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矛头所向:命题导向的知识观
约翰内森认为,传统知识观本质上是命题导向的( propositionally oriented)。它强调知识和语言之间的内在联系,认为任何称得上是知识的东西,必须能够用语言手段或某种记号形式来表达。
在本书的脉络里,我们需要区分狭义的命题观和广义的命题观。狭义的命题观认为,命题是有真假的句子,广义的命题观则将命题与语言等量齐观。因此,狭义的命题是广义的命题的一种特殊类型。在第三章中,在讨论赖尔关于能力之知( knowing how)和命题性知识(knowing that)的区分时,我们将对此作详细的论述。显然,上述约翰内森对命题导向的知识观的刻画,蕴涵了一个广义的知识观。我们将看到,在关于默会知识的维特根斯坦式的研究进路中,哲学家们基本上是将“命题的”(the propositional)和“语言的”(the verbal)这两个术语替换着使用的,这说明他们采取了广义的命题观,而非狭义的命题观。默会知识论的矛头所向,不仅是狭义的命题导向的知识观,而且是广义的命题导向的知识观。它是一个相当强的认识论立场。
狭义的命题导向的知识观,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知识的三元定义,即知识是得到辩护的真信念( justified true belief),艾伦称之为传统认识论的命题偏见( propositional bias)。1 这种知识观由来已久,盖梯尔(Edmund Gettier)将其追溯到柏拉图( Plato)的《泰阿泰德篇》和《美诺篇》。2
广义的命题导向的知识观,在西方哲学史上也源远流长,格里门把它追溯到柏拉图的《拉凯斯篇》。3 该篇对话的主题是“勇敢”。对话的主要人物是拉凯斯和尼昔亚斯(两人都是著名的将军),还有苏格拉底(在保卫母邦的战斗中曾表现得非常勇敢)。显然,这三人是讨论“勇敢”的理想人选。在讨论中,拉凯斯和尼昔亚斯分别对勇敢的本性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是经过苏格拉底的诘难,两种看法都不能够成立。所以,整个讨论的结果是,三人都承认自己对勇敢无知。然后,苏格拉底号召大家去学习。在对话的过程中,苏格拉底提出了这样的命题,“知道的东西一定能够说出来”4。作为将军的拉凯斯说:“我以为我知道勇敢的本性,但不知怎么地,她从我这儿溜走了,我不能抓住她,说出她的本性。”5按照苏格拉底的标准,既然拉凯斯不能说出勇敢的性质,那么实质上他不知道什么是勇敢。
“凡是知道的就一定能言说,不能说出来的就不是真正知道。”这一思想在近代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约翰内森认为,从伽利略(Gali-lei Galileo)的著名论断“自然之书是用数学语言写成的”,到莱布尼茨(Gottfried W. Leibniz)的“普遍语言”的构想,再到逻辑实证主义的知识观,我们可以看到这一知识观发展的清晰脉络。他指出,在逻辑实证主义知识观的框架内,“知识和语言不可分离地交织在一起。知识应当用一种语言来表达已经变成了一种无条件的要求。在这样的背景下,拥有不能用语言来充分表达的知识的可能性,完全是不可理喻的”6。
但是,逻辑实证主义的这一教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受到了质疑。约翰内森说:“不同阵营中的人们都意识到,命题性知识,即以命题这种语言形式来表达的知识,并不是唯一在科学上重要的知识类型。因此,一些人接受了——尽管有些勉强——这样的观点,即在一些不可能用恰当的语言手段来充分表达知识的场合下,谈论这种知识可能也是正当的。”7约翰内森采用波兰尼的术语,把这种不可能用语言手段来充分表达的知识,称作默会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