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千里送女

杨博正在建康城头惆怅之时,小朝廷对黄天荡一战的封赏也到了韩世忠的手里。

小朝廷这边,温州行在附近的码头上,赵鼎也开始了他的建康之旅。

与一般的官员下去巡视不同,赵鼎这次去建康,不仅带了许多的财货。

随身还带着一辆马车。

“爹爹,我不想离家远走……”

听到马车内传出的声响,赵鼎抚须而笑。

“小娘,这些日子不都是在打听杨少安么?

为父可以保证,你那少安哥哥,文采斐然。

除了朝廷那边骂人的诗句,爹爹这边还得了两首在汴梁做的诗句。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如此文采,小娘是不是心折了?”

听到车内懊恼的娇嗔,赵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联姻八闽杨家,择婿杨少安,算是一步好棋。

以他御史中丞之位,保杨少安坐稳建康府,还是问题不大的。

但有一个前提,杨少安不能如之前一般的跳脱,没有管辖。

不然恼了朝野上下,他一人也是独木难撑。

想及自己递给杨时老夫子的信笺,赵鼎脸上的笑意又浓烈了几分。

国子监的太学生,江南、江北两次伏阙,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最近几年几批太学生的前程,多半都断了,这就是他们要付出的代价。

除了去各个军中,找一些参军、司马的营生,想做州县的幕僚,难度都是极大的。

没有家世、亲属帮衬,赵鼎可以确定。

只要当今圣上还在位,这批太学生就没有前途。

等待他们的,不是在军中谋个吃饭的差事,就是要在山林之中,做个避世的隐者。

想要躬耕于陇亩之间,条件也是不允许的,各地的士绅不会让这样的隐患留在身边。

士绅发声诟病朝政,影响的可不仅仅是发声的士绅,而是一地所有的士绅。

参与伏阙的太学生们,想要在家乡做个富家翁,也是不被当地势力所允许的,怕受牵连。

如今杨家的杨少安在建康府登位,无疑是给了这批太学生一个大好的机会。

建康周边十余州县,在建炎三年江宁复改建康之后,虽说划拨出去一些,但七八个州县,还是有的。

一个府衙,至少下辖七八个州县,从属官员数百,如今看来正是为这批太学生留的。

至于朝廷的安排,建康府属于战区,那些个孱弱进士,真是不敢去履职的。

莫说是州县官了,就是之前的建康府。

堂除、部选的官员不想履职,就是那些待阙几年的进士,也一样不去履职。

所谓堂除就是政事堂给安排官职。

部选,就是六部之中的吏部给安排的官职。

这是进士及第之后,步入宦途的关键一步。

堂除者多半可以在中枢任职,部选者多半任职州县。

至于待阙,也是言简意赅,不是堂除、部选之后,就有现成的官职,需要等待各处空出职缺。

如今朝廷失了北方大半的土地,官员的位置减半。

即便是稀缺度增加了一倍,江南地区的官职,无论大小还是一样无人履职。

原因也简单,君子坐不垂堂。

死在黄天荡的杜充,就是最好的例子,堂堂宰辅都一样被俘。

去江南履职的风险,不问可知。

仅在不畏险阻,安敢于要挟朝廷权知建康。

赵鼎对于这个后辈子弟就是佩服的。

至于战宗弼而胜之,这就不是敬佩的事儿了。

哪怕杨少安是个贱民,他能全歼宗弼部,也值得赵鼎联姻。

更何况他是名门之后,大儒侄孙。

立下不朽功业之人,当要谨慎隐晦。

这个对杨少安也不好用。

因为他是目前朝野上下唯一能战胜金贼的帅才。

是行在之藩篱,是江南之屏障,是朝野上下的护法神。

李纲李伯纪、宗泽宗茹霖,都是现成的例证。

此等能人不用,朝野就有倾覆之危。

到如今,起复李伯纪的声音,在朝野之间依旧响亮。

李伯纪的贬斥之旅,也是一日三变。

究其原因不过四字‘人心惶惶’而已。

杨少安在黄天荡的表现,百倍功绩于李伯纪。

对于他的去留,朝野上下,肯定是投鼠忌器,不敢任其去职的。

“爹爹,听说少安哥哥是双进士,怎会流落汴梁呢?

莫不是如钟馗、黄巢一般?”

听着自家小娘的担忧,赵鼎却是叹了一声时也命也。

若不是两中进士第,第第不得志,就不会有杨少安北上求官之旅了。

没有北上求官,哪来的盖世功勋?

“小娘如此可是多虑了。

那杨少安不仅文采斐然,样貌也是翩翩浊世。

更是鞠城之中,在汴梁城也闯出名号的白打好汉。

若为父有如此样貌本事,此时怕不是早就稳坐宰相之位了。”

想到杨少安的文采样貌,赵鼎更是忍不住叹息。

可惜生逢靖康离乱,若不是这样,那杨少安在汴梁城洒脱年余,必是宰相执政们眼中的贤婿。

堂除之后入中枢,进六部,经枢密最后任职政事堂,二十年后,必然宰相在望。

最差也是一任执政之位。

彼时的赵鼎,不过地方一通判,哪有联姻杨家的机会?

若不是靖康离乱,哪有他的御史中丞之位?

又哪有杨少安的青云之梯?

此次联姻之后,翁婿合力。

杨少安为外援,他这老泰山为执政,大势可期。

踏上楼船之后,赵鼎的心里更是踌躇满志。

当日自建康追随行在至明州,他是自雇的小船一艘,飘荡海上。

朝廷的众执政也是一样,为了区分职位,只能在船尾插上各色的小旗。

现如今他再次回返建康,坐的是楼船大舰,周围护送的也是五艘一般模样的楼船。

执政之威尽显,若是能荣登宰相之位,威严想必更胜几筹。

赵鼎这边踌躇满志跨海送女,同样在楼船之上的韩世忠,却在皱眉沉思。

“太尉,朝廷越过杨少安不封赏,是不是因杜充之事,要治其僭越之罪?”

见自家的韩太尉一脸愁容,梁红玉适时的出言开解。

若杨少安因杜充之事去职,那韩太尉就是建康附近的主帅了。

战败宗弼之功,多半要落在自家身上。

“若是封赏,那小孱儒就蹦跶不了多久了。

如今不封,才是难题。

于朝廷,于咱这八千水师都是难题啊!”

一步步自西军底层爬上来,对于朝局,对于文臣的晋升,韩世忠自忖了解的透彻。

朝廷那边独独漏了杨少安的封赏,大概就是将功抵罪了。

虐杀前任的宰相,仅仅是不封赏,那是不够的。

除非朝中有人给杨少安做了后盾,而且此人的身份不一般。

一般执政,是没有这等能力的。

宰相、参知政事、签枢密院事、御史中丞,只有这类的文臣,才能在朝廷为杨少安兜底。

也只有这样的人,在朝廷之中才有话语权。

虐杀杜充都屁事没有,还有什么是杨少安不敢做的?

身侧踞坐此等恶虎,韩世忠不由的有些脊背发凉。

若没有镇江之事,若没有劫夺真州金帛之事,他韩太尉也不怕杨少安那小孱儒的。

可如今他不得不怕,文臣对武将,生杀予夺的由头,那是信手拈来。

死一个武将无甚大碍,可死一个小小文人,他的观察使职位就丢了。

如今黄天荡有了岳飞、李成、董平,个个都是骁将。

西北有张浚,江南再来一个杨少安。

文帅有了,武将遍地都是。

死一个韩世忠,对朝野而言,也无甚大碍的。

如今的格局,韩世忠看的明白,文臣制武将,还是朝廷的底线。

如今江南多了一个杨少安,他的位置就不那么重要了。

想及杨少安所言,在两京、两淮还有似前唐节度使一般的职位。

韩世忠的心里更是有些瑟瑟。

节度之职,文臣、武将俱可。

张浚、杜充已经珠玉在前,武将想要在两京、两淮节度,必须有文臣支持。

如今建康杨少安的位置,对于他韩太尉而言,就有些举足轻重了。

“夫人,真州的那批金帛之中,有黄金数千两。

一遭装箱送去建康府衙,只说是换取金环之物。”

黄金无疑是最好的细软之物,无论是谁,都是珍之重之的。

自家太尉手中的银钱不少,但黄金的数量委实不多。

一下拿出数千两,去贿赂建康府的杨少安。

前后态度迥异,让梁红玉的心里不由的起了嘀咕。

“太尉,那李易安与杨少安,看上去有些不清不楚。

不若由我去一趟建康府城?”

梁红玉试探着问了一下,韩世忠这边思忖片刻之后,点了点头,开口又加了叮嘱。

“夫人,那杨少安在朝中有执政相助,言语之上切不可冒犯了。

至于那李易安也不要走的太近,赵知府那边只有一个姑舅亲在军中效力。

李赵两家业已零落。

此人乃元祐党徒之后,身上的瓜葛不少。

关系近了,以后求告上门,那些针对他的朝臣,可不是咱们能应付的。”

自苗刘兵变之后,韩世忠这边一直将眼界放在了官场上。

对于战场之事,不是特别的上心。

这次若不是被宗弼的七百宝船勾住心弦,他的水师只会礼送金兀术出境的。

黄天荡一役,完全是意外所得。

那杨少安说的不错,若没有老灌河故道,他可以大放异彩。

有了老灌河故道,他的水师几无胜算。

若不是半途窜出一个杨少安,此时的韩太尉,想必已经坐蜡了。

“太尉,李易安不过一失家之人,朝臣还会针对?”

对于李易安,梁红玉是有怜悯之心的,想她一个可怜人,都流落江湖了,朝臣不应赶尽杀绝。

“只李易安一人自然不会过于针对。

但靠上杨少安的李易安就值得针对了。

以李易安诟病杨少安,以杨少安诟病元祐党徒,文臣政争的手段多着呢!

这些去了建康府城就不必说了。

那杨少安也不是省油的灯,若被误认为挑拨,以后难免被那小孱儒针对。”

听到韩世忠满满的忌惮语气,梁红玉不由的摆正了心态。

想当初船下一小儒,不过月余的时间,就让在外统兵的大将忌惮如此。

她也不得不加了小心,乱世之中取功业,跟刀头舔血没分别的。

赵鼎跟韩世忠各有图谋,下了建康城墙的杨博也一样愁眉不展。

发展根基之地,跟带着十八万流民南渡,可是不一样的。

不说事事亲力亲为,也是差不多的。

许多事情,就不像远游那样,一句话下去,结果好与不好,无需在乎了。

以农为本,着力发展工商业,大力发展造船业,许许多多的事项,差一点,可能就会错过了发展期。

时间对杨博而言是个问题,许多事短时间之内,都是看不到实效的。

具体该怎么做,他这边也只是有大体的规划,具体到实施,人员的缺口,就是他要面临的最大问题。

十八万流民之中,肯定有读书人的存在,但这些人不能用。

一路走来没有一个冒头的,到了分享成果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的冒出来,杨博也只能一个个的压下去。

这些都是属白眼狼的文人,有才无才,杨博都是不敢用的。

谁知道这些人的跟脚在哪里呢?

一路走过凋敝的建康府城,杨博也在脑中过着可用之人。

目前除了金家寨的人员,自己能用的人手真是不多。

不管是汴梁残民,还是沿途的流民,其中的读书人不能用,不读书的不好用。

建康当地的读书人,只怕也不愿被他所用。

因为接下来的土地造册,他就会把几乎所有建康本地的读书人得罪一遍。

夺走他们赖以生存、发展的土地,这人还怎么用呢?

在这样的时代进行变革,念头起的那一刻,他就跟绝大多数人隔绝了。

不变,将来要面对横扫欧亚的蒙古。

变革,等同自绝于绝大部分文臣士大夫以及读书人。

变革越是深远,得罪的人就越多。

读书人不能不用,又不可信任。

自己这边先天就是八面漏风的,而对面的文臣士大夫们,却是一个个封闭的小团体。

黄天荡全歼宗弼部,只是最初的破局手段,接下来如何破局,杨博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法子。

十八万流民之中,青少年的数量不少。

办学是唯一的路子,也是不得不做的选择。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样的道理他也懂,培养自己的人才,不是短时间可以办到的。

杨家伯祖杨时,在太学生之中有很大的声望,这批人可以用。

但怎么召集这些人对杨博而言也是个问题。

如今他联系小朝廷那边,都是走的韩世忠的路子。

家信,尤其是涉及联络太学生的家信,是绝对不能经韩世忠之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