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妈就我一个小孩,像我们这样的人,在网上有一个称呼,叫‘厂二代’。就是家里有工厂,不管你喜欢不喜欢,迟早都要回去接班的人。不然怎么办?爸妈辛苦了那么多年,等到他们老了,干不动了,你不接着干,谁干?扔了不要了?
“那样的话,大概我爸妈都会被我活活气死吧。而且工厂这种东西,你一旦开了,就没有办法回头的,除非有外力因素,比如破产倒闭,被强制拆迁等等,不然,你自己很难收摊的。还不是赚钱不赚钱的问题,而是下面那么多人,要靠着厂吃饭,你不能一关了之。
“厂里的很多人,包括很多工人,都是从年轻的时候跟着我爸妈干,到现在也都已经是中老年人了,前半辈子都留在了厂里,你现在说厂不办了,他们怎么办?他们后面,都是一个个家庭。工厂关门了,他们去哪里?
“照理说,像我爸妈,已经不再怎么需要赚钱了。把厂关掉,哪怕什么都不做,那么多房子,每个月就靠租金,他们都可以过得舒舒服服。但我爸爸还是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为什么?我想过了,因为厂就是他们另外的一个小孩。
“真的,有时候想想,他们花在厂上面的心思,比花在我身上都多,我爸爸朝我一顿吼,把我像扔垃圾一样扔在学校门口,哪里管我,他去干什么了?去忙厂里的事情啊。
“等到我大一点的时候,就更加了,他们觉得,把钱给我,让我不缺钱,就已经尽到他们当父母的义务了。每天在外面忙得狗一样,回到家里,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哪里有时间说给我辅导辅导功课,和我交流交流什么的,没有。
“我们有个微信群,‘厂二代’的微信群,里面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大家说起来的时候,都有这个感觉。还有一个女孩子,坐她爸爸的车,到了加油站,她跑下去加油站的超市买东西吃,她爸爸居然没有发现。
“她爸爸加完油就走了,去厂里,那时她还小啊,什么电话号码,什么家在哪里,都说不清楚,又急,整个人就傻掉了,只会哭。哭到警察来,通过监控看到她爸爸的车牌,再打去车管所,要到车主的号码,打给她爸爸,她爸爸已经在厂里,这才发现女儿丢了,好笑吧?
“我们根本一点都不喜欢工厂,女孩子有谁喜欢工厂啊,现在连男孩子都很少有喜欢的,都喜欢在写字楼里,更不喜欢回去乡下。现在工厂,也只有在乡下还可以生存,在城里的,早就被赶出去,土地都拿去造房子卖了。
“我们看上去好像衣食无忧,住别墅,开豪车,还出国留学,但你再疯狂,也就这几年,其实我们哪里有自由,我们的命运是早就注定的,那就是再过几年,你心里哪怕再排斥,也必须回去厂里接班。
“我也很想啊,我很想好好干,让我爸妈放心,知道他们一辈子的努力,不会毁在我的手里,我还想他们为我骄傲呢,看着我干得很出色。
“真的,我真的这么想的,不管在外面怎么浪,浪多少年,我最终还是要回去的,我注定就是一个‘厂二代’,改变不了。我在外面,只能说是让自己开开眼界,学学别人的管理经验,取长补短,吸取人家的营养,变成自己的,为以后打基础。
“但是,你看看像我现在这样,怎么好好干,怎么接他们的班?我是真的很想让自己正常起来的,但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做。于大哥,今天早上,当我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离开房间,坐进车里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哭了,高兴得哭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也想不起来,我有多久没有这样,把人家看来很简单的事情,简简单单做完它。谢谢你,于大哥!要是没有你,我真的做不到,我做到了,很为自己骄傲。”
姜一禾不停地说着,说得很投入,于问好仔细地听着,听得很认真,连菜上来了,两个人都忘了动筷子。
等到姜一禾说完,于问好和她说:“你可以的,你很聪明,就是回去接班,也不会有问题,我自己也是工厂的,我相信,你肯定可以把工厂管得很好。”
“谢谢!”姜一禾说,同时脸上还是愁云密布。
于问好知道她在愁什么,于问好想了想,拿起自己的手机,他点开手机相册,递给姜一禾看。
姜一禾看了叫道:“这小姑娘真可爱,谁呀?”
“我女儿,她叫浅浅,深浅的浅。”于问好和姜一禾说。
于问好接着和姜一禾说了浅浅的病,和她一次一次,经受的痛苦,姜一禾听得眼眶都红了,她说:
“她才这么一点点大,就要经受这些?”
于问好点点头说对,有时候看着她痛苦,我和她妈妈也很痛苦,要是能够代替,我们巴不得能代替她去受那些苦。
于问好看着姜一禾问:“你知道她最想干什么吗?”
姜一禾摇了摇头。
于问好说:“出去,她很想出去。如果没有病,她现在应该是读小学二年级了,她很想去上学。每天坐在窗户前面,窗下就是我们小区的活动中心,有滑滑梯秋千什么的,每天都有很多小朋友在那里玩。她很想出去和他们一起玩,但不可能。”
“为什么?”姜一禾问。
“一个是很多的家长,没有这方面的常识,他们不知道白血病是不会传染的。看到一个病人和他们的小孩在一起,他们会害怕,会很歧视,让浅浅不要靠近他们的小孩。我们不想浅浅这样被他们作践,不想让她这么小,就知道自己是被这个社会歧视的人。”
姜一禾点点头,明白了。
“还有就是,她要是和其他的小朋友在一起玩,小孩子又不知道轻重的,打打闹闹很正常,她万一要是被伤到了呢?她是最经不起受伤的。”于问好说,“所以她就是再想出去,也不能出去,只能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外面,看着下面其他的小朋友在玩。”
姜一禾被触动到了,轻轻地叹了口气。
于问好继续说:“我整天都不在家里,是她妈妈在带她,她妈妈只能上午,附近的小学上课的时候,带着她到学校的铁栅围墙外面看看,她很喜欢看小朋友们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她妈妈说,看着她那痴痴的样子,她都要哭了。
“晚上也一样,她妈妈只能等到九、十点钟之后,其他的小朋友都回家,都睡觉了,才带着她去下面,陪着她一个人在游乐中心,玩滑滑梯和秋千什么的。”
“于大哥,我都已经哭了。”姜一禾说,泪光在她的眼里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