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杨博口中的择机北上,韩世忠这边又不淡定了。
立起双瞳,又要戟指,想及身后的两位干脆果决的侠女,他只能拍了一下大腿。
强忍着心中怒火,韩世忠开了口。
“择机北上?
小孱儒,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完颜宗翰自京东东路的帅帐,发了一支援军过来。
挞懒帐下的孛堇太一,已近江岸。
挞懒正在纠集水军,准备齐聚真州。
你让张铁山去运河口送死?
他张铁山可是护驾的功臣。
他要是被金贼弄死在运河口。
朝野上下能饶了你?”
杨家小儒让荆湖统制孔彦舟去送死。
韩世忠可以睁一眼闭一眼。
小小一个统制官,也不是岳飞这样沉鸷的悍将。
送死就送死好了,琢磨了一下,孔彦舟好像是个团练使之类的统制官,死上几个也没什么所谓。
但让张俊去送死,韩世忠可不敢作壁上观。
文臣张浚,武将张俊、刘光世,算上他韩世忠韩太尉。
这是朝廷统军的柱石人物,撑起了江南半壁江山。
主动送一个去顶金贼的两路援军,结局必死无疑的。
不管胜败如何,折了柱石级的人物,朝廷都要问责的。
这可不是一句争权夺利可以蒙混过去的。
这样的干系,他韩世忠是不敢担的。
“杨夫子不知军情,但知将领。
你这贼配军却是狗屁不通。
岳统制若是战败了宗弼。
你大可一股股将援军放到黄天荡这边。
咱们只当杀猪了,来一批杀一批。
待三路援军,齐至黄天荡。
两淮大片的土地,也就没有守军了。
张俊的机会也就来了,收复两淮及京东一带,不香吗?”
被小孱儒骂了一通,韩世忠也不恼怒。
仔细想了一下,脸上却带了冷笑。
杨家小儒真是想蛤蟆吞天,战败宗弼,那么容易吗?
张铁山的明州大捷,不过依靠城池,打杀千余签军壮丁,行在那边都号称大捷。
宗弼在黄天荡的人马是十万众。
去一半壮丁还有五万,五万再去一半签军,依旧是两万余的金贼精锐。
这种精锐,是金贼赖以纵横南北的本部军马。
比之河北路签军,说是以一敌百也差不多的。
不提宗弼的杀手锏铁浮屠。
单是两万余的签军,就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契丹万户王伯龙,可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签军悍将。
韩世忠觉得,在江岸之上,王伯龙的契丹万人队,就足以应对岳飞了。
两人之前在建康有过一战,岳飞勉强遮掩。
但都统制陈淬战死,统制王燮、戚方兵溃。
那时陈淬手下兵马,五万左右。
以岳飞战宗弼的五万精锐,且战而胜之,无异于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与金贼野战,人多没用,金贼的马军,是可以日以继夜连续冲杀的。
多少步军对上,都是不堪一击的。
之前听闻岳飞在北地多次以少胜多,但韩世忠认为,那多半是擦阵而过。
真要率几百人就能洞穿金贼几万人的军阵,当初拱卫汴梁,不需要天下勤王,只岳飞一人便可。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韩世忠参与过汴梁保卫战。
此前在汴梁,老种相公、折家将都试过。
铁浮屠冲阵,无可匹敌。
这些都是韩太尉亲眼见过的。
与实际相比,耳中岳飞虚妄的名声,可战不败宗弼的主力。
“杨太尉,该如何做,咱听你吩咐。”
心里想了个通透,韩世忠掩去脸上的冷笑。
做俯首帖耳状,向杨家小儒低头。
“咋?
又想让杨夫子上劄子?
将战败之罪,一力担当?”
见韩世忠冷笑,坐着的杨博斜瞥这位贼配军。
心里也在谋算着自己的道道。
以杨博看来,有岳爷参战,此战必胜。
信不过谁,也不能不信岳爷。
只是依照韩太尉现在的心态,火候还差点。
“杨太尉愿意一力承担,自然最好不过。”
扫视端坐的杨家小儒,想到初次见面的时候。
韩世忠再次低头,脸上却带了狞笑。
这杨家小儒,依靠杨时老匹夫的声名,可是一双照子,长在了头心之上。
只等战败之日,必定让这小孱儒好好认识认识,他家的太尉爷爷。
“李娘子,且过来。
贼配军,咱们可以签字画押。
但杨夫子有条件。”
杨博招呼一声女秘书,又给韩世忠添了一把火。
“杨太尉请说。”
敛去面上狰狞笑意,韩世忠也肃然相对。
此战,他在心中过了几遍了。
只要他的水师不失,可以维持不胜不败的战果。
虽说不及张俊的明州大捷,但也不会差太多。
有杨家小儒搅乱,说不得可以重创宗弼的签军。
等宗弼走了,再来拿捏这小孱儒。
借重创签军之事,也可扬名寰宇。
若这小孱儒大败亏输,他家太尉爷爷,正好借机炮制。
好让这杨家小孱儒,知晓一下朝野的规矩。
韩世忠脸上的狞笑,掩饰的很好,杨博没有看到。
但看到看不到的,也不妨碍杨博这边防着韩世忠。
跟岳飞说起时差不多,如果不是因为韩世忠统帅水军。
杨博就敢借机弄死他,只是大局在前,不得不各自退让。
韩世忠这边掩饰了狞笑,而杨博这边却是掩饰了对韩世忠的杀心。
“宗弼不日就要率船队进逼老灌河故道。
你这贼配军,要将黄天荡之中的船只全部赶入老灌河之中。
之后,沉船堵住河口。”
杨博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韩世忠这边自然应允。
在韩世忠的口述之下,两人签了权责文书。
杨博又让李娘子写了一份奏疏,韩世忠也一样拿了。
两人又和气的告别,只是各自心中算计着自己的小九九。
“李娘子,差人唤岳统制、李成与金六郎上山。”
杨博上了一力承担黄天荡战果的劄子。
在韩世忠看来是傻子,但杨博看韩世忠也像是傻子。
联名之后,两人就分了主次。
如今黄天荡一战,杨博杨夫子是主帅。
再大的功劳落下来,韩太尉也只配喝汤。
杨博传令之后,时间不长,三人就来到了山顶。
“岳统制,不日宗弼人马就要沿老灌河而来。
你那边要准备开战了。
李成,一切听岳统制吩咐。
六郎,看好各处义军、乱匪。
胆敢上山者,格杀!”
三人来了,听完杨夫子的命令,多少都有些傻眼。
大战开端,就这么草率吗?
“太尉,战法还是要说一下的。”
傻眼归傻眼,金六郎跟李成,一句话也不说。
扫了两人一眼,岳飞只能自己请命了。
“杨夫子的战法是四面乱战。
当年梁武帝陈霸先也是在此处用乱战之法,败了北齐大军。
岳统制若是有别的办法,就按你的来。
军马杨夫子给你了,只要看战果。”
在杨博看来,对付宗弼大军,最好的办法还是乱战。
只要搅乱了宗弼的精锐部队。
宗弼的最强战力,无法步步推进,此战差不多就赢了。
“职下明白了。”
三人上山快,下山也快。
金六郎心里没什么压力,很快就下了山。
岳飞却是三步一回头,不时的望着山上亭子。
“岳兄,杨太尉是信人。
既然予你全权,你只管去做,不要辜负了太尉便好。
此战小弟为兄前驱。
我与钟相、杨幺、曹成、董平已然约好。
只要金贼入了河道,我们兵分五路,乱战金兀术。
岳兄只要戳准时机便好。”
在岳飞面前说完应对之后,李成也匆匆下山,接着忽悠众匪首去了。
岳飞望着李成背影,再看了一眼山上的亭子,也皱着眉头下了山。
当天夜里,黄天荡大战开启。
睡在亭子里的杨博全然不知情。
早晨起来之后,金三娘才报了军情。
宗弼大军,正护着船队向幕府山方向,缓缓推进。
匆匆出了亭子,远望战场。
天气不错,在山顶平台,可以看到黄天荡的影子。
至于喊杀声,杨博就听不到了。
从山上望去,十数里之外的战场,也就是块淡绿色的影子。
人马厮杀,也是看不到的。
与杨博之前想的差不多,他要做的无非就是等待而已。
搬出椅子,俯瞰未知的战场,杨博也不担心。
有岳爷在,稳妥!
李成是个不错的,不时派人禀报前线的战况。
如今的战况,于杨博一方不利。
金贼的战力不俗,顶上去乱战的人马,溃散的速度很快。
但溃散的方向对杨博而言是不错的,因为陷马坑遍布江岸。
前方溃散的人马,多少有点脑子的,都会选择沿老灌河河道后撤。
李成那边的人手,半下午的时候,就不再上山了。
杨博估计,李成部怕是开始溃散了。
具体的军情,杨博不知道,身在战场的李成也不是太清楚。
抓总的岳飞,也一样茫然的站在大帐之前,遥望远处的战场。
在他的大帐之前,还有两道堑壕,都交给了当地义军把守。
“哥哥,这打的什么鸟仗?
你说那杨太尉算无遗策?
探子回报,前面已经溃下来数万人了!”
扫了一眼身旁的兄弟岳翻,岳飞也不解释,只是看向远处的战场。
自己的其他兄弟,都派了下去。
张宪最勇,放在了第一道堑壕旁边,一旦宗弼中军混乱。
张宪就可以出击。
第一道堑壕,对于前方溃散之人而言,也是一道天堑。
斜面的防箭棚,不好跨越,被金贼挤压之后,必然要反扑一阵的。
如果宗弼中军不乱,张宪部,就要慢慢后撤。
他这边也要拔营依次后撤。
宗弼的中军不乱,精锐不可轻出。
在这一点上,岳飞跟杨博的看法一样。
只能消耗各路义军、乱匪,来搅乱宗弼的中军。
可直到入夜,岳飞既没看到张宪后撤,也没听到前方的喊杀声。
只是远处的天际,却被火把映红了。
直至深夜,岳飞这边,才见到了李成跟张宪的传令兵。
张宪已经退到第二道堑壕,第一道堑壕也没有失守。
而是被李成等人接管了,不断有小股的人马夜袭宗弼大军。
至于是谁?
除了夜袭之人,李成那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
张宪传来的军情也差不多,只是说了宗弼所部签军已疲,中军还没有投入战斗。
远处的火光亮了一夜,在山顶的杨博也能看到。
只是战况未知,没人来告急,那就是没事儿。
无比相信岳爷的杨博,晚上睡的很好。
第二天早晨有薄雾,杨博继续坐在山上呆看山下。
岳飞跟杨博一样,大战之前需要养足精神。
留了戒备的人马,也差不多睡了一个整夜。
与杨博、岳飞的轻松不同。
金军东路军的主帅完颜宗弼,却是一脸焦急。
望着跪在大帐之下,满身血迹的爱将王伯龙。
进入老灌河,首日推进十五里,河岸周边全部都是半尺深的陷马坑。
别说骑马冲锋了,几乎个个负重的战马,慢行都伤了近百匹。
如今船队已经全部进了狭窄的老灌河,后军来报,河道已经被宋将韩世忠沉船封堵。
前路不畅,后路断绝,近十万人马,已经步入穷途了。
“王爷,不如投入青壮作战?
宋人如此战法,我军必然不能久战。
昼夜不停,我军难以久持。”
听了王伯龙的建议,宗弼摇了摇头。
不是不能投入青壮,而是不敢,一旦青壮溃散,杀是不杀?
不杀,会冲散后军;杀了,会使青壮哗变。
一样会搅乱后军。
经过一日夜的乱战,契丹签军已经有了不稳的迹象。
“可探知宋军统帅为何人?
这不是韩世忠的战法,他不敢!”
面对目前的乱象,宗弼依旧自信满满。
对战宋军,金军无往不利。
一日夜的乱战,契丹签军战死千余。
对面的死伤,至少五倍、十倍于此。
“王爷,抓的降兵降将也不知道。
只说是一股来自汴京的流民,有十八万之数。”
王伯龙的回复,让宗弼的眉头紧皱。
喊杀声再次响起,看来又有人来劫船了。
隔着大帐,望向河道,宗弼有些后悔,没有早一点放下财货。
如今遍地都是陷马坑,弃不弃船,已经没有大碍了。
弃船,战马也用不上,步战,船速快过没有马的骑兵。
“宋军统帅乃是歹毒之人,传令全军。
全线推进,青壮在后。”
见王伯龙下去传令了,独坐的宗弼,脸上才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此番要走,恐怕要付出不菲的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