乎上面还有人。
她心中纳罕,走近几步,果见担架上躺着一个身量颀长的少年,看着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
那少年只穿着白色中衣,猩红的血从衣服下透了上来,触目惊心。即便如此,清辞也看得出那料子极其华贵。少年仿佛是在经历巨大的痛苦,眉头紧锁,双目紧闭,一张脸白得吓人。头发都被汗湿了,凌乱地贴在脸上,显得十分狼狈。
纪言蹊学问渊博又兼通医理,往常也是有来请他瞧病的。但这病人出现在此时此刻,真真叫人意外。清辞看他痛苦非常,想起离家前被请家法的那一日,心里也不是滋味。她蹲下身轻声问:“大哥哥,你怎么了?”
那少年似是陷入昏迷中,无法言语,只有双手紧攥成拳。清辞的眉头也情不自禁跟着蹙起来,这哥哥真的好可怜啊。她一定要救他!她脑子里就这一个念头,其他的都想不到了。
她忙起身去找三叔公,只是刚到门边,便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她自然明白非礼勿听,可房门半掩着,里面人说话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厂督,澹园藏书阁是什么地方,您老不会不知,历来不得留宿外姓人。”纪言蹊一贯嘶哑的声音,此时越发听不出情绪。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姓萧的。”另一个声音清柔而儒雅,清辞没听过这个声音。
纪言蹊仿佛是默了一默,半晌方道:“小人学识粗鄙、医学浅薄,也知他活不长久,怕是厂督一番心思白费。”
“纪大人……”
“纪某早无功名在身,如今是戴罪白丁,受不起‘大人’二字。”
那人轻轻笑了笑,“若说戴罪之身,咱家同育之同是天涯沦落人。”
见纪言蹊不语,那人又道:“他肯受这番剥皮抽骨之刑换一条生路,就是咱家事不关己,但也观之动容。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未来如何,全是天意造化,我等凡人不过静心以待罢了。何况,倘若育之推说医道浅薄,这大周便无人了。”
清辞倒是知道“育之”是三叔公的表字。
“厂督,这是在给纪家引祸啊。”
“是福是祸也未可知,天意所定。你我皆无翻云覆雨手,不过是风云中人,随波逐流罢了。”
三叔公长久不语。那人又颇是推心置腹的语气,轻声道:“这里没有外人,咱家就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圣上专宠王皇贵妃,外戚当道。皇后被废,自太子薨后,陛下迟迟不立太子,其中缘由,朝堂之上尽人皆知。”
“如今,圣躬抱恙,除了王皇贵妃,圣上就再也听不进旁人的话了。便是咱家的话,圣上也未必肯听。你我皆知,废长立幼,乃动摇国之根本。嘉启十三年大水、瘟疫闹得民不聊生,盗匪四起,到如今还没平靖下来。北边乞干人一直虎视眈眈。他本在下南华处理民乱,眼见有所平息,不料竟被急召回了宫,然后出了这样的事情——”
“咱家不敢说什么匡扶正义的话,但只先保住他的命,便是咱家对得起大周的江山社稷了。咱家费了多少力气才得圣上允他到澹园思过,倘若育之见死不救,那他——”
这人说着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外,没看到担架上的少年,却看到了清辞。
清辞见被人瞧见了,索性在门口轻声道了句:“三叔公。”
室内烛火通明,她这才看清那陌生人的相貌。三四十岁的儒雅男人,面白皮净无须,堪称俊美。素色曳撒衬得人润如玉。清辞想起刚才三叔公称他做“厂督”,便也向他行了一礼。“公公有礼。”
那人怔了一下,继而笑道:“澹园竟然也有小丫头了?”
纪言蹊平声道,“是我本家孙女。”
清辞总听人说阉人拱肩塌腰如何不堪,这眼前人却是面慈语软,腰背挺直,无端叫人觉得亲近,不禁多看了他两眼。那人则是一派坦然任她打量。清辞既满足了好奇心,冲他赧然一笑,然后又想起门口的少年来。
“三叔公,外面的大哥哥伤得很重,您救救他吧!”
那公公淡淡一笑,“育之,你这个孙女倒是有菩萨心肠。”
纪言蹊不置可否。朝堂之事波谲云诡,稍有行差踏错,就是灭门之祸。
清辞又问:“大哥哥是因为犯错,被他父亲请了家法吗?”
那人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三叔公却忽然厉声呵斥道“阿辞!”。
清辞从未见三叔公如此正颜厉色,但相处这么久了,心里并不十分怕他。她走到三叔公面前牵着他的袖子摇了摇,“三叔公,孟子不是曾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既然是仁义之事,为何不为呢?”
“三叔公,就救救大哥哥吧。您只要给他开方子,其他的事情阿辞都可以做。阿辞可以照顾大哥哥,绝对不会麻烦三叔公和田叔田婶的。”
纪言蹊半晌不语,最后叹了口气,“厂督,但请记住,某也是尽人事听天命。他天命如何,我等皆无力左右,一切都看他的造化。”
清辞听闻三叔公要留下那少年,便欣喜地跑到外头。
那公公闻言同他拱手施礼,“某在此谢过育之。鸿渊阁那被强借去的万卷藏书,咱家不敢打下包票,但某定然尽心尽力替育之讨回来。”
纪言蹊心中想的何尝不是那万卷藏书呢?嘉启三年,宫中藏书阁遇火,半数藏书付之一炬。今上大恸,命内阁大学士余珉主持重修藏书阁,广罗天下藏书充盈宫中。
纪家鸿渊阁,名声在外,又怎么会逃过此劫?一万七千册珍本、孤本书,便是这样入了皇家。如今十多年了,竟然没有归还的意思。纪老太爷临终前,唯有此事不能瞑目,叫后人无论如何都要把书要回来。可他早远离庙堂,朝中无人,人微言轻,如何要得回来?
或许,这是个机会。赌注之大,纪言蹊也不知道是对是错。最后只得无声地向他回了回礼。
清辞蹲在担架旁仔细看那少年,如同当日里看她的猫和松鼠。她把手轻轻覆在少年的手上,“大哥哥,三叔公同意给你治病了,你再坚持一下。”耳边听三叔公道:“阿辞,叫田叔过来吧。”
清辞一听,开心地应了。手指为哨,因为心急吹了一声又一声。吹罢对那少年道:“大哥哥,你不要怕,三叔公医术很高明的,一定能把你治好!还有大敏二敏的腿都是阿辞治好的,你的腿阿辞也能治好!”
那公公出了草堂,听她童言童语,不禁哑然失笑。
清辞感到他走到了身旁,抬头笑道:“我会好好照顾大哥哥的。我也被爹爹打过,知道怎么能好得快。”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没再追问下去。见她目光停在了腰间,当她是看上了自己身上的什么挂饰,便随意解了一个递给她,“既然喜欢,就送给你。作为照顾大哥哥的奖励。”
清辞见他误会了,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看您的玉佩和我的好像呢。”
那人怔愣了一下,却也只是笑了笑,“是么?”
“真的!不过我的牌子碎过,嬷嬷又帮我镶起来的。”说着,清辞从脖子里掏了坠子出来。是一块和田玉圆牌,那玉质油润,泽光内敛,上面刻着玉凤鸟纹,果然同那人的一样。不过是凤头朝向不同,一只向左,一只向右罢了。
“果然很像,看来我们倒是有几分缘分。是你父亲送的?”那人的脸色在冷月的映照下有些发白,脸上的笑意也似乎有些勉强。
清辞把玉牌子又塞回衣襟里,“不是,是我母亲给我的。”
“你母亲?你是纪家哪一房的女孩?”
“二房的女孩儿。”
见少年额上冷汗密布,清辞一边回他,一边拿了帕子很仔细地给少年擦汗,怕他着了风。
“你母亲可是文华殿大学士家的嫡女崔氏?”
清辞的手顿了一下,摇头,“那是我嫡母。我生母早逝。”
“早逝?”那人喃喃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可记得生母闺名叫什么?”
清辞一心都扑在那少年身上,倒没注意到那人的声音些许发颤。她摇摇头,“小时候的事情我都记得不大清楚了,只记得别人都叫她徽娘。”
“她……是怎么死的?”
说起来这话问得十分唐突,但清辞同寻常人不一样,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总是无所保留,何况从来没人对她母亲是如何死的这件事感兴趣。她试图去回想母亲去世的那日,但脑袋忽然针扎似的疼了起来,疼得她必须抱住头,使劲去揉太阳穴才能缓上一口气。
“你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清辞终于觉得头没那么疼了,眼眶里已经蓄满了一层水汽,但人还勉力地对他笑了一笑,“我不记得母亲怎么死的了。”
对面的人倒也没再追问下去。
良久不再见他说话,清辞抬起头,见他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眼眶似乎有点发红,不知道是瞪着眼睛太久还是怎么的。
“公公?您认识我母亲?”她小心地问道。
那人却是不再言语,在她头上轻轻抚了抚,然后转身离开了澹园。
除了鸿渊阁,澹园还有一个藏书楼,不过是放些寻常的书籍和复本以供族内子弟或者同窗好友借阅。而鸿渊阁里则多是古籍珍本,书不出楼。纪言蹊不点头,谁也不许借阅。
田家夫妻单住一个小院,毗邻着厨房库房。草堂局促,澹园也没有客房,鸿渊阁更不可能住人,藏书楼里人来人往静养也不合适。如何安置这少年倒成了难题。
清辞怕三叔公改了主意,忙道:“我那小楼反正宽敞,不如叫大哥哥住我那里,也方便我照顾。”
田氏夫妻倒没什么意见,只是纪言蹊想得更远一些。“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让他们住一起于礼不合。目下这女孩不过十来岁,身边没有妇人教导,还是孩子心性。看她目光纯澈,对着这少年如同对着当日捡回来的病猫并无两样。但再过几年她也是要到议婚的年纪了……
但他又看了看少年,他命在旦夕,能活多久尚无定论。那么且先放一放大约也无碍吧?
纪言蹊这里心思百转,清辞却等得焦急,“三叔公,您快点给大哥哥治病吧!”
纪言蹊无奈便点头同意了。是夜,给那少年施针配药,刀剜腐肉,清理伤口。因为疼痛,少年中间曾睁开双眼,凌厉的目光里纠缠着清辞看不懂的怨与恨。昏迷中,就算因痛而痉挛,牙关却咬得死死的,仿佛不肯叫人听去他的呻吟。
清辞在一旁睁大着眼睛盯着,看着那血淋淋的样子,倒也不是十分害怕。只是那创口新旧交叠,溃烂不堪,流脓发臭,也是相当可怖。
她受过皮肉之苦,尤其能感同身受。看着少年的伤,只觉得自己浑身也都疼起来。“三叔公,大哥哥这都是受的什么伤呀?”
纪言蹊手下没停,耐心回答她的问题。“后背这里是鞭伤,这里应该是受了杖刑。”
行刑时褪去中衣以示凌辱,背、臀、腿无一幸免。先前他常出入宫中,知道这杖刑有许多门道。有人能几棍子下去一命呜呼,有的则能几十棍下皮开肉绽却不伤筋动骨。而这少年——
大周魏王,郑后嫡子,皇三子萧煦,少有英名。乞干人来犯,他曾自请带兵连夜出征,奇袭叶城,苦守半载,手刃乞干摄政王,将敌军逐出叶河以北。谁成想当年何等意气风发的少年天潢贵胄,有朝一日竟然要受得下这样的辱刑来自证清白?如今不过剩下一口气,看这状况,行刑的人,怕是下了死手。
最是难测帝王心。纪言蹊心中唏嘘。
火舌不安地舔舐着罐底,要燃沸那一罐苦涩的水,去治愈身体的痛。清辞坐在楼前台阶上,面前一只小泥炉子,她一手托腮一手摇着扇子。已经十几天了,萧煦一直烧烧停停,偶尔有几声呻吟,人却没有清醒过来。
外伤好治,内伤难医。田婶子私下说,这孩子怕是活不成了。清辞听了心里难过,可又不认命。大敏、二敏那时候伤得也重,还不是一样在她的照料下活了下来?这大哥哥也一样能活下来的!
二敏不知道从哪里一瘸一拐地跑回了家,嘴里叼着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它把老鼠放到了清辞脚边,喵喵喵地直叫。
清辞一门心思只在熬药上,耳边恍惚又听见萧煦的呻吟声,替他揪心,便没工夫搭理二敏。
二敏见主人毫不领情,便跳上她膝头。清辞没办法,往后仰了仰身子,腾出了一点地方给它容身。手顺着它乌黑的毛发摸了几下,然后又把它放到一边。她这才看到脚边的老鼠,吓得差点跳起来弄翻了炉子。
“你这又跑到哪里去了,哪里抓的肥老鼠?去把老鼠扔了,脏死了。我现在没空,你自己玩儿去!不许再捉老鼠回来了!”
二敏一片痴心空付,哀怨地叫了两声,见清辞还是不理它,便怏怏地跑走了。
药煎好了,清辞端到房内。萧煦住在一楼,屏风隔断的东间被田叔收拾过,也只有木床桌椅,一贯素简。
清辞把药放在桌上,自己坐到床沿,使劲把萧煦的上半身抬起来,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然后用勺子舀了半勺药,分开他的嘴喂进去,再立刻合上他的唇。这是几日来她琢磨出来的喂药法子。
开始萧煦双唇一直紧紧抿住,无论她如何喂都喂不进去,一碗药倒有大半碗都是流出去的。清辞也不急躁,后来索性一次煎两碗药,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十分有耐心。
这两天虽然萧煦还是没醒,但喂药的时候总算有了习惯性的吞咽。清辞仿佛看到了曙光,便越发尽心照顾。她从书上看过,有些病人虽然人是昏迷的,但耳朵仍是听得见的。人最怕就是失了求生心,因此每次喂药的时候便总同他说话。
“大哥哥,你要坚强一些呀。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疼,开始总是疼的,过阵子就不会疼了。我小时候也被打过,当然,没你这么惨,不过还是疼的。嬷嬷给我上药,旁边还有爹爹派来的丫头盯着,让我背书。那会儿我最烦背书,背不下来,腿又疼,心里也想我娘。”
说到这里,鼻头酸了一下,她吸了吸鼻子,“不过大哥哥,都没事的。董嬷嬷说,小孩子身上都是狗肉,不怕的,只要好好吃药都能长回来的。”
“大哥哥你也别难过,每回疼了,我就念念‘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然后心里就舒服多了。也难怪要读书了,遇到过不去的时候,想想圣人们的话,心里都觉得安慰多了。”
喂他一顿药就要花去大半个时辰。一碗药喂完了,清辞擦了擦他的唇。因为刚喝了药,怕药水返上来,便拿了引枕给他垫着。
做完这些,清辞托腮打量他,因为一直没怎么睁开眼睛,倒不能十分判断出他相貌。只见他眼裂很长,睫毛卷翘。鼻子挺直,生得十分英气。唇一直都紧紧抿着的,现如今也没什么血色,所以也瞧不出形状。清辞又看了看他的手,掌心虎口都是老茧,是习武人的手。算不得是特别好看的手,但胜在修长又骨节分明。
纪言蹊并没有交代过这少年的来历,只不过说了他的名姓,她也不好奇。对于她来说,这不过是和她一样被家法处置过的,又被家族遗弃的少年。是被亲人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没人心疼的小可怜。
清辞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看出了困意,枕着胳膊趴在床边睡着了。
纪言蹊卯时要入阁,入阁前又来看萧煦。房门向来半敞着,他进了房就看到房中的少男少女各自静静入眠,一个孱弱,一个纤瘦。
桌上燃着安神香,到此时只剩一点余韵,袅袅缭缭。入了冬,有了深刻的寒意。春花秋月对于人世间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有一种残忍的漠不关心。生而为人,不过是各自悲欢各自尝,谁也无法替代。孤云与明月,微尘与清风,彼此的碰撞何等磅礴,但却又“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般寂然无声。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人影,一时有些恍惚。稳了稳心神,走近了床边,轻轻拿起萧煦的手替他把脉。清辞被响动惊醒,直起身揉揉眼睛,“三叔公……大哥哥醒了?”
纪言蹊摇摇头,放下萧煦的手,在原来药方上增改了一二,然后递给清辞。清辞不懂医理,但却记得药性,见他撤下了几味猛药,换成了温补的药,便问:“三叔公,大哥哥到现在还没有醒……你说,他会死吗?”
纪言蹊看了看萧煦,又看了看清辞,半晌才道:“人生于世,五毒六欲七情八苦。到头来,不过是‘一死生,齐彭殇’。”不待她问,又道:“请田叔把药配了,今天再换一次药膏。”
清辞自知他向来不解释什么,也不再问,双手接了药方同纪言蹊一同出门。等再回来时,远远就听见房内有人惊叫。
清辞忙三步并做两步跑进去,见二敏在床上缓慢而警觉地踩着萧煦的腿,往他的面前靠近。
“是什么!”萧煦惊呼。
“大哥哥,你醒啦!”清辞惊喜道,忙走过去把猫抄进怀里,“大哥哥你别怕,是我的猫,不是野猫,不咬人的。”然后明朗地笑着把猫抱着到他面前,“你摸摸,可乖了。”
萧煦的手在空中挥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惊慌,“为什么不点灯,怎么这么黑?”
清辞心里一沉,此时已是辰时,虽然今天天色昏沉,倒也不至于看不清。她把手在萧煦眼前晃了晃,“大哥哥,你,你看不见吗?”
萧煦的脸霎时间苍白如雪。
纪言蹊翻看了萧煦双眼,清辞一直在旁边紧张地盯着他的神情,“三叔公,大哥哥的眼睛怎么了?”
“阿辞,你先出去。”
清辞见他神色肃严,猜想怕是情况不好。有旁人在场,大哥哥会更难过,便抿了抿唇抱着猫出去了。她在台阶上坐下,心情芜乱地抚着二敏的毛。“大哥哥太可怜了,二敏以后要乖呀。”
过了良久,纪言蹊从房中出来,清辞忙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纪言蹊微微叹了口气,“双目倒是没受什么损伤,无病失明,怕是杖刑时外伤震击所致。”
“那大哥哥的眼睛还能治好吗?”
纪言蹊默了一默,“我也没有什么把握,先开一副活血行瘀的方子给他吃吃看吧。”
清辞“哦”了一声,觉得鼻头发酸。如果三叔公说没什么把握,那么……
二敏本在她怀中静静卧着,突然从怀里蹿了出去。清辞吓了一跳,只见那猫离弦之箭一样跑远了,仿佛在追逐什么东西,然后爬上了一棵树,瞬间隐没在枝丫间。
“二敏,不要再咬松鼠了!”
纪言蹊也顺着清辞的目光望了一望,那枝丫摇动了几下便静默了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假装没看见树丛中快速隐没的人影,转过头往鸿渊阁去了。
2
清辞把熬好的药端进房,萧煦双目微阖,眼皮却有些松动。清辞料想他醒着,便像寻常一样在他床边坐下,“大哥哥,要喝药了。”
萧煦果然睁开了眼,目光直直盯着帐顶。清辞刚碰到他的手臂,他便冷冷道:“别碰我。”大约是很久没说过话,嗓子有些嗯哑。
清辞怔了一下,缩回了手,“我不碰你,怎么喂你吃药呢?”
萧煦没理会她,自己撑着身体想要坐起身。清辞清清楚楚见过他背后的伤,所以他一动,她也会敏感地像被牵痛了一样。
尽管他动作缓慢,尽管很努力,但只是想坐起身就用尽了力气。萧煦眉头紧紧蹙着,额角、颈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清辞看得难受,想要帮他一把,没想到这回他直接拍开了她的手。
清辞吃痛收回了手,低头一看,手背红了一片,被打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她委屈地吹了吹手背,心道这大哥哥打人真疼,但她却没有一丁点责怪。他是真可怜,伤成这样,以后能不能走路都不好说,现在眼睛也看不见了,得多难过?她记得董嬷嬷说过,素日里越是要强的人,碰到打击就越难越过去。
尽管他看不见,但心是明亮的。彼此都清楚地明白她看见过什么。外伤的药开始一直是田叔在换的,但毕竟是个粗手粗脚的男人,没做过这样细致的活,弄得伤口相当凌乱,换一次药就遭一回罪。清辞看不下去,仍旧自告奋勇地来换药。
十来岁的女孩子,说不懂其实也有些懂,说懂,又是混沌未明的。但见她目光纯净、表情端肃,所谓“男女有别”,这念头一起,就染了龌龊。所以大家都不说,由着她照顾。
萧煦心里也明白的。但那时候他昏迷着,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没有选择的权利。
当身体丑陋的、残破的、被侮辱的残痕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一个生人面前,这人不是他从前从未正眼瞧过的奴才,不是大夫,不是亲人,不是部属,而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内心除了绝望还有愤怒。
“滚。”残存的丁点自尊,脱口而出的,也就这么一个字,也只能是这么一个字了。
“大哥哥,别赶我走吧,好不好?”
她要照顾到他的自尊心,便不再伸手,静静看着他忍着剧痛把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
见他身后无依,清辞忙拿了引枕,快速放到他身后。他感觉到了什么,偏过头正要开口,清辞垫好枕头忙跳远了两步抢先说了,“我不是要碰你,就是给你垫个枕头。”
萧煦抿住了唇,没再说什么。
清辞转过头看到桌上的药,有些发愁。不碰他的话,怎么喂他吃药呢?
“大哥哥,你要吃药了。我喂给你吧?我保证不碰到你。”
“不需要。”依旧是冷冰冰的话。他的手慢慢伸出去,在空中感知桌子的方向。
清辞看得着急,“再往前面一点……左边一点……再左边一点……对、对……就在前面一点。”
“闭嘴!”萧煦忽然喝了一声,清辞吓得闭上了嘴。
真是个自尊心重的人呀。她只得紧紧抿着唇,眼睁睁地看他的手伸向药碗,然后“啪”的一下,药碗打翻了。
萧煦怔住了,脸上罩着一团冷气,耳廓却有了红意。
清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我还煎了一碗。大哥哥,你等我!”说着跑了出去。
再进来的时候,见二敏蹲在桌上,下巴上的毛一绺一绺的,身上也沾湿了。“馋猫,这么苦的药也要喝啊?”清辞无奈地放下药,抓走二敏,把桌子收拾好,又把药摆好。
她小心翼翼地轻轻碰了碰萧煦的袖子,萧煦厌恶地扯开胳膊。
“大哥哥,我不碰到你,牵着你的袖子帮你指方向好不好?”她软着声音问。
过了半晌,萧煦才又伸出手,清辞试着轻轻揪住他的袖口,这回他没有甩开手。她唇角扬了起来,慢慢牵着,把他的手带到药碗前方,又轻轻把药碗推到他手前。萧煦摸了摸,摸到了碗,然后双手抱住,端了起来。
他喝得不快,十分斯文。清辞知道这药有多苦,但萧煦的眉头却没皱一下。喝完了药,他又摸摸索索把碗放回了桌子上。
“大哥哥,我有饴糖,你要不要吃?”
“不需要。”萧煦转身躺下,翻了个身,把脸朝向了里,一副生人勿近的抗拒姿态。清辞吐了吐舌头,把东西收拾好,掩上门走开了。
染罢九九消寒图上第三十一瓣梅花,清辞放下笔抬头看了看萧煦。
他身上的外伤已经不需要再用药了,内服的药却还需喝下去。此时萧煦已经可以自己慢慢从床上坐起身了,只是双眼依旧无法视物,双腿也行动不便。他总是不声不响地躺着或坐着,仿佛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既不反抗,也不抱怨。
灯火毫无意义地漫散着,从清辞这个角度看过去,他整个人都在床帐造就的阴影里。人很沉静,仿若他本身就是一个吞噬着尘世欲望的阴影,有些不真切的虚妄。
不管她如何同他说话,他从不搭理她,依旧也不许她碰他。清辞想开解他,可不知道如何开解,又怕自己说错了话惹他伤心,便默默地在一旁陪着。
为方便照顾他,田叔在一楼的西间给清辞安了一张书案,她白日里就在这里摹写温书,夜晚等萧煦睡下后才上楼睡觉。这一日正在帮纪言蹊整理编修书目,忽然听见东间“哐当”一声。清辞忙放下笔跑过去,只见萧煦跌坐在了地上。旁边是一把翻倒的椅子,怕是不小心被椅子绊倒摔了一跤。
他的双腿好不容易才有些起色,这一摔不知道又怎样。清辞一时也忘了他的忌讳,跑到他身边正要扶他,不料萧煦却是一把把她推开,“走开!”
他人虽病着,力气却不小。清辞一个没站稳,脑袋就直接磕在了桌子角。她疼得“哎呀”一声,半晌没了声音。
萧煦摸索着终于站起了身,抿了抿唇,方才问了句,“你怎样?”
清辞疼得眼泪在眼中打转,却是强撑了一笑。不想让他知道,她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冷酷、疏离,不过是掩饰自己无能为力的狼狈。
既然他不让她看到,那么她也就当作看不到。
“我没事,就是撞了一下……大哥哥你摔疼了吗?你刚才是想要什么?”
萧煦没再言语,默默躺回了床上。
清辞捂着头站起来,指间潮腻,怕是流了血。随意抹了一下额头,一抹猩红,但她也顾不上自己,试着在他身边坐下,又刻意地远离着不碰到他。
声音不大,轻柔得如同风雪寒夜里的呢喃。“大哥哥,你看,人都有跌跤的时候。跌了跤,那就爬起来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倘若觉得摔了跤就是失了面子,不再肯见人了,那人得多可怜啊。”
看他桌上的杯子空了,怕是想要喝水又不想麻烦她。于是她忍着疼温了一壶茶,给他的杯子倒了半满,“大哥哥,水我倒好了。我先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然后捂着头跑去了田婶的小院。
田婶给她上药时又心疼又生气,“这真真就是养个白眼儿狼出来呀!丫头,你可长点儿心吧。他既活过来了,也算是你积了德,何必管他?瞧瞧,好好的脸,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
田婶是个粗人,非是她怜香惜玉,只是这些年同这女孩相处下来难免生出些真情。又想起女孩的那个三叔公,当年又是何等的颜色?玉树临风公子如玉,是上京多少少女的闺中梦里人。如今呢,十多年寒窗孤灯,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她心疼这女孩,怕她步了纪言蹊的后尘。
好在伤在了额角,梳了刘海下来倒也能全遮住。清辞知道田婶心疼自己,便撒娇道:“大哥哥眼睛看不见,又走不了路,心情难免不好。等他康复了,就不会这样了。以前我给二敏上药的时候,它也抓我呢,现在还不是天天要往我怀里钻?”
“好好好,你是菩萨下凡!也是你跟瘸腿的缘分足,那个正好叫三敏!”
清辞掩唇咯咯笑起来,“三敏”这个名字倒是不错,不都说贱名好养活吗,说不定大哥哥换了个名字就好得快些?可虽然她心里这样想,见到萧煦的时候仍旧不敢乱说话。
山中风寒,数九寒冬更是冷得出奇。清辞这一日见完纪言蹊,顺路从田婶那里背了一篓子炭回来。
“大哥哥,我回来了。”
门一推就开,进门时看见萧煦仍旧静静坐在床上,不发一言。二敏则是缩在他床上一角,正打着瞌睡。萧煦讨厌这些猫猫狗狗,偏二敏又爱往他床上蹦。清辞冲二敏龇牙咧嘴想叫它下来,可又不敢发出声音。二敏视若无睹,翻了个身又舒服地闭上了眼。
听到了响动,萧煦的脸偏了一下,脸上有些疑惑,眉头微微蹙在一起。
清辞忙道,“大哥哥,田叔说今天夜里怕是有暴风雪,叫我多添一个炭盆。回头我把炭盆放到左边,你晚上起夜的时候要小心。若是夜里口渴了,便大声叫我。若我没下来,你多叫几次我就听见啦。”清辞一边说一边往炭盆里加了新炭,房间内渐渐暖和起来。
萧煦一贯沉默,清辞也习惯了他的沉默,并不以为意。把门窗都检查了一遍,便上了楼。
天冷手僵,每写一会儿便要拿手炉捂一捂手。等到今日里的书稿都摹完了,双脚也都冻麻了。清辞起身扭了扭腰,活动了下筋骨。
汤婆子已经把被子捂暖了。她脱了衣服钻进被子,翻过身看到床前的炭盆。想了想,又坐起身披上衣服,抱起炭盆悄悄下楼。
楼下烛光燃尽,借着点天光见萧煦躺着,大约是睡着了。清辞轻手轻脚地把炭盆放下,见二敏还缩在他床角,便一把给抱起来,小声嘟哝,“真不听话!”然后再蹑手蹑脚地上了楼。
那一夜睡得尤其的沉,往常书院的钟声也没能把她叫起。
一掀开被子,整个人被外头的凉气冻得一哆嗦,冷冽的空气里似乎还飘着一点陌生的气味。她快速穿好衣服,打开门正要下楼,却见萧煦正摸着楼梯上来。她忙走过去,又想起他不肯人碰,两三步远便停下了,“大哥哥,你起这样早,是要什么东西吗?”
萧煦摇摇头,从怀里摸了一个天青色的小瓷瓶子出来,“这是我托田叔买的药,昨天忘了给你。涂了就不会留疤。”
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突然一改往日冷漠,竟然会给自己药。清辞很有些意外,双手接了过去,“都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大哥哥你不要记在心上。”
二敏又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一下跳到清辞的肩上,倒把她吓了一跳。
听见她惊呼,萧煦问:“怎么了?”
“没事没事,是二敏。大哥哥,咱们下去吧,我弄早饭给你。”
萧煦点点头,摸着扶梯一瘸一拐地慢慢下楼。
“大哥哥,以后有事你就叫我,不用自己上来的。要是我听不见,你就吹个哨。”
“就像你唤田叔的时候一样?”
萧煦入澹园来,还是头一回同她说这么多话。没有了严辞厉色,竟然如此温润柔和,让她有了一份“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的喜出望外。
“是呀,田叔不能说话。他要叫我们的时候就没办法叫,所以就吹哨子。不过唤田叔的哨子可不能随便吹的,哨声长短、快慢都有不同的意思,吹错了可就糟了。”
清辞想到什么,又忙说:“但是大哥哥叫我可以随便吹,以后我若走得远了,听见哨子就回来了。不过,大哥哥,你会吹手哨吗?”
萧煦摇摇头,清辞却是粲然一笑,“没关系,我教给你呀。”
萧煦摸索着在前面走,清辞见他快要撞上屏风,眼疾手快地跑到他身前拉了他一把,“大哥哥,走这边。”
萧煦顿了一下,然后微微抬了抬唇角。“谢谢你了。”
清辞莞尔,大哥哥不凶的时候竟然是这样和煦。他名“煦”,或许本来就是这样温和的人呀。
“大哥哥,你先坐下,我去厨房拿吃的。”
萧煦点点头。
清辞正要离去,却“咦”了一声。
“怎么了?”
“没事。我记得窗户关好了,怎么是开的?……”窗边地砖上还有一些泥迹。清辞正要弯腰查看,却听到萧煦道:“等下,帮我多带一个包子吧?”
“啊?”
“田婶做的素包子很好吃。”
人肯好好吃饭,那就好得更快了。“好,我这就去拿!”清辞心头一喜,忙起身去取早饭。
回来的时候一路小跑,清辞跑得气喘吁吁。
“怎么跑成这样?”萧煦循声转向她。
“我怕大哥哥等急了。”
“吃过了吗?”
“吃过了。”
“吃过饭就跑步会肚子疼的。不如……下次拿回来,我们一起用饭吧?”
清辞受宠若惊,笑吟吟地“嗯”了一声。
萧煦目不能视,清辞帮他把碗捧到手里。他抱着碗喝粥,喝得很慢,也没有声音。吃包子的时候也是小口地咬一口,然后慢慢咀嚼。清辞只觉得他连吃饭的样子都这样好看。
托腮傻傻看了一会儿,想起刚才田婶给了一包栗子,便把栗子投到炭盆里,一边背书,一边拿着火筷子慢慢翻烤。
北风擦着门窗缝隙里细长的哨声,翻动栗子时火星迸裂声,少女唇间偶尔泄露出的轻轻呢喃声,让天地越发显得宁静起来。两个被尘世遗忘的少年人,仿若围在一处取暖,来抵抗这人世的严寒。
二敏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在桌下围着萧煦的腿喵个不停。清辞知道萧煦不喜猫,便去赶它,“二敏,到一边去,回头给你弄吃的。”
萧煦忽然笑问道:“为什么叫‘二敏’?”
自打他清醒后,倒是头一回见他笑。一双凤目微挑,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只可惜那双目只能凝望在一处。
“书上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我自己愚钝,又怕贪玩忘了用功,所以时时都要记得提点自己。”
“那岂不是还有一只猫叫大敏?”
“大敏不是一只猫,是一只松鼠。”
“哦?”他眉头微微挑了一下。
“不过,已经死了……大敏从前总是捡栗子给我。”说着声气一沉,有些郁郁。
见她情绪低了下去,萧煦扯开话题,“你叫清辞?哪两个字?”
清辞这才弯唇一笑,“‘一声寒玉振清辞’的‘清辞’。我在家行七,大哥哥叫我七七、阿辞、小辞都可以。”
名字本就是用来叫的,但某些称呼,却如莲座上普度众生的菩萨眉眼间不经意的慈悲,软化旁人,也度化自己。
栗子是先前田叔就割过口的,这会儿烤好了,空气里弥漫出一阵栗子的香气。清辞把栗子夹出来,吹着剥了壳,放了一小盘到他面前。
“大哥哥你尝尝烤栗子,可好吃了。”
萧煦却是笑了,笑容温软,“我看你天天都吃这个,吃不腻吗?”
清辞怔了一下,恍惚想起来自己好像真的每天都在吃栗子,确实也吃不腻。她抿唇一笑,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就爱吃这个。”
“那不如叫你……小栗子。”
“啊?”
他脸上冷毅的线条似乎也被这炭火熏软了,带着一丝暖意柔和。让她记得很多年,那个被火光照耀下的少年,无限温柔地叫她“小栗子”。
她被他的温柔灼了眼,一时呆住了。
“在读书吗?”萧煦忽然问。
“哦,是呀,三叔公说,年前让我背完十三经呢。”
萧煦似有些惊讶,却也没再问下去。
见他吃完了东西,清辞把碗筷收回提篮里,“大哥哥,我去把碗筷送回去。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萧煦却是扶着桌子站起身,“我陪你一起过去吧。”
他平日不肯出门,总闷在房里,于养病不利。清辞巴不得他肯出去走走,于是明朗一笑,“好呀!”
可他目不能视,又不肯人碰。下了雪,澹园的路也不好走。清辞四下里看了一圈,看到墙上挂着的一支箫,灵机一动。取了箫,把一头放进他手里。
“大哥哥,你牵着这头,我牵着这头,我给你带路。外头可冷了,我帮你找件衣服。”
冬衣都是田婶拿来的,与华丽无关,能避寒就好。他因在病中,清瘦不少,反而显出几分病弱的贵气来。清辞翻出件斗篷,“外头可冷了,大哥哥你得多穿一点。”
萧煦没拒绝她,由着她帮自己把斗篷披上。他身量高,清辞个子矮。她踮着脚,他感到了她的吃力,微微俯下身。他的呼吸扑在她的额头,也是温热的。
系好了斗篷的带子,萧煦忽然柔声道:“你自己也要多穿些。”
清辞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棉袄,不以为意地笑起来,“我不怕冷。”可还是被他令着穿了件披风。
他的伤太深,是以走路还是吃力。清辞往常都像只兔子,如今则是慢慢走。边走边同他说走到了哪里,这里栽了什么树,春天时会开什么花。
寒风吹得两人的外衣飞舞,有一阵袍子的下角不断地撞在了一起。像命运在寒凉的尘世里给予的,一点举重若轻的垂怜。
衣与衣的纠缠,仿若人与人的聚合,无声地胶葛,然后待天意定离合。但“天意从来高难问”,只是此时的他们都还不懂。
3
清辞走着走着忽然不走了。
“怎么了?”
“大哥哥,下雪了呢!”她兴奋道,“澹园的雪景可美了!”可刚说完就想起来他看不见,立刻闭上了嘴。
萧煦只是温和地笑笑,“是吗。”
“大哥哥,三叔公一定能把你的眼睛治好的。”她坚定地说。
萧煦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牵了牵唇角。
他不过一只素簪绾发,人在雪中,一身素袍,一肩风雪,遗世独立。
清辞快要忘了,那些他在病中隐忍不发的痛苦呻吟,那不能视物的双瞳里不屈的熊熊烈焰,那无声攥紧的双手——有什么东西,似乎都被狠狠地暗缝进体无完肤的伤口里,不露痕迹。
“大哥哥,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真好看!”她的声音又轻又明快。
萧煦淡淡地笑了笑。
山间、园中,除了他们没有其他的人。漫天的雪把天空混沌成一大片留白,只有近在咫尺的彼此是清晰的,如写意在生宣纸上的一幅画。
清辞的话总是很多,到后来话说得太多,人就有些喘不上气了。
“累了吗?”萧煦问她。
“不累。大哥哥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萧煦道了声“好”。
清辞寻了处石头,用冻得通红的手拂掉了上头的雪,引着他坐下。放眼过去,天地之间都笼罩在这无边无际的雪中。
有北风吹来,卷得雪花翻舞。清辞伸手去接那雪花,如絮、如羽,轻盈可爱。她忍不住一边哼歌一边在雪地里起舞。
萧煦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蹙了一下,偏了偏头。
待到休息够了,两人又用竹箫引着慢慢往田叔的小院子里走。
“刚刚唱的是什么曲子?”萧煦忽然开口问。
“大哥哥觉得好听吗?”
萧煦微微笑了笑,清辞不在意似的说:“记不得名字了,小时候听过就记住了,也没有人告诉我是什么名字。”
这小曲儿萧煦却是听过的。从前随太子私访江南,那云湖花船上的姑娘,每一个都会唱这个曲子。
两人到了田家夫妻的小院,夫妻俩并不在院子里。清辞给萧煦搬了椅子让他坐下,自己则是拿了碗筷到泉水下洗碗。泉水还没被冰封,却冰冷刺骨。清辞一边洗一边丝丝抽着凉气,却也没抱怨。仔细把碗筷洗好擦干净,放回碗橱里。
她搓了搓冻僵的手转身对萧煦道:“大哥哥,我带你在园子里转转吧?”
萧煦没什么异议,随着她在园子里走。清辞絮絮不停,待站到鸿渊阁前,两人停住了。清辞仰头望向鸿渊阁,无不羡慕道:“来年春闱放榜,金榜题名者可入鸿渊阁阅书一日呢!”
萧煦则只默默站着,若有所思。半晌才轻声道:“你也可以的。”
“我吗?”
萧煦点点头。“只是,以后要听我的话……小栗子,你会听大哥哥的话吗?”
他“直视”着她的脸,焦点却不知道落在了何处。那清俊的面容,此刻有着淡淡的温情,那温柔如初夏夜里泻了一地的皎月银辉。她沐浴在其中,逃不开、走不脱。
清辞虽然不明白那句“可以的”指的是什么,可她却狠狠地点点头。只要大哥哥可以永远这样陪着她,她什么都愿意的。
没有人不渴求温暖。无论是纪言蹊还是田氏夫妇,对她的好都是居高临下,带着怜悯的好。她爱捡回来那些四肢零落的小东西们,于内心深处,她与它们没什么不同。
直到他的到来。
纪清辞从来没去想过,他对她的态度是如何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的。只知道,他对她的好,是皮开肉绽的感同身受。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而后他也给了她一生里最渴求的温柔。
从那日起,一根竹箫,两个人,踏遍了漫山满园。
她为他读书,他给她解惑。她为他铺床,照顾他的一日三餐。他教她如何生、如何活、如何做人。他将十几年宫廷生涯里的繁文缛节,古往今来诸子百家的礼仪教化全都倾灌给她。不许她去想、去思辨,只是叫她记住。他把她塑成他需要她长成的样子,如于春日落种,以待秋时。
时间似乎失去了流转的意义,一天接着另一个一天,似乎一眼就看到了尽头,永远都是如此了一样。
一座楼,两颗心,困于斯,也生于斯。
那是她最快乐的日子,也是她最艰难的日子。萧煦平日温和,对她学业却近乎严苛到不近人情,远甚于纪言蹊,甚至纪德英。每每逼得太狠了,她置气,“记不住了,大哥哥,我不要做才女,我也不要去考状元!”
可萧煦却说:“小栗子,大哥哥都是为了你好。你不会总这样过一辈子,你不想让你父亲喜欢吗?别的姐妹有嫁妆、有母族,你有什么呢?你什么都没有。所以要把这些天下士子心所向往的文字全都记住,那就是你未来安身立命的本钱。”
但她哭着说:“可我不想嫁人,大哥哥,我不嫁人,我自己也可以好好的。”
而他只是温柔而决然地摇摇头,“你会懂的,小栗子。听话,等你长大就知道,大哥哥是为你好。”
他残忍地逼催,她绝望地用功,她努力把自己变成他喜欢的样子。他年长她六岁,她叫他哥哥,他亦师亦父亦兄。他是她生命里缺失情感的替代,同骨肉一起生长,不可擭夺。她不是为了什么未来,只是怕,怕大哥哥失望的神情,怕他因为她的顽劣和愚钝而冷淡疏远。
而她竟然也熬下来了。田婶曾笑谈,“我们阿辞肚子里装了半个鸿渊阁。”虽然不曾说过她的身份、来历,可这话竟然也传出去了。但凡同澹园有些交道的,都知道纪家鸿渊阁有位姑娘,肚子里装了半个鸿渊阁。
而他,却离开了。
二敏又叫了一声,清辞回过神。那支箫还静静地挂在墙上,他再也不需要她为他引路了。
一年前,萧煦的眼睛复明了。不过几日就被朝廷召回,带兵北上。一年来,他从来没写过一封书信给她,只曾托人送了一本手抄的诗文集给她,她以为那是他的字。那集子她读过无数遍,又临过无数遍。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折转勾捺,都镌刻于心。
如今他立下这样的功勋,解了朝廷之困,他的父亲应该又会重新喜爱上他吧?或许有一日,他们都会成为不再见弃于父亲的孩子。她又有些忐忑,他只见过她三天,却离开了一年。大哥哥还会记得她的样子吗?
清辞放开猫,站起身上楼,二敏无声无息地跟在她身后。点了灯,净手焚香,她拉开多宝阁的屉子,里面放着书本还有墨锭,墨锭旁边有一支竹簪。
竹子打磨成的花头簪子,因为他眼睛看不见,也只能做出最简单的式样。簪子头坠着一颗铃铛。萧煦在的时候,她系头发的带子、绾发的簪子,上头都挂着小铃铛。这样她走路的时候会发出声音,他就知道她在哪里了。如今大哥哥走了,她也不需要再为谁指路了。
清辞取了墨锭出来。这墨锭油润光滑泛出青紫光,是她和萧煦一起做的。山中日闲,闲书看得多了,除了琢磨吃的,便是跟着书上做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萧煦独最爱做墨,在前人的方子上添添减减,做成了这种带着寒梅香的墨锭,他起名叫“寒烟墨”。
这是油烟墨,书写后的字迹比松烟墨更有光泽,还带着特殊的香气。只是太费工夫,炼烟,烧烟、收烟、蒸胶,和料、添药,制墨,翻晾……十几道繁琐的工序,统共也就做出了几条,她平日也不舍得用。
开始她总是写信的,事无巨细都写在信里,就如同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一样。那时候她总是毫无保留,把她的所见、所闻、所想,都告诉他。大多的时候,萧煦只是温和地笑着听她说话。也有说教的时候。但就算同她想的不一样,她也不会顶嘴,也不觉得烦。她全心地依赖着他,把他说的话奉若神明,从来不会去质疑反抗。
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一个字都没有。一定是战事繁忙吧,大哥哥哪里有那么多的精力写信呢?她体会着“忆君清兴满,无由寄”的失落,却总能找到什么理由安慰着自己。
后来,她也不再写信了。做了一本空白的册子,把所有的想说的话全都记在那上面。
那书衣蓝底白签,一字不着。渐自成书,厚厚一本要写满了。
清辞很多年没离开过澹园,小时候也不过一条花船、一座深宅。可那些散着墨香的书,仿佛带她走了很多地方。她就这样凭着想象去勾画那北方之城的烽火连天,惊沙雪飞,画角连营。那硝烟尽处的金戈铁马,那孤城落日里,汗血宝马之上的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
清辞写完了今日的笔录,吹干墨迹。收了东西,继续磨墨铺纸,抄起书来。
到深夜,人也乏了,拿了换洗衣服提着灯笼出了门。不过转个弯走一小会儿,小径尽头是一处天然的温泉,水汽蒸腾。
她这里离田家夫妻的小院远,也没下人伺候她日常起居。所幸有这处温泉,省却了很多用水的麻烦。她离家的时候就不会梳头,田婶手粗,也梳不来齐整的发髻,因此她这几年要么做男孩子打扮,要么披散着头发只拿发带系在一边。
池边一棵红豆树,枝丫粗壮,树冠繁茂,亭亭如盖。清辞把灯笼挂在红豆树上,又瞧了瞧树枝。已入了六月,花期已过。她入澹园五年,这棵红豆树向来只见开花不见结果。她抚着苍翠的树叶,今年会不会结果呢?
忙了一整天,又来回赶路,身上也腻了。挂好了灯笼,脱了衣服走进水里。不小的一处池子,半圈都堆叠着高高低低的岩石。这岩石不是人工穿凿,竟是天成的。只有那条通向住处的小径是鹅卵石铺出来的。
池子倒也不算深,差不多也要没过头去了。只是她自持水性好,又没人看管,便自由地游起来。这温泉是澹园里她最爱之处。人被暖暖的温水烘着,多少疲乏都能消退干净。
兴之所至,便忍不住唱起小曲儿。这小曲儿是从翰林街上居乐坊里的歌伎那里听来的,觉得有趣便记住了。
“提起你的势,笑掉我的牙。你就是刘瑾、江彬,也要柳叶儿刮,柳叶儿刮。你又不曾金子开花,银子发芽。我的哥啰!你休当顽当耍,如今的时年,是个人也有三句话。你便会行船,我便会走马。就是孔夫子,也用不着你文章;弥勒佛,也当下领袈裟。”
唱完,自己也觉得有趣,自顾自笑起来,一点都没留心到身后岩石边的水下有一阵阵的水泡冒上来。
清辞哼完了小调又想起歌伎们所排的新舞,忍不住也想跳一遍。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就再也压不下去了。反正也没人瞧见,她起了顽皮,猛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沉到水下,她在水中能睁开眼睛。虽然没有华丽的舞衣,她依旧舞得蹁跹。几个回旋下来,她一个收势停驻在水中央,盈盈宛若初盛的白莲。
清辞自得其乐,弯唇笑了起来,又觉得最后这一段舞倘若再改动一下会更好看,于是又琢磨着舞姿转了半身。可才转过身去,恍然似乎看到了一张人脸!
清辞吓得钻出水面,还没来得及呼叫,脖子后一疼,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