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与姐姐们隔岸观火的黑夜,水生脸上泛起了浅浅的笑容,至少他拥有过美好的生活,他冲着走在身后的姐姐微微露出治愈人心的笑容,这是他难得的微笑,海鹰姐姐也心领神会地会心一笑,把暖暖的笑靥朝着宽阔的街道绽放开去。
“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笑么?你猜一猜呗!”水生露出镇定的神情,嘴角不禁往蓝天中扯去。
“我不会猜,那定是想起什么开心的美事!难得你这么开心,姐也替你开心,难得我的小弟这般开心,回家了我要把这难得的好好消息告诉父亲,偷偷讲给大姐二姐她们去,她们也一定会乐开花去。”
见水生与姐姐有说有笑,在宽阔的道路上又蹦又跳,在身后的老母亲也放下了眼角的皱纹,显出与她年纪不相符的年轻,她依旧背着自己的背篓,不紧不慢地走在儿女身后,仿佛是阻挡敌军追杀的勇士。她低着头,偶尔抬了突兀的帽子,无声无息地打量着儿女身边的人,心里似乎在提防着不可预料的危险,时不时提醒身前的儿女看着点儿脚下的路,注意来往的车辆,这是她最为紧要的心事。
水生朝身后的母亲喊了话,“阿妈!走快点儿,我跟你说个事儿!”随后又蹦跶在宽阔的马路上,他故意踩着水坑,溅起红色的浪花,一朵朵红色的浪花飞泼到姐姐的草鞋上,飞溅到姐姐灰色的的确良的衣服上,他喜欢看姐姐气急败坏又不忍心抽打他的样子。他要把自己的布鞋弄得脏脏的,就像姐姐满是泥土的草鞋一样,这才能看得出他们是从一个家门走出来的孩子,他是父亲的孩子,是母亲唯一的儿子,是姐姐们口中聪明懂事的孩子,他是高山的儿子,是红色土地的儿子,他来自土地,一大片红色的土地!
“姐!你还记得么?阿妈带我们一起去村长家第一次看电影的场景!村里人估计都涌去了村长家的院子,个个都带了小板凳,高的矮的,黑的白的,方的正的,两只脚的,三只脚的,四只脚的凳子都有,那时候的天也真是够冷的,电影还未放完,老天却愈发地阴凉起来,冷得让人直冒鸡皮疙瘩,看着村民陆续搬来炽热的火盆,我让你和二姐回家也弄一盆来,你没理会我,一个劲地盯着电影布,耳边传来咔咔咔的声音,有两卷如车轮子一样的胶带在不停地转动着,前方长长的手电筒一样的眼睛里射出白色的亮光,照亮了村长他们家的院子,投到挂在牛圈前的一块大大的白布上,里面有打战的人,他们真是勇敢,在端着枪就往前冲,高高的山坡上还有一个战士吹着我们这儿结婚时吹的唢呐,那声音我到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我真佩服那些战士。那时候,我也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你知道为什么么?因为我手里有枪,我是军人,这样我就可以保护好你们,不让你们受到别人的欺负,搞不好我还能获得什么勋章,全家,全村都会为我自豪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什么哩!都没听到我在后面叫你们么!”水生老母亲跟上了二人的步伐。水生姐姐拦停了母亲,示意她的背篓放下。
“阿妈!我来背!您歇一会儿!”海鹰姐兴致勃勃地说着,“不了,还是我背着好!这背篓太大了,你背不来,我让你父亲买个小点儿的背篓,没想到他买了个大的,背起来不适身,他以为自己是村里的王福才,长到天上去。他买的东西没一个是好使的。”水生母亲嘴里叨叨起了他的老父亲,她脸上顿时也浮现出埋怨的神色。看着母女二人停住了脚步,水生折返回来,把自己的书包塞给了一海鹰姐,抢了老母亲手里的背篓,甩手背到自己肩上去了。母亲见状拉着背篓,试图从儿子身上剥落下来下来,水生大步朝西去了。
“跟上,我给你们讲故事!”
夺去了背篓的老母亲轻松了许多,她用青色的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清汗,整张脸上映出黄色的光彩,脚下似乎也生了脚力,三五步便跟上了水生,女儿背着书包,像一个要去上学的高中生,自信的马尾高高的翘上了头顶的蓝天。见状,老母亲心里泛起了不平静,要是家里的老不死能上女儿们上学去,说不定她的女儿们个个都是大学生,成为国家的人,个个端着铁饭碗,搬到城里去,一辈子用不着风吹日晒。想到此,水生母亲面色凝重了许多,便把目光悄悄地锁在背着大大背篓的水生身上,他是家里唯一的读书人,他是个知识分子,不像他的老爹,是个连名字都不会写的文盲。
“阿妈!您还记得您带我和姐姐们到村长家一起去看电影的样子么!”水生饶有兴致地念叨着,肩上背着高高的背篓,几乎看不见他的头,露出刺向天空的一片黑发。“看了好几次,好多次都忘了。”水生老母亲所有心事地回答着。
“第一次,我第一次看电影的那次呀!你忘了么!打仗的那一次,就在村长家的牛圈前,那天天很黑,天上一颗星也没挂着,电影老长了,我们看到深夜才回家的那一次。那天村里所有人都涌了过去,把村长他们家的鸡窝都踩踏了,他们家的母鸡还在夜里下了蛋,我说完带一枚回家,您没让,还打我我的手哩!你忘了么!那电影的里的战士不停地往山下冲,就像洪水一般从我们身后的高山上倾斜下来,手里喊着,手里的枪还会喷出火,成片成片地倒下,成堆成堆地向着日本鬼子冲去,很快就把日本人全都打死了。从那时起,我便痛恨日本人,我到现在也不喜欢日本这个国家,好像很我有仇似的。我还记得日本人把我们的人抓了起来,关在黑黑的屋里,绑在树架上用鞭子抽打,打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白色的衣服上留下一道道印子,打着打着,他就睡着了,紧接着有个挨个人的人端着一盆水,冲他泼去,忽而我们的人也苏醒了过来,如果他还是不说话,那穿了白色衣服,腰间别了手枪的日本鬼子便接着举起手里的鞭子,用力地鞭打,发出啪啪的声响,村里的那些老太太便捂着眼,不敢看了,心疼起我们的人来,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那举起鞭子的人,说这些日本鬼子坏透了,他们一定会下地狱的!那举着鞭子的人如果打累了,便一招手,使唤旁边的人接着打,我们的人又昏死过去了,一盆冷水又会把他浇醒,那个腰间别了手枪,挂着长刀的日本人转身从熊熊的火堆里取出一块烙铁,问绑在十字架上张不开嘴的人‘你滴!说还是不说滴干活儿!’只见那人摇摇头,一块燃烧的三角铁便朝他胸口烙去了,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十字架上人便昏死过去了。那个腰间别枪挂刀的日本人便挥了挥手,让两旁矮个子的人解去了绑在手上的绳索,一人架着一个胳膊,拖到黑色的如牛圈般潮湿的牢房里去了,啪的一声仍在一堆草席上,栅栏一般的门也随即就会被关上,上头用黑色的大铁链锁着,比咱们家拴狗的铁锁不知大了多少倍。”
“你咋记得这么多,你一提,我似乎也认得了。”水生的老母亲认真地回答着。
“那天您披了自己的羊皮袄,我让海鹰姐陪二姐回家生火盆去,她们都不理我,我在您怀里看完了整部电影,后来海鹰姐也耐不住冷天,也跑到您的怀里来了,左边是她的右脸,您的右边是我的左边,我在学校里学的,相对论。”说完,水生露出满意的笑容。
“你记反了,我在右边!”姐姐打趣着说道,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像极了自信的城里姑娘,身后的一方小小的书包显出她的书生气,饱读诗书的样子。不识字的母亲也跟着笑了起来,马是一种母亲盼到子女功成名就之后才会发出的爽朗自豪的笑声。可她到底还是个没上过学校的女孩,水生转头瞥见海鹰姐的笑容,心里泛起阵阵的酸。这或许是命!他心里又泛起小小的迟疑。
不一会儿,他又开始絮叨起自己的话来。
“那天回家的路上,天黑极了,我到现在从未碰到那般的夜色,书上说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看完电影,那叽叽喳喳的放映机也消停了下来,村长院里的白光也停了,我们挤出了村长家的木门,那木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后来听说是破了,活生生被看电影的村里人挤破了,还倒了一扇,村长还抱怨了很久,也不知是被谁推倒的,估计是村里调皮的小孩,我们出了村长家,摸着黑走到校门口石磨坊,往西南边的路上摸去,西南边的风老凶狠了,刮得人直哆嗦,我悄悄钻进阿妈的羊毛袄里,您把左右两衽紧紧地裹了起来,里头像个小火炉似的温暖,不一会儿,抓着老妈的姐姐们也纷纷把头钻进羊皮袄里,里面更热乎了,姐姐们还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原来是海鹰姐在在里面打了一个屁!”说完便在前面哈哈作笑起来,惹得水生母亲也张大嘴笑了起来,时不时看着来往的城里人,把黑色的手捂在自己的嘴边。
“才不是我,是大姐干的!”三人笑得合不拢嘴。阳光斜斜地打在他们爽朗的笑容上,他们的笑容灿烂极了,跑到宽阔道路两边金色的稻田里,飞到高高的蓝天上,窜到身后的松针林里,高山上的草丛听见了,林海里的灌木丛听到了,杜鹃花听到了,正在伐着橡树的父亲听到了,村子里的那几个忙着劈柴烧水喂牛养鸡做饭捞松针毛等待着父亲母亲和小妹回家的几个姐姐也听到了,整个村子都听到了。
他们有说有笑,迈着自信的步伐,朝人潮汹涌的城里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