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上了岸,全身都在淌着水,瘫坐在一大块花岗岩上,很快石头也被浸湿了个完全,不住地往地下的草丛里渗水,过往的人投来怪异无聊的眼光,有几个烧香拜佛的老太太把头一律地扭转到他两身上,比划着手中的紫红色的松香,嘴时不时闭合着,定是在说他两的坏话,水生心头默默地猜疑,他开始对老太太起了敌意,看来慈祥的面容终究是用狰狞的碎肉堆积而成的,那个穿着青色披褂的老太太尤为恐怖,她貌似和蔼平静的脸在转头的一瞬间变得生硬扭曲,微笑的老眼中藏着狡黠,却因为过分的假笑而暴露无遗,满脸横生的老肉在诉说着自己这辈子所遭受的苦难和折磨,似乎所有过去的日子都化作了面颊中微微表露的不屑,用冷眼横视年轻的、老去的一切,用老去又不情愿老去的眼睛横扫眼前的远道而来的年轻人,似乎在埋怨年轻人的折腾,又或许是在批判年轻人的伤风败俗,毕竟他们赤裸着膀子,岔开细长的下肢,把身体嚣张地对着土地庙,腰身同时也直勾勾地顶着老天。
王德全躺在巨石上,湖面吹来的风凉风,他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全身缩成一团,似乎全身的所有器官都失去了感觉。
不远处的老太太放缓了脚步,把缠了黑巾的大头围凑在一圈,好像在商量如何在土地庙里告状,好让这两个对她们不敬的年轻人受到神的诅咒,让他们生不如死,这定成了她们此刻唯一紧要的大事。她们低着头,不住地用斜眉歪眼偷瞥躺在巨石上的毛头小子,嘴里不停地嘟囔,好像在叨念什么咒语似的,面部的黑黄的老肉愈发地聚集,往脸的某一处堆积,成了会念咒的巫婆,黑色的老手透着屎黄,暴出的青经血脉欲要爬出土黄泛油的皱皮,其间的血液似乎要凝住了,发出青紫色的死光,如鹰爪一般抓住了指间的拐杖,那拐杖愈发地似巫婆的魔杖,紧紧地钩握在渗了寒光的死手之中,让王德全不由地又打了个寒战,四肢完全失去了知觉,连阳光捎来的暖意也毫无用处,身体似乎在夕阳无限好中丧失了青春的活力,这让他变得局促不安起来。他轻轻地推了一把巨石下侧的水生,嘴里发出哀嚎!
“水生,有几个老太太好像在说我们两个?!
咱两赶紧走吧!”王德全怯怯地说着,感觉自己捅破了老天,玉皇大帝要派人将他凌迟一般。他惧怖的不是突如其来的死亡,而是对死亡本身的无知,这让确实把王德全吓破了胆,他重复地跟水生说完赶紧离开之类的话,奈何水生在一旁默不作声,把手指着你群围凑在一起的老太太,略有心事地摇了摇自己的湿乎乎的头,愤怒的神情毫无掩饰德从他眼睛里射出。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解地说:“你知道吗,王德全?我们在很小的时候都在该死的课本上,从老师的嘴里,我们学到了仁义礼智,尊老爱幼,父慈子孝……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这些都是有用的吗?我以前是很看重这些说教的,我会因为君子和小人的问题而失眠,会因为忘记给村里的长者打招呼而羞愧不已,会因为不小心踩了别人的庄稼,心生愧意……但是你看,这群老太太也不怎么怎么地……”
刚说完,水生把头目光锁到那群老太太身上,她们似乎更来了劲,先前只窃听,不愿嘀咕的老太太也加入了围剿青年的阴谋中,朝他两指指点点,不时还朝地上的方向吐口水……好像在密谋些什么!水生倒是无所谓的,他对人性一直都不是很乐观,尽管他非常同意“人之初,性本善”这个观点,但眼下也渐渐失去定力,在左右打着摆,幸而他年纪还轻,并没有对什么事物铁了心去,他的心智和观念还年轻,这对他而言是一件幸运但不幸福的事情。奇怪的是,虽然他还年轻,却已经活在五百年以后的想象里,这对水生而言,是一种并不诡异的,习惯的思维方式。对此,他乐此不疲,偶尔也会从中获得快乐。这是同村的王德全并不知道的关于水生的秘密,王德全只知道水生是一个想太多的人,一个敏感且爱斗的人,有着伟大的理想,却迟迟不见动作的犹豫者。在王德全的印象中,水生是个顽固又脆弱,多疑又坚定的人,他始终是个矛盾体,在黑与白,红与蓝的染缸中反复着色,反复清洗,他喜欢的蓝,却更爱云的白;他酷爱红色的鲜艳,如红玫瑰的奔放和热烈,也惧怕满体通红的棺材板;他酷爱黑夜的深沉和纯粹,黑夜仿佛能给他带来悸动的荷尔蒙和深刻的思考和认知,让他在黑色的世界里彻夜狂欢;他喜欢乳白的白色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干净的高级的白色,他可以看到自己心底的颜色,一尘不染,若是偶尔有浮尘侵落,大脑中也会经常吹起关于道德的风,刺穿血管经络,抵达心床,把微小的尘粒从吹拭得一干二净,半尘不染,是雨后的睡莲,闭着眼,参透人间的一切,凭借智慧的力量,依仗信仰的源泉。水生竟不能想象,长大后的世界竟会以这种忽冷忽热的温度来让他继续成长,不过很幸运,他向来都是热情拥抱苦难与不幸的青年,这是他的精神癖好,他乐此不疲,他相信足够多的苦难可以让他填补大脑中空白的智慧之眼,让他成为真理的捕获者,紧握在五指中央,熠熠生辉。
这些该死的恶魔!水生嘴里咒念道。与其烧香拜佛,求神问道,不如倔强地死去!水生朝那群老巫婆嘶声怒号。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诚然是要来了,一旁的王德全还是衣不蔽体,是如何也奈何不得洪水卷走龙王庙的悲剧。
水生暴跳如雷,猛地惊起,欲跑去与巫婆们一较高下!见状,王德全一把拽住水生的胳膊,水生竭力挣脱,是一头着了魔的疯牛,早红了眼,不分绿肥红瘦。王德全一个趔趄,连爬带滚,死死地搂住了水生的小腿,他深谙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这是他那上吊而亡的老父亲时常讲与他的道理,他老父亲要让他忍耐,没有底线的容忍。唾面自干,唾面自干!他失去的老父亲的箴言在紧急的局面之前便跳出到他脑海之中,他自然也铭记在心头,不敢怠慢。
水生拖着草地上的王德全,一个劲地往坡上奔去。太晚快要落山,夕阳并没有泛起水生无感的金光,一切都和颜色无关,和人间无关,他要送这群不懂爱幼的巫婆去见她们心心念念的众神去。
“水生,你的生活费还是你老爹向你家隔壁王有才借的!万一出了事,一切就都完了。我们宁可低着头做狗,也不能仰起头做人呀!我们没那个资本,收了手,我们赶紧回学校去。”此话一说,不知怎地,水生便熄了火气,扭头回巨石那儿去了。他一把抓起晾晒在石头上的青色的外套,怒气冲冲地往土地庙方向去了。王德全也紧收了衣物,提着自己黑色的湿布鞋追赶着迈着大步的杨水生,心也平静了许多。直到他看到水生急切地弯腰捡起了一块白色的石头,他方才猛然惊悟:水生要砸神庙!水生不带一下气喘,冲进庙里,跟在身后后面的王德全心急如焚,似遭了晴天霹雳,五雷轰顶!他不敢相信从小一起长大的的木讷寡言的水生会犯得罪神灵的事情!王德全使出浑身气力,奈何双腿发软,跟不上正在气头的杨水生,等他到了土地庙,一切都如他想象一般,是噩梦!
撕扯下来的黄色的符布,乖乖地恐怖地缠落在掉落在地上的佛首脸上,只见那颗石头雕刻的佛首情愿地躺在地上,红色的眼睛仍是嘻嘻地笑着,可以说是死不瞑目。一旁还有水生刚握在手里的白色的石头,在蹲坐在神龛中的无头佛身的颈部留下一个深深的砸痕,让佛身醒目地划开一条贯通全身的裂痕,由微凹的锁骨一直开裂到神腰部,地上还被石头砸出浅浅的土坑,神龛前的香炉中还有冒着青烟的土香,定是那几个老太婆刚点烧的。
王德全被眼前的一切震悚着,他的心在乱颤,手脚不自觉地失去了温度。天突然闭了自己的独眼,把黑暗留在人间,丝毫不带犹豫的深色。王德全心里的太阳也沉沉地坠落了,以一种无声无息的惊诧的方式掉落了。他是一个浪漫主义者,试图在文学的世界里建造起自己的理想国,安静的宅院,篱笆的墙,蓝天和紫色的梦!他不大愿意,也不能理解水生这种冲动的鲁莽,是对人间宁静的不负责任,他无法想象这竟是沉默寡言的水生的杰作!本是朝着彼岸花而去的,欲借花献佛,这下反倒是大水冲了自己的土地庙。
可笑的是那一众老太太竟不知方才她们指指点点的青年竟直捣了屹立千年的土地庙。
看着水生的得意之作,王德全惊恐地拉着水生遁逃了,不敢看身后矮小的土地庙,毕竟遭受了青年的膜拜。二人跑到了湖的南边,已经离老庙很远了。惊悚之余,回望惨案现场,冰冷严肃的老庙化作了一个黑色的点,那群老太太也不见了影踪。那小小的黑点,映入二人黑色的湖眼之中,在心里刻上惊鸿一斑。从此成了他们不可言的秘密,成了悬之又悬的死案,在黄色卷宗的封面写了大逆不道四个红色的大字。
哈哈!一声狷狂的笑声闯到王德全模糊的大脑里,他定了脚步,脸上涂满了苍白的深色,瞳孔里满是疑惑惊诧。
“水生!你他妈的是疯了吗?你竟敢干出这样的事来!?会遭到天谴的!这世间,当官的和神是绝不能得罪的!你父亲没跟你说过吗?要会忍让,唾面自干!唾面自干!你迟早要死在自己的手里。”王德全长长的马脸失了色彩,高声怒斥着不知天高地厚的杨水生。
“我真不知你为何还能笑得出来,你闯大祸了!你真闯大祸了!我真不知你怎么想的,我以为你只是想入非非,没想到竟能如此冲动!”王德全不依不饶,对水生一顿猛烈地批评。水生在一通大笑之后,便失去了生息,完全安静了下来。
二人往西边的学校赶路,穿过一片片黑色的玉米地,时而被惊飞的野鸡吓住了脚,经过一道道荒坡,漫山遍野的坟冢,白色的墓碑在浅灰色的夜里淡出模糊的身影。秋风阵阵,脚下夺命逃窜的老鼠不时从二人脚尖跳过,踩着败落的枝叶,发出恰恰的声音,似乎能惊醒墓中冰冷的尸体,他们穿着红色的寿衣,面白的脸上生着睁不开的眼珠,眼眶四周是黑褐色的眼圈,眼角下是两道红色的血迹,在渗着鲜红的没有温度的冷血。恐怖的演出又在水生的脑层里一幕一幕地拉开。心脏已经失去了跳动,却发出砰砰砰的击打声,从耳鼻喉的窍道里不听话地撞击着黑色的空气。他看到所有的坟冢都轰然倒塌,那些白面的人猛地踢开自己的棺材板,从塌陷的墓道中直板板地立了起来,他们紧闭着眼,面无表情,上下红色的嘴唇缄口不言。这些都在水生心里不断地涌起,他愈发地加快了脚步,似乎身后跟了一堆黑脸或白脸的东西,在穷追不舍。王德全在身后也紧紧地跟着,脚步也在不自觉地加快着,踩着脚下的秋叶莎莎地作响,映入眼帘的只有黑色的风,还有山坡上泛着隐约白色的墓碑。夜空中的月亮也露出自己狡黠的白牙,在冷冷地发着寒光,时而惊起的黑鸟,让两人心惊肉跳,脊背发凉。黑夜正酝酿着不可告人的力量,空气被不断地压缩,让个青年感到窒息,想到捣毁土地庙的蠢事,恐惧的制裁似乎要在黑夜里逼近。小路两旁的樟树不停地脱落自己黄色的叶片,低矮的漆树拍打着他们的身躯,带刺的灌木丛伸出自己的爪钩,扯拉着他们的裤脚,似乎要拦住他们的去路,把他们拉回神庙去赎罪。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们下了坟头,一大片的麦田也出现在年轻的脚步之下,穿过这片麦田,往充满灯火的市里去,再往古城的南边跑也就到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