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过半,陪伴作了灰,窗外三两点火,隔着江,泛着黄晕的孤影被灰暗的软风拨开,一座浮桥飞架南北,是一幅自由的丹青。偶尔,一两声的犬吠,全然不能撕破夜的黑幕!“杨书记,你又在看那张照片么?”扎着马尾的女人诧异地问道,脸上挂着半个世纪的疑惑。抱着刚签完字的文件,急匆匆蹿向另一边的灯火。
一方不大的桌几,朱漆染红了四条瘦高秉直的腿儿,桌面呆立单只的灯盏,被淡青披了一身,发出温和的光丝,挤满屋子,一旁的国旗、党旗映出长长的影子,夜色捎来黑色的风,摇曳着,划些轻盈的魅影,在桌上舞动着,灯光下两支旗子透着红光,与朱漆的桌表相互映渗,屋内流着红光,穿过墙窗,跑到黑夜中去。就着灯色,翻开《共产党宣言》。“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赫然活跃起来、奔涌狂喷起来,令每一根血管跳动着,身体每一滴血膨胀着,一股股热浪击打着每一粒细胞……
门外闪来一道声浪,“杨书记,下班休息了!”“哒哒哒……哒哒哒……”回家的脚步消失在走廊的尽头,随着最后一声的“咣当”,单位不可避免地卧床睡去……
“试看将来的环球,是赤旗的世界”并不年轻的老马起身挺直腰杆放声高歌,这定然引来远处的犬吠,还招来划破黑夜的雷霆闪电。霎那的游离,火光四射,轰鸣四起,这定是暴风雨伺候的前兆,老杨心里叨念着:“起风了”。穿刺琉璃的闪电,屋中窥见两鬓白雪。轻轻抽取出秘夹在《共产党宣言》腹中的照片,屋外的黑幕早被磅礴大雨浇了个透。风吹得更凶了,恨不得肢解年事已高的两片墙窗,夹杂着冰雹的雨珠猛烈地砸击着玻璃,啪啪作响,盯着照片许久,照片左下角俨然排列着时日。顿时,像被勾了魂似的,老杨静静瘫坐在木椅上,是一只大蜗牛不堪壳甲重负模样。一场说来就来的雨,一张看了又看的照片,把老杨打发到记忆的黑洞里。
说来,那已是半个世纪前的旧事了。
在老杨的记忆里,家乡永远是完美的模样,照老乡们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俺们这地儿是依天堂的样子捏的哩!一说起故乡如何如何,老杨总是禁不住“夸夸其谈”,眉色飞舞。学识高深,从政之前喜欢捣鼓文字的他,还在知名杂志上发表过作品。每一次提到故乡,他诗一般的赞美定能从脑海中狂涌而出,出口成章,滔滔不止:一言以蔽之,雪山飞禽,河网纵横。大概的西北边,祈祷大好的天气,一抬头雪山的白就能跑到眼里,洁白而秀丽,却不失壮气,连绵不绝,缠绵着,蜿蜒着伸到另一边的天。三十度的山麓爬向绿洲,山脚至山腰并无一丝丝倦意,尽管上头毫无绿意可言,是蓝墨水色的深邃,直到雪色的白,数学世界里九十度的陡。吾之故里多鸟兽,振翅者多出没江湖水野,善奔者皆蜷伏深山茂林,溪流沼泽之属多会于斯,大江东流,奔腾不止,不可不谓壮哉,奔东而流汇大海,此故国之大观也。有时,我们还开着玩笑追问老杨:“你们那儿的雪山上可有雪莲么?”他总是敷衍了事回一句,“未得而知兮”!
“乡亲们,近期会有特大暴雨,请乡亲父老们做好防汛准备!”一位姓王的老书记在喇叭里喊道。那时的老马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稚童,据他说,他那时刚去学校不久,老爱模仿老书记蹩脚的普通话,笑个半天,脑袋里压根就没有过作业,喜欢有的没的思考问题,独衷于唐诗里的插画,在天堂模样的乡里游荡!天一热总跳到村头河里去耍闹半晌。
好景不长,一场百年特大暴雨袭来,成了老马心中的恻痛。
乡里飘起小雨,乡民们加固了河堤,高枕无忧,都安然地睡了去。
一道闪电像匕首一般撕裂漆黑的夜空,紧接着几声巨雷轰开风暴之眼,如猛兽嘶吼,似恶龙咆哮,倾盆暴雨横行。乡民们被电闪雷鸣惊醒,“乡亲们,大河决口啦,赶紧撤到镇上去,照顾好老人小孩……”村里的喇叭竭力地嘶吼着,这一次年少的小杨再也没有模仿老书记令人发笑的“普通话”。还未等穿好衣服,小水生家的灯泡骤然熄灭,村里的喇叭也停止了叫嚣。跳下床,冰凉的洪流早已浸没膝盖,惊慌失措的小水生本能地哭喊着“妈妈”!不见五指的黑,像铜墙铁壁笼罩在幼小的心房。
黑色,一望无涯的绝望,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凶,早已吞没整个村寨。摸着夜色,哄声四起,人人急于逃命,闪电当头,巨雷轰鸣,大人的呼喊声,老人的悲啕声,小孩的哭闹声响彻山谷……“老乡们!不要害怕,大河只是决了一个小口”人群中飞出一道霞光,话音刚落,“但是我们得赶紧撤到镇上去,不一会儿大河会决堤的,照顾好老人孩子,快快地”。
两小时,三小时……全村的人儿都安全撤到镇上去了!人们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老乡们终于可以坐下喘口气了。
“赶紧清点一下人数”有人冒了一句!
“三百人”。
“不对!我们村总共三百零五人”。
“刚我们过桥后,老书记带着四个人又折回去了,说是,‘回去堵住决口’”一位老妪说道。
乡亲们的心悬了起来,焦急地待等着……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这样等不是办法,雨丝毫没有消退的意思”有人冲人群不耐烦地喊道。
“派几个人回去看看……”老乡们议论纷纷。三五人手持电筒,回村寻老书记众人去罢,泥泞的小路让人走起路来笨拙而沉重。
听着匆匆折返的脚步声,雨声,老乡们的心悬得更紧了。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看!手电筒!”小水生大声冲妈妈喊着,“爸爸他们回来了”小水生喜极而泣。
“一定是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对吧?妈妈”小水生兴奋地补充着,好像爸爸带着自己最喜欢的礼物回家一样。
夜半逾久,迟迟等不来破晓,但乡民们盼来了归来的火光,三五萤点,却久久来不到眼前。
三分钟,五分钟……
“我爸爸呢?我爸爸……”小马急切又失望地询问着。
“大河决堤了,桥也被冲走了”一位回去寻人的老叟抽噎着。
“爷爷,那我爸爸呢?他怎么没有回来?”急切的小水生不停地问。
“水生,你……爸爸……修桥……去了,明天早上……就……”老人掩面痛哭。
第二天,第三天……水生始终没能等到爸爸回家。
不知过了多少年,政府实行异地搬迁,水生也远离了小时嬉耍的天堂。离开他家的院子:闭上眼,小森林,阳光下,如果来一场小雨,坐等太阳露脸,每一片叶子上灿烂着希望的晶莹,是绿!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的月季,不多,却能温暖人,出没在浅浅的草地间,可能是爸爸当初种花时随意播种,到现在给人零星的美呢,这儿一棵,那儿两株,忘记了它们的花期,待等合适的日子,它们总能绽放着粉的、绛红的、白的花儿,最艳的要数绛红了,它总能朝着太阳,嘴里叨念:你们有我好看么!我可是院子里最灿的,可与太阳争辉呢!这其间不乏孤单着的黄花,它们并未因稀少,而夺得水生的芳心,到现在他也不知其缘由,大概是它有着远胜绛红的高洁吧!“物以稀为贵”似乎也在默默里揶揄,它会难过吧?这些美的东西呀,总能静静地处着,白天黑夜,春夏秋冬。它们总能抚慰水生的心灵,滋润干涸的心田。
端着父亲的照片,双鬓被岁月染白的老马不由地抽泣起来,偌大的办公室满是父亲的气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像极了天山的雪莲,在岁寒里静静绽放,散发着香气,飘向故乡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
直到如今,作为乡书记的水生偶尔会做梦,梦里爸爸修桥回来了,还给他带了他梦寐以久的礼物!
抬起头,村子西北的雪山脚下起了五座矮矮的坟茔,坟头上都铭刻着一个个被染红的太阳。
度过并不热闹的大学生活,水生回到了自己高高的村子上。他与自己的发小王德全也各奔东西去了。
水生自然是心有不甘的,他自觉以他的才华,在乡里当个会计是没面子的事儿。
远离了D城的万事万物,他难得清净了下来。
村里人听说水生回了村,自然议论纷纷,大多是是说他没出息之类的话。村里甚有人说一些嘲讽的话,关于他在城里混不下去,只得回了家。
对于大学毕业的水生而言,这些话始终伤透了他的心,他终究不明白,同是一个村里的人,为何这般放不过自己,他可是对村里人的命运充满了万般的同情和理解,他不理解眼前的人与事儿。
不知过了多久,村里说闲话的人也消停去了,再也没有人说水生什么难听的话,哪怕说了,却再也没有传到水生的耳朵里去。
人啊,最怕在一个地方待太久,渐渐地便离不开脚下的土地,像是村里的土狗,永远地被一根没有价值的绳子拴住了脖颈,到死放能解脱。
水生回村不多久,便做了乡里的教书先生,这并非他的本愿,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成为读了一些书的农民,令他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乡里的书记登门造访,给他教书匠的活儿,每个月薪水少是少了点儿,可总比爬山钻林强多了,不然自己读了那么多书也算是白读了,早晚得气死自己不识字的老母亲,老人家还指望他扬眉吐气,光宗耀祖什的。
说来,水生的父亲在他老小的时候便去世了,是他老母亲一人把一帮儿女拉扯大,又是屎又是尿的,不多久她便成了村里第一个会抽烟的女人,准确地说是个寡妇,这无疑成了村里人的谈资,时间久了,村里人见怪不怪,也没人说什么。一个黑色的烟斗上挂了一个红色的烟袋,蹲坐在篱笆墙的李子树下,吧嗒吧嗒冒着烟,这便是水生他老母亲了。
水生母亲自水生毕业回村儿后也没说什么,她从小便惯着水生,哪怕他在村里什么都不做,她也不会说什么,只是忙里偷闲地跑到太阳下弓着身子抽着自己嘴里的旱烟。
现在水生终于在村里有了个活儿,好歹也是有了着落,她便愈发地抽端起手里的烟斗,一个劲地在李子树下冒烟儿。
水生总算有了个不让村里人说三道四的活儿,心里也舒服多了。
进了课堂,水生也俨然是老师了,好景不长,村里人又在私底下嚼舌根。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村里人对水生不满意了起来,说他是个怪脾气,迟早会把村里的孩子害掉,但碍于乡里没几个会读书写字的人,何况水生是个堂堂皇皇的师范生,看在水生是个读书人的,更为紧要的是水生他老母亲,她在村里的口碑不是很好,是个暴脾气,若是有人说自己的儿子什么好听的话,她会提着自己的烟斗跑别人家里辩嘴,少有输掉嘴仗的时候,这得益于她的胡搅蛮缠,以及蛮不讲理的理直气壮,这让村民唯恐避之不及,自然不与她多计较,就像她刚搬到这山头时的模样,一把火就把村西头的林子烧了了精光,也成了后来自家的祖田,对此村里人不曾忘却,他们都认得这是位雷厉风行的老太太,当然也少不了蛮横。
几年后,村里有人把水生告到了乡里去了,说是水生殴打自家小孩,顺便把自家小孩带到乡公社,把小孩青紫的胳膊肘亮给书记看。这自然算得上轰动乡里的大事件,没多久乡里便找了水生谈话,并让水生写保证书之类的,如有再犯,便停了他的活儿。这让水生觉得自己蒙了无比的耻辱,尽管他说是为了孩子好之类的话,碍于村里家长的不依不饶,加之证据确凿的事实面前,水生只得少了言语,他不再说什么,他心中的不理解又多了一层,明明是为了村里小孩的前途,简简单单的敲打并不是什么大事儿,村人何必如此?水生想。
没等水生回到村里,村里早已经炸开了锅,大家纷纷议论,好像天塌下来一般,一个个倚在篱笆墙下,三三两两,三五成群,交头接耳,也有人对着毫无云朵的蓝天指手画脚,仿佛是自家孩子遭了毒手。
说来,那年头村里还未通电,冬天一来,天也黑得老早,村里又黑又冷,家家户户都是围着火堆嚼舌根,那真是一个无聊的世界,似乎只有找个什么话题说说,才捱过这漫长的黑夜,村里的狗在狗窝里瑟瑟发抖,失去了咆哮的兴致,只有村里人就着灰暗的火堆说些闲话。那段时间里,水生成了村里人说长道短的不二选择,这在对村里人而言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毕竟这种机会千载难逢,要是错过了这等上好的机会,估计要等到一万年以后了。
随着水生不断地把自己的脚步迈进村里的那间破教室里,村里人愈发地不满起来。水生也在村里人的舌根下失去了自己,他心中的怨气也愈发地多了起来,他渐渐地也与村里人失去了必要的接触,他甚至把自己对村民的不解转而成了怨恨。他看不起村里这帮扁担倒了不认识一的村民,他心中升起了寒霜般的凄凉,他变得暴怒无常,就像七八月的天,阴晴不定。
尽管不受村民待见,实在是找不出第二个识文断字的人,水生仍旧是村里那帮小孩的老师,一个被村里人传得沸沸扬扬的老师。
一天,水生老母亲在火堆旁说了话,“你这儿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婆娘了。”
那时水生也就二十一二的的样子,这在村里可是上了年纪的老男人了。村里人大多十六七岁便结婚生了,若不是上学耽误了婚姻大事,你也早就该给我生几个大胖小子了,水生老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把烟袋里的烟丝往熏得焦黑的烟嘴里塞堵去,拿起火钳往火塘里夹了通红的火炭放烟丝上抽了起来。抽了一口又说:“我给你张罗了一个李家的丫头,虽不认识字,却也是个好姑娘,能吃苦,干农活儿没什么也是一把好手,就是个子有些矮。”
“你大可不必管我,我有自己要娶的人。”水生不理会老母亲的话。
“别成天惦记着城里的姑娘,那不是我们能想的,回了村,就老老实实找个村里的姑娘,那城里是我们能攀的,你去城里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你不知道那城里人的大门是有多高!你能爬得过去?”水生老母亲头一次对水生说婚姻的事情,他有些厌烦,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生了这种莫名的情绪。
“我说了,你不需要管我的婚事,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能解决,你也莫要去别人家说什么理去,多大的人了,净做一些丢面子的事情。”水生对疼爱自己的老母亲头一次说这么硬的话,说完她老母亲没说什么话,在一帮子女面前安静地抽着自己的旱烟,像一桩在火堆旁的木头,是上了年纪的木桩。
在水生去城里上学的那好几年的时间里,他的那几个姐姐无一例外地都出嫁去了。家中只有自己和老母亲二人,他的一众大姐偶尔会回来看看她们上了年纪的老母亲,顺便从家里拿走什么东西。为此,老太太不欢迎自己那帮嫁为人妇的女儿们回来看往自己,那真让她糟心,没带什么回来,还要顺走家里的什么什物。她总是在抽烟的时候,说一些自己女儿们的闲话,逢人就说她养了几只白眼狼,没完没了地摇头叹气。至于水生的哥哥,家里也失去了音信,他长了水生几岁,被国民党抓了壮丁。
十几年过去了,家人也不闻他的消息,水生老母亲便当他的大儿子死去了。想必是死去了,当初一起被抓去的人能回的都回了,水生记得他的老母亲说过这样的丧气话。他当初还说过安慰自己老母亲的话,时间久了,他自己也当他哥是死去了,在后来的岁月里再没有提起过他,也未曾念想过他哥来。
又过了几年,眼看自己的水生成了村里唯一二十多未结婚的男人,他老母亲又提及起他的婚姻来。水生总是一副不厌其烦的模样,他还想着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这个村子,找一个城里的姑娘,这是他继拯救苍生幻灭后的新的理想。
多年后,水生的脾气见长,他宛如村里种地为生的农民,只不过认得几个汉字而已。眼看拗不过自己的老母亲,自己慢慢也老大不小,水生索性断了自己的念想,和村里的李家姑娘结婚去了。这并不是说他有多爱村里的那个女生,他只是碍于自己的母亲已经到了快不行的年纪,却没有抱上自己的孩子,老人总有撒手人寰的时候,指不定是明天上午。念恐至此,水生迫于无奈硬着头皮娶了那个不怎么熟悉,偶尔会在村里碰面的女生。
婚后没几年,水生便有了七个子女,其中其中一个取名为根生。在最后一个女儿出生不久,水生的老母亲也去世了,是含笑而去,嘴里还含着自己的烟斗,烟袋里还有相当分量的烟丝。想必她老人家对自己是满意的,他已经出色得完成了传宗接代的光荣使命,必能让老太太含笑九泉。想到此,水生如释重负,心里也畅然了些许。
自打有了小孩,水生的已经没有多少心思去整他教书的活计,他那点儿薪水完全不够自己糊口,更别提养家了。水生只得让年长一些的孩子背负起照顾弟弟妹妹的劳务,看着满地打滚的子女们,他愈发地觉得自己失了面子,毕竟他是度过书的知识分子,读书人的子女不该是这副模样,至少他在城里待了很多年,他自然晓得城里小孩长了什么样子,穿了什么服饰,那是有着根本的区别。眼看着自己的小孩在土地里摸爬滚打,成了陶俑的模样,水生隐忧着,却也无可奈何。
那时未有什么计划生育一说,村里人都放开手脚来,家中有五六个光着屁股的小孩,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孩子一多,嘴就多,都是需要吃的,这对水生微薄的薪水而言,简直是杯水车薪,渐渐地家中便不和谐起来。
水生妻子叫翠蒂,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结婚不到十年,留给水生生了六七个孩子,都是些张口嗷嗷待哺的小孩,哪怕到了计划生育的时代,水生不知怎么地又偷偷生了一个女儿出来。
水生的婚姻本就没有什么情感基础,加之自己读了几年书,算是到城里见过世面,渐渐地跟自己的妻子生了间隙。
冬至后的第二天,水生如往常一般,起了床,洗漱一番后要往乡里另一村里上课去。
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乡里把水生调到了乡里北边最北边的村里去了。这都是因为他在村里的口碑不足以让他继续任教,村里人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自从村里家长到乡里告状后,水生不但没有收敛自己的手脚,反而变本加厉,对学生愈发地粗暴起来,动辄得咎,把学生收拾得够惨。他把学生关在教室中,不让他们有什么喘息的时间,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迅速地让学生成长,弥补学生平日里浪费的大把宝贵时间,他深知城里的学生和村里学生的差距,只有不休息地埋头学习,村里的小孩才能有出息,他们的分数才能接近城里学生,为此水生在课堂上变成了一只不可接近的饿狼,逮着谁就会露出自己狰狞的面目来,没有一个学生喜欢他,学生和家长都是穿同一条裤子的,学生在课堂里遇到了什么小事,都会说成水生的问题。久而久之,水生成了村里的恶人,一个毫无爱心的,脾气暴怒无常的饿狼。于是,全村人联名上书,要求撤掉水生,他无奈只得去了乡里最北边的村子继续教书。
这天,水生如往日里一般,背着自己绿色的包包要往新学校上课去。水生起得格外地早,一家人都被他吵醒了,大儿子还在被窝里睡懒觉,是村里出了名的懒人,经常和水生弄矛盾,二人水火不容,水生对他是束手无策,只得放任他的脾气胡来。次子便是根生,虽十几岁的年纪,却不怎么长个,随了自己母亲的矮个子,是村里出了名的勤快,家中的大多数活计都被根生抢着干了去。三子七根是个不喜欢在家睡觉的人,总喜欢跑到别人家去,其余四个孩子都还小,一个劲地吵,没完没了。
他的妻子翠蒂,见水生洗漱完毕,背上了自己的包包,立马不乐意起来。
“你还去教书,你看看你教出了什么名堂出来,你早晚得把自己的子女们饿死。你今天敢出这个门,我就死在你面前。”说完,情绪激动地四处张望,要找个什么东西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说来她已经是四十多的妇女了。
水生见状,变得无可奈何,他脱去了自己的包包,一把丢到院子里去了。
孩子们纷纷聚拢过来,像在围观新奇的事物,他们早已经习惯妇女二人年复一年的争吵,隔三差五地就要扭打在一起。水生大儿子宝生对此已经麻木,他只会在父母争吵扭打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地躲到火炕与墙壁的角落里安静地看自己的连环画,好像没什么大不了一般,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大人的争吵永远是大人的事情,他不会去劝架,也不会说谁错谁对之类的话,他也极少去干活儿,他总是一副怕冷的样子,在火堆旁缩成一团,把自己的面门凑近黄色的火塘,手里大多捧着一本连环画,这是他最大的兴趣,也是唯一的兴趣。
在书生与妻子争吵之际,根生便沉默了下来,在厨房里忙里忙外,给一家人打理着饭食,有那么几回,他试着去阻止父母无休无止的争吵、谩骂、扭打,却不见什么效果,他索性也沉默了下去。
随着水生与妻子在互相攻讦,那几个年纪小的便哭成一团,或许是不习惯父母在大清早的争执,一个个慌慌张张地,在院子里不知该躲到什么地方去。
根生从厨房了喊了一声,“到厨房里来,就让他们骂,让他们打,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父母,这像什么样子?这家是没完没了了……”
几个弟妹纷纷逃进了厨房,厨房里一片哇哇大哭,宝生还在自己的火灶前看自己的连环画,丝毫不理会家中的一片喧嚣,那几个哭闹不止的弟妹围在他的身边,试图得到他安慰,宝生始终无动于衷。
“你个狗日的,你倒是去说些什么,你好歹理一下这几个死不了的小孩。”水生摸了几个土豆,进了厨房一脸凶像,冲着看连环画的宝生怒号道。
“有什么可说的,就让他们吵,把屋顶吵翻了才好,这样一家人好去要饭。”宝生盯着自己的连环画说着,头也不抬一下。
根生没说什么,摆弄自己的早饭去了,鼻子里喘着粗气,在无声中沉默着,把所有的气都撒在自己搪瓷釉盆中的土豆上,盆里发出不愉快的碰撞声。
拥挤的家里满是水生与他妻子的吵闹声,刚开始的那几年,邻居都会来到他们家来劝架,很多年过去了,邻居再也没有前来劝过架,水生打骂妻子的事实在村里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水生也落了一个打老婆的美名,十里八乡,远近闻名,可以说是臭名昭著。每当人们提及水生的名字,无不咋舌,纷纷摇头,脸上都是生怕被什么人发现的惊疑与鄙视。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竟然会嫁给你个没用的废物!我这辈子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你去看看别人,人家是怎么做人的,哪家的孩子会像你的一样,你要是再去教什么破书,你自己看着办!小孩我也不管了,饿死算了。”水生妻子愈发口无遮拦起来,嘴里没多少好话。
“你瞧瞧你这德行,你在家里又做了什么,你个不要脸的,别惹老子生气,有你好受的。”说完,他怒气冲冲地跑院子里捡自己的包包去了。
见水生要去捡他的包包去,他妻子抢了几步,把水生拉了回来。水生一把推开了自己的妻子,奔向自己的包包去了。
水生妻子不甘示弱,抢到水生之前,揪抓出包包里的课本撕了个粉碎。
水生怒不可遏,一巴掌把妻子扇倒在地,他翻看了自己包包里的课本,全都被自己的妻子糟蹋完了。他转过身去,对着蹲坐在红色土地上的妻子一顿拳脚相加,院子里一片惊叫声,厨房里的孩子都跑了出去,只见他们的母亲瘫倒在地,嘴里不断地感谢救命声,嘴角里淌出了红色的血,鼻子被打肿了起来,两个鼻孔里的红血还在不断地往外喷,地上一片血迹。水生依旧不依不饶,抓着妻子的头发在院子里拖拽,地上留下弯曲的拖痕,她的妻子宛如被屠宰的猪,在他手中不断挣扎,双手紧紧地握着水生揪拿自己头发的手。
孩子们都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惶恐地站在原地,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他们非常清楚,要是在他们父亲打骂母亲时说了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可能会招致父亲的打骂,于是乎,他们只管看着,只管做自己的事就会相安无事。等到他们的父亲打够了,也骂够了,他自然就会消停下来。
尽管家里总是沸沸扬扬,邻居也不见半个鬼影,村里人都习惯了水生对妻子的打骂,哪怕水生家炸了,也不会有什么人来看看。
有一次傍晚,水生回了家,孩子们把他气得不行,他一回到家便开始打骂自己的妻子,缘由是她的饭还未做好。正当水生在打骂妻子之际,村里有个小孩好奇地在他家门口站了一会儿,水生暂且丢下瘫倒在厨房里的妻子,提着杀猪刀追那个凑热闹的小孩去了。自从那次之后,村里再也没有人敢去凑热闹去,凑水生与他老婆二人的热闹。从此,水生打骂老婆的本领也愈发地成熟,隔三差五就能听到水生家院子里哇哇声不断,小孩的惊哭声,他妻子的求救声,他的咒骂生,几个儿子偶尔的制止声,猪圈里猪的惶恐声,李子树树上鸟儿的惊飞声,打印度洋吹来的风声,混成热闹的世界,成了村里人喜欢且习惯的声音,整个村里都陷入窃窃私语中,酝酿着,唠叨着,观望着,直到水生失去了骂人的兴致,失去了打老婆的气力,一切才会渐渐消停下去,随着孩子们的抽噎生渐渐停歇下去,水生老婆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拿着自己的衣物回了娘家。那是在他老婆还有母亲的时候,等水生的岳母一命呜呼后,水生妻子即使遭了毒打,也未曾跑回娘家去。
水生把妻子打得够惨。晚上,他老婆娘家人便找水生说理来了。翠蒂的娘家人也不是说什么理来了,只是把水生揍了一顿,顺便撂下话来,说是如有下次,便割了他的头之类的警告,或者是恐吓。
长此以往,循环往复,水生愈发地暴躁,他总算是成了十里八乡的名人。考虑到自己的名声扫地,加之妻子千方百计地阻拦,以死相逼,水生便丢了教书的活儿。
很快,乡里的合作社成立了,乡里需要能读书写字的人当会计,水生便去乡里合作社当了会计。说是会计,不是现在数钱管钱的主儿,只是帮书记写一些张贴在墙上的大字报,或者在墙上写一些宣传标语,并没有什么权力。
以水生的性格,在合作社里也处处不受人待见。
有一天,书记还当着他的面,询问他关于打老婆的技巧,这让水生蒙了巨大的羞辱。他恨不得咬死他,想到人在屋檐下,水生红着脸没说什么。
“畜生,只有狠狠收拾,它才会听话。不打是不行的,乡里自古以来就是这个规矩。”水生想了想,说道。
“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你动起手来就是你的不对!”书记说。
“况且,好男不跟女斗。”他又补了一句。
水生摇摇头,不同意。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嘴欠,不扇上几巴掌是不会停歇的。”水生饶有兴致地解释道。
水生倒也在乡里过了几年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但也仅是跟在书里屁股后面而已。此时的水生已经四十多了,眼看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他只顾着自己的日子。整日整年待在社里,极少回家去。他妻子一问,便骂社里事情多之类的话。
好在水生的几个儿子已经成人,都能自己养活自己。
水生便也丢了社里的工作。
从此,水生便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种地,伐木,养家糊口。等他上了年纪,地也嫌弃他的手艺,他便往买了马。见马匹不见钱,他又放起了山羊。见自己的腿脚跟不上满山乱跑的羊群,他只好卖光了所有的羊,靠自己木雕手艺琢磨起了佛像。
没几年便断气了,死于呼吸不畅,死亡坐立不安的痔疮,死于他该死的命运。
中国人讲究人死为大,是对死去的人最大的为人的尊严。在这儿高高的岭上,也是如此。
同村的王德全也回到了村里,那已经是十几年之前的事情了。说要在城里安家落户的王德全最终还是回到了高高的村子里,在水生教书的日子里,王德全回到县里发展,在县粮食局任职,本是一片光明前途,奈何嗜酒如命,也丢了工作,回村里成了队长,那时正是合作社大锅饭,村里分了两大队,东队和西队,水生在社里丢了工作后,回村成了西队的队长,而他的老同学王德全从城里丢了工作后回村成了东队的队长,他们都是上过学,在城里生活学习过的有识之士,最终还是那片高高的林海中。
听闻老水生去世,王德全也失去了感觉。回到村里的两个人有了各自的家庭生活,没有多少接触。
王德全只是冷不丁地说了句,“杨水生去世了,他死了也好。”
村里人惊诧地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德全端起了自己的酒杯,喝了两大口,装模作样地说,“我们是老同学,知根知底,这不是明摆着的。”
那你跟我们说说,你们在D城都学了什么名堂,村里人好奇地询问道。
“人都已经凉了,还说个什么。不说也罢。对于他的脾气,我倒很了解,但他对老婆子所做的,我却没有料想到这一步。话说,读了那么多书,不应该是如此。”王德全露出疑惑的看脸,又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这打老婆的事情,村里多了去了。”一个姓王的村民表示。
“那为什么偏偏就他老杨远近闻名,十里八乡的说得沸沸扬扬。这就有问题。真不能小看读书人,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另一个姓李的村民冒出了一句。
“打老婆这等事情,和读书还是不读书没有任何关系。”王德全咽了舌根后含了很久的白酒,睁大老眼说着。
“话说,你们这两个读书人,也是怪了。一个天天收拾自己的老婆,一个天天喝酒。你们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一个好事的人问。
其他人都立马安静了下来。好事者貌似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大家都坐等王德全发飙,都缩着头盯着王德全看。
王德全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闲庭信步地说着,“这就是命,你不得不信。我们村里的人永远就是这个命,离不得土地,离不得。”
“都是喝酒把你害的,别不承认!读书人,什么东西,到头来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连种个地都不如我们,你们活着真是没用,把村里搞得乌烟瘴气的,你还是早点去死,看着都碍眼。”王德全的儿子愤愤地说。
王德全听了亲生儿子的话,也没说什么,安静地喝着自己的酒,低着头,把黑色的脸往酒杯里埋了去。
“他不是你老同学嘛!你不如他们家看看?”王德全儿子说了话。
见儿子这般表示,王德全出了门,往水生家去了。
到了下午,随着一串鞭炮声的响彻整个村子,水生出殡的时辰也到了。没多少工夫,算是入土为安。全村的老人聚在水生家,喝茶的喝茶,吃酒的吃酒,闲聊的闲聊。很快,王德全又喝醉了,他一喝上头会小便失禁,村里两个年轻人又架着他回了家。回家路上,他总是对年轻人说我没喝醉之类的话,表示自己还能喝个七八斤。
没过几年,王德全醉死在村里的一个喜筵上,在死去之前他同样地湿了自己的裤裆。
杨水生和王德全永远地沉睡在他们土生土长的红土地里,化作两方矮矮的坟墓,坟头没有墓碑,只有两块小小的垫石,当地人上坟时用来点烧香火,近来因为封山育林之故,冒烟的坟头也清净了许多,后人只得把香竖在那块长了苔藓的垫石上,任凭岭上的风雨侵蚀,掉落在地面,成了一堆堆青色的香土。
尽管人已经死去,但村里的议论并没有消停的意思。
这高高的村子真是个美丽的地方,高高的蓝天下生活着七十多户人家。村里的人口不到三百人,都是些种地为生的农民。大家都认不得几个字,用老一辈的经验种着自己家的地,吃着自家的饭,说着自己的话,偶尔把别人家的事拿过来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说着,唠着。
这不,根生对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又说了唠叨了起来。
“你那死去的爷爷,就是杨水生,空空地读了那么多书,好歹也是师范毕业,结果呢!他一辈子都没用上自己学的知识,在土地里瞎整了几十年死翘翘了。这就是伟大的读书人,遗臭万年!说来,那也不可能,没人记得他,村里人都称他是蛇蝎心肠,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这就是他的下场!他在村里什么都没有做,他一辈子白白拉拉的,他不配来到这个世界,生儿育女,他连自己的脾气也控制不住,他怎么能不辜负自己的生命。”说完,根生气冲冲地走出了自家的厨房,留下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吃着饭,自己一个人去看自家的牛犊去了。
“这就是杨水生的孩子,一个个不像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禽兽。”根生胖胖的老婆鄙夷地说着,同时告诫自己的两个儿子万万不能学自己父亲的脾气,那是娶不到老婆的。
根生听到了自己老婆在拿自己的祖宗十八代的脾气说事儿,在自家猪圈前恶狠狠地骂道,“你这头猪,你个祖宗十八代的,把自己的嘴巴管好,你这么喜欢找茬儿,你是没事找事,一天不骂你,你不自在?”说完,根生冲着猪圈里的猪咒骂,原因是它们不肯乖乖吃饭睡觉,在猪圈里拱个不停,快要拆了猪圈,这让根生心烦意乱。
当着两个儿子,根生老婆在火塘边大声嘶吼起来,“你看你看,和他那死去的爹一个德行,只会欺负自己的老婆,就这点儿本事,你羞不羞!”
根生往厨房里走了进来,边走边骂,“看来今天你是不想活了,你这死样子就如你娘家那帮没出息的人一样,蠢到猪地步,你们还活着做什么,赶紧去死,蠢到家的一帮人。”根生不依不饶,和自己的妻子拌嘴。
他妻子也不肯轻易在嘴上放过他,“等你,等你,有本事把我弄死,杨水生的儿子,你和你那只会打老婆的爹有什么区别,你超过你爹几百倍,我算是看透了。你们一家每一个好东西,一个个烂脾气,只会对自己的老婆动刀子!了不起,了不起了你们一个个。”说完,根生老婆又哭了起来,一旁的两个儿子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大儿子陷入沉默,小儿子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抽噎了起来,眼泪拍打在厨房的白灰上,头顶的白炽灯发出微黄的灯光,吊在一根被烟火熏得油黑的电线上,随着钻进厨房的风左右打着晃。
“我懒得跟你说话,简直蠢到命了。”根生怒火中烧,却也竭力压制着自己,生怕在两个儿子面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根生一屁股坐到了黑色的小方凳上,把腿充分得敞开去,拾掇死火钳不断地夹弄着火塘里里四散的火炭,鼻孔里喘着粗气,没看自己的妻子一眼。
见妻子消停了自己的嘴,水生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不多久,那火堆上方的黑色的烧水壶里冒出白色的汽,根生急忙捡起地上的破手套把水壶提了下来。对着两个儿子,有些气急败坏地呵斥道,“让开,让开,这是开水,会烫死人的。做人要聪明点儿,要是一根筋,要是猪脑子,赶紧滚出我的家去。”
两个儿子见父亲发了话,怯生生地收了腿,一个劲地往后挪了挪自己屁股下的小板凳,根生的话就像那滚烫的开水,毫不留情地往两个孩子的心头浇去。大儿子自知父亲的火爆脾气,也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把盯着跟前闪烁的火堆,还有被父亲提下火堆旁放着的黑色的烧水壶。小儿子同样是一脸死相,眼睛里多了不理解的泪水。
看着哭泣的小儿子,根生妻子气愤地说着话,“这个老畜生,早晚要把两个小孩吓死,你真是和你爹一个德行,一个个豺狼虎豹,嘴里吐不出好话,有你这样教育小孩的吗?”说完,把自己的黑色的脸扭到墙脚,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你不会说话就把嘴巴闭上,小心我撕烂你的嘴,你个没脑子的蠢女人,你简直和你的母亲有一比。”根生瞪着火堆对面的妻子,手指着妻子,恶狠狠地咒骂。
见状,大儿子不耐烦地出了厨房,小儿子在火堆旁放声哭了起来。根生的妻子也放声哭了使起来。此时,正是寒冬腊月,那西北的风可是毫不吝啬,使出浑身解数,一个劲地灌进根生厨房里,像是瞧不上根生家徒四壁的模样,把火堆的火苗一个劲地往西南边吹去,忽而歪歪扭扭捏捏,往半空中飘来又扯去,百无聊赖的样子。
不多久一家人又都睡去了,根生一人独坐在自己的火堆旁,拿起地上的火钳,毫无生息地夹弄着掉落在火堆旁的火炭,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脸上是一片黑色的云雾,在昏黄的火光下映出一片死寂的黑色。
根生往火堆里加了几根干透了的栎木,火堆不久便冒出了硕大的火光,厨房越来越亮,火堆越烧越旺,根生不自觉把自己的板凳往后挪了挪,他提了黑色的烧水壶,往自己的水杯里冲了开水,茶壶嘴哧哧地冒着热气,白色的开水急切地跑到根生的玻璃茶杯中,茶杯里冒出热气来,飞腾到火堆的上空,被冷风吹出了屋顶的破洞中,逃散去村里的田野中去了。水生用自己的黑手端抓起自己的茶杯,小口小口地吸了起来,那茶水直烫着根生的嘴,他只得放下茶杯,拿起自己的火钳无聊地夹起了火塘里烧断了的栎柴木,不断地往火堆上方拾去。
看着金光闪闪的火堆,根生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中,那扑闪的火光似乎像极了自己那金色的麦田,不断地翻涌着,随着一阵阵的秋风,仿佛成了金色的海洋,他操起自己的镰刀,往麦田里走去,弯下身去,挥动着自己手中紧握的新买的镰刀,割倒一片又一片的麦子,在自己的身后乖乖地躺了下去,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就像熟睡去的无数的婴儿,默不吭声,在红色的土地里安静地睡去了。喝了好几遍茶,他也失去了继续喝茶的兴致,他掏了一根平装烟,用火钳夹了一块火红的火炭点了起来,享受地吐着青烟,只见那嘴里吐出的青烟勾搭着栎柴木燃烧的黑烟往厨房顶上的洞缝里私奔去了。
火堆慢慢也歇了火气,只剩下一根粗重的栎木在火堆里苟延残喘,忽明忽灭地闪着黄光,风猛地一吹,也彻底地熄了火,厨房里只剩下灰暗的灰光,映照着根生黑色的一头乱发,炭火也失去了原有的火力,脱下红色的外衣,露出黑黢黢的脊梁骨,在灰白色的火塘里静默着,根生脊背发了凉,手脚也僵冷了起来,他无聊地捡起左脚边的火钳,不断地翻弄着火塘里的木炭,那黑色的木炭立马显出红彤彤的肚皮,根生把自己的木凳往火塘前挪了挪,就这白色火塘中鲜红的炭火烤起了自己的手脚,顿时暖和了不少。他提起自己的茶杯,把杯底的冷茶水喝了一口,心中生了凉意,烤着烤着,肚子便闹了起来,他索性起了身,拉了一下开关,厨房顿时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他随手拉了厨房的小门板,跑村子西边的橡树林里跑去了。
蹲在树林里方便,始终是村里人唯一的解决方式,直接省事,一根从大树上掉落的枝条,竟也成了揩屁股的使者。不多久,根生便拉起自己的裤子,往回走了回去。那高大的橡树在黑色的夜里露出自己狰狞可怖的面容,那分叉的树枝犹如魔鬼的手抓,似乎要从天而降,猛地扑到他的身上,夺取他的性命。他不敢抬头看,加快了脚步,往自家院子里疾步而去。西北风一个劲地猛吹猛打,篱笆墙上飘挂的塑料袋发出令人惊悚的声音,他推开了篱笆门,把身体挤了进去,随后又急切地推上了篱笆门。
回到房子里,他便安心下来,他回头看了看篱笆墙西边高大的橡树林,只见一片黑色的树冠,出没在灰黑色的天空里,田野里的刮来黑色的冰冷的风,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全身的起了鸡皮疙瘩,搓了搓自己的手背,往自己的屋里走去了。想起自己的童年青年和现在,根生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是的,他全然地失去了睡意。
推了门,进了屋,妻子已经沉沉地睡去了,他钻进来被窝,如僵尸一般直直地躺在床的外侧,他拉了拉妻子紧裹的被子,妻子在黑夜里翻了个身,往床里侧翻去了。他刚拉过来的被子又让自己的妻子卷裹了过去。他索性没脱衣服,躺床上点了根烟,脑袋里思索着明天要干的活儿,不多久根生的睡意也浓了,他拉了拉被妻子卷裹着的被子,不知不觉在黑夜里睡去了。
“这日子有什么盼头,粗鲁无知的妻子,蛮横无理,胡搅蛮缠,这倒是小事,我那两个儿子似乎没有兄弟那些儿子般精明,我到底是犯了什么罪孽,以我的精明能干,以我的聪明过人,我的后代不至于要比兄弟的衰。我应该怎么办,才能让我那两个儿子出人头地,才能成为人中之龙,才能飞出这绝望的大山之中,我该怎么办,我可不愿让他们世世代代都与土地打交道,成为老实巴交的农民,这简直会找我的命。我该怎么办?似乎只有通过读书这条路,读书上大学,彻底离开这该死的村子……他们还小,不知道是不是读书的料,我已经错失了自己的命,总不能让自己的小孩重复自己的老路,这万万不可。希望老天能睁大自己的眼睛,看在自己本分做人,勤劳干活的份上,让自己的小孩成为读书的料儿,他要把自己没有完成的伟大理想放在自己的两个小孩身上,那是可行的,也必须可行,也必须要实现。”根生在自己的梦里说着梦话,妻子在一旁沉沉睡去。村子西边的橡树林中时不时传来乌鸦的绝叫声,响彻整个黑色的村子,偶尔有村里的土狗狂吠几声,不多久也消停了下去。村子完全成了野风的世界,配合着漆黑寒的夜色,跳着鬼魅的舞蹈,那村子四周的松针林也在黑夜里随风哀鸣,似乎要有什么伟大的悲剧正要上演,山脚山腰的坟墓里鬼哭狼嚎,趁着全村都睡得死寂,出来觅食作恶,专门吓唬那些半夜三更起床小便的孩子。
根生的两个儿子在另一间小房子里,挤在一张小床上,他们还是未上学的孩童,每每根生与妻子吵得热火朝天,根生的大儿子便如他父亲根生一般,在寒冷的黑夜里失掉了自己幼小的睡意。根生小儿子在哭了一场后也沉沉睡去了。
趁着月色,根生又先于全村人起了床,劈柴起火,扫地做饭,喂猪养牛,他的一天又开始了。妻子在其后不久也会抹黑起床。
根生两个儿子被父母吵醒了过来,躺床上没多久又睡去了。
说来也奇怪,根生每天给猪圈里的猪喂食,都会咒骂猪圈里的,他总是要狠狠地说一些狠话,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心中隐匿的怨气似的,他的妻子总会因为这个事情与他吵个顶朝天。好在根生并未如自己的父亲杨水生一般对妻子拳脚相加,这倒是伟大的进步,村里人也是相当明晰。相较之他的老父亲水生,他倒是出了名的吃苦耐劳,虽然支着不大的个子,却能顶起他头上的这个小家。偶尔能听到村里人说一些难得的赞美的话儿,根生也将它们紧紧地挂在自己的心头,在某一个篝火闪烁的晚饭时间,讲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听。这于他而言是莫大的满足,他一直殷切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如自己一样吃苦耐劳,更为重要的是聪明机灵,不能吃了别人的亏,特别是吃村里人的亏,吃了亲人的亏。他从不相信傻人有傻福这种屁话,他宁愿聪明能干到天打雷劈的地步,只要自己的两个儿子能如他所愿。
冒着冬日的冷风,踩着一地的白霜,根生又钻进了茂密的松针林里,挖栎树桩头去了。天蒙蒙亮,根生便背着自己的湿栎桩回到了村里,那些自以为起得老早的村民都不敢相信,村里会有人在冬日起得如此之早,不得不投来佩服的眼光,待根生走去,又在背后说起难听的话,抱怨他起得太早,把山里的柴木全都往自家里背去了。这是村里人的坏毛病,他们总是见不得别人好,我要是是穷鬼,那么他会希望全村的人都如他一样都是穷鬼,他们本一无所有,却无时无刻不在炫耀攀比,这让根生极为反感,他自觉自己与同村的人而言有着根本的不同,他对未来有着精密细致的规划,包括自己两个儿子的未来,他早已经规划妥当,现在只需要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干活儿挣钱便可。
每每想到此,根生便信心满满,他相信自己的愿望必定能盛开美丽的花朵,在一个不远又很远的未来的某天的大清早,在他忙碌了一天之后的新的晨早。
根生很少去赶集,一来是穷,二来是不喜欢热闹。很快春节又到了,根生自家和村里人家一样又开始准备年货,这却成了他的心事儿。
根生总是心事重重,他的脸上很少会露出喜悦的神情来,村里人一直以为他是不会笑的男人。
根生有个很要好的朋友,二人时常来往,为了节省钱,他两个总是相互帮着理发,一把剪刀,一把梳子,这就成了。这不快要过年过节的,根生的好友李有钱又拿着自己的袋子来到了根生家找他帮忙理发,顺便也帮根生剪掉头发。一年总有那么两三回,他们两从不到城里理发去,这自然节约了理发钱。
“根生,吃饭了么?”李有钱拉开了自己的嗓门,村里的人一见面总是问吃饭了吗。貌似中国人都是如此。
“正在煮饭,今天回来得晚,先去厨房里烤烤火,这天是越来越冷了。”根生抱着怀里的柴木,看着迎面走来的李有钱。
“是呢,这天冷得要命,比去年还要冷,猪圈里的猪冷得瑟瑟发抖,光吃不长肉。”李有钱手里拿着一个装化肥用的袋子,猫着腰走进了厨房,根生也随着脚后跟进了厨房。
拿了一个小板凳,李有钱就这火塘坐了下来,把手中的化肥袋子放在脚一旁,把手伸到火堆前,不断地揉搓着自己的双手。
“孩子他妈哪去了?这么晚了也不回来。”李有钱一边烤着火,一边问着。
“说是去收拾猪食,还不见回来,赶出去不就,她老师这样,非得天黑了才去弄事情。”根生略有些生气地说着,一边把自己抱进来的柴木添到了火堆上。
根生的两个小孩就着夜色也回到了家里。刚踏进厨房的门,根生便说了话。
“这么晚了,不在家做饭喂猪,死哪里去了。天天就知道玩儿,弄得灰头土脸,像要饭的,长这么大了,做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动动脑子,不然长大后要干些什么。”
看着两个儿子走进厨房,搬了板凳围坐在火塘边,根生狠狠地瞪了一眼。
“他们还小,骂他们干什么,总会有懂事的一天。你就是性子太急。你们兄弟两说说,我说的对不对?”李有钱看着刚坐下的连个小孩,说着。
“都这么大了,做事情每一个靠谱,以后看到你们两个这么晚回家,小心打断你们的腿,打断了腿玩要饭去,就像那城里要饭的人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用肚皮走路。”根生不忙又添了一句,随后拿了一个搪瓷大花盆出去厨房。
见妻子背着猪食从橡树林里走了过来,根生气急败坏地问,“这么晚了,你非得去,饭都懒得做,这一天天的,你想要干什么?那年猪早晚要被你饿死,还吃个屁的年猪,这样一辈子都只能如此,在别人旁边永不翻身。”
见根生在唠叨,他的妻子进了篱笆门,把一箩筐的猪食倒在厨房门前,张嘴骂道,“你以为我一天天的没事干,就你干的多,家里所有的活儿都是你一人干完的,你了不起了,我真不想跟你废话,跟你说话我头疼,我真是想死,我怎么会遇到你这样的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一天天张口闭口就知道说别人,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你还是男人不?”
“我真无法跟你说话,瞧你这德行,这么晚了,连个饭都要男人回来做,这像什么样子,简直无法无天了。娶了你,算是我倒了霉,倒了八辈子的霉。”根生忙着给盆里的土豆去皮,嘴里依旧喋喋不休。
根生妻子嘴里也说着不好听的话,走进了厨房,见两个儿子灰头土脸的,便开始厉声骂了起来。
“不是让你在家做饭,你怎么现在都不做饭,学学别人家的孩子,看看人家的孩子是怎么在家帮爸爸妈妈干活的,你是要把我气死,你早晚要把我气死。”
根生妻子挽了挽自己额前的头发,指着自己的大儿子,随后又指着自己的小儿子说了起来,“让你在家帮你哥哥干活,成天就知道往外跑,天天和泥巴过不去,看看你自己成了什么样子,是刚要饭回来了?我怎么就生了这两个没用的,看看人家的孩子,一个个精得像个猴似的。”
李有钱不好意思地说了话,“他们还小,不懂事。现在指望不上他们,他们会做什么哩!别骂他们了,他们还小,小孩子嘛,就知道往外跑,这很正常。我家那两个姑娘也是。”
“谁不知道,你家那两个姑娘,把家里整得干干净净,替你们洗衣做饭,生个女儿就是好,有个帮衬,生了两个儿子,这简直是上辈子欠了别人的,这辈子还都还不完。”根生的妻子羡慕地夸赞着李有钱的两个女儿,似乎在抱怨自己生了两个不顶用的儿子。
“差不多,都一样,孩子还小,都帮不上什么忙。”李有钱一边烤着火,一边接着围说着。
“春节快到了,这下又可糟心。”李有钱说着。
“哎,随便买点东西,随便应付应付得了只能是这样了。不然还有什么法子。”根生老婆说道。
没多久,根生只手握着自己的搪瓷盆进了厨房,把盆放在火堆一旁,取了菜刀割断了悬挂在厨房横梁上的腊肉,放菜板上切了起来,顺便让自己的大儿子把火堆上的烧水壶取下,不忘叮嘱他小心儿别烫着人,又让大儿子把黑色的炒锅架在火堆上。根生走了过来把切好的一把腊肉放炒锅里,示意自己的大儿子去取挂在墙上的锅铲,自己拿了搪瓷盆里的土豆放在灶台上的菜板上切起了土豆片。
没等根生大儿子翻炒几下,根生便端过了菜板,把菜板上的土豆片唰地倒进了冒着油烟的黑色的大炒锅里,根生的两个儿子、好友李有钱立马从火堆旁弹躲到后边,炒锅里顿时冒出嗞嗞嗞的声音,锅里不断冒着带了油水的水气,根生示意大儿子翻炒锅里的土豆片,自己把菜板放回了灶台上,拾起厨房一角的两棵白菜,放自己盆里洗去了。
不一会儿根生端着自己的搪瓷盆回到了厨房,火堆旁的大儿子一个劲地翻炒着锅里的土豆片,小儿子无聊地那起地上的火钳在地上不断地比划着什么,火钳的两只脚下方拖出胡乱的线条。
根生朋友李有钱看着根生小儿子,好奇地问道,“你在画什么啊!是飞机还是麻雀?”随后笑了笑。
根生抬头看了一眼这个经常来自家理发的男人,回答说:“不是飞机,也不是麻雀,是风筝儿。”
“噢,是风筝啊!那你放过风筝嘛!”李有钱装作惊讶的样子,说了起来。
“我没放过风筝,但是我见过城里的小朋友放过风筝,它们飞得很高很高,比飞机还要飞得高,特别有意思。”
根生把自己的搪瓷盆放在灶台上,拿了板凳来到火堆前,伸了手不断揉搓着自己红褐色的手掌,不一会儿便示意小儿子把火钳递过来,把掉落下来的柴火拾堆在一起。
“那怎么不让你爸爸给你买个风筝给你放着玩?”李有钱底下头,学着小孩的口吻问道。
“我爸爸不会给我买的,他说要把钱攒起来,给我哥哥交学费。我爸说了,春节过完后,我哥哥要去上学了,所以不能乱花钱。上学要交很多钱。”小儿子一板一眼地说着。
“那要交多少钱啊?”李有钱问根生小儿子。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爸爸要交很多钱。”小儿子认真地回答着。
忽而一阵冷风刮了进来,火堆的火光四处躲闪,根生示意小儿子赶紧把厨房的门关了去。
厨房的门没关多久,根生的妻子喂完猪牛后推门进了厨房,不断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提了一个板凳围坐在自己两个小儿子身边,她伸了手,张开手掌把手掌心靠近不断闪着火光的火塘,没一会儿把手缩了回来,抚摸着小儿子的后脑勺,提小儿子整理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并安慰着说,“以后要听爸妈的话,在家好好帮你哥哥做饭、喂猪,放牛,把猪养得胖胖的,过春节我们才有肉吃,知道了么!”
小儿子沉默不久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貌似没从父母的拌嘴中回过胆来,怯生生地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穿着小破布鞋的小脚在地上里应外合地玩着。根生妻子看了一眼小儿子的脚,那小布鞋的鞋头已经破了一个大洞,大脚趾头从破洞里钻了出来。她转而看了看自己的大儿子,大儿子穿了一身黑色的小西装,里头是一件缩了水的毛线衣,脚上同样穿了一双胶底的黑布鞋,虽然没有破了什么洞去,那鞋底已经磨得不成样子。根生的妻子看着不断翻炒着土豆片的大儿子问了话,“你的鞋子的底断了没有?”
大儿子收了自己的锅铲,嗫嚅着说“断了,左脚的断了,右边的还好。”
根生没说什么话,掏出自己金色的烟丝卷了起来,卷好之后递给了对面的李有钱,你有钱不好意思地接了过去,嘴里还说着客气的话。随后自己也卷了一根纸烟,拿起火钳夹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炭点了起来。对面的李有钱从柴火上折了一根细细的木条,放火堆里燃了起来,抽出小木条点了烟。厨房里不一会儿满是纸烟的味道,没一会儿根生大儿子便犯了恶心,头也不知不觉疼痛起来。看出大儿子的不适,根生搬起了自己的木凳,朝李有钱一边去了。
“呛着孩子了,闻不惯这纸烟的味道。”其后便坐了下来,让小儿子去灶台上拿来盐罐,接过盐罐,把自己的纸烟叼在嘴里,用力拧开罐盖,把右手伸了进去抓了一把往锅里撒去,拧上盖子,递给自己的小儿子拿了回去,接着取下嘴里叼着的卷烟,又抽了起来。土豆片没几根烟的工夫便出了锅,根生起了身,接过大儿子手里的锅铲,把翻炒得金黄的土豆片铲了出来,出了锅的土豆片停止了痛苦的呻吟,冒着热气,堆叠在盘子里。根生把出了锅的那盘土豆片放在火堆旁,生怕冷了去。提起黑色的烧水壶往炒锅里倒了水,噗嗤一声,那水壶里的白水立刻在炒锅里沸腾起来,让大儿子拿了搪瓷盆里的菜叶倒了进去。根生示意大儿子,取盐罐去,又是同样地叼了卷烟,拧开盖子,抓了一把盐往刚下锅的菜叶上撒了下去。沸腾的水从铁锅的边缘往里冒着白色的泡泡,成了一圈雪白的项圈,其间缀满了青色的翡翠,不一会儿锅里冒出硕大的气泡,出了水面便破解开去,循环往复,像是不断冒着气泡的温泉,而那绿色的菜叶像极了泡温泉的长了绿色面目的人,很快地那原先青脆的菜叶便软蔫了下去,毫无气色地飘在锅里的沸水中,根生抓起了一旁的破手套,把一锅滚烫的菜汤端了下来。见状,妻子多拿了一对碗筷。
根生把一碗夹了土豆丝的米饭端到李有钱跟前,嘴里不停地说着话。
“再吃上一碗,估计你的晚饭早已经消化了。别客气,别拘束……”根生端着饭不停说着。
“吃了,吃了!我刚吃完饭出来,你们赶紧吃。”李有钱嘴里拒绝的话,一边把根生端到手前的米饭推了回去。
“菜汤白水,随便吃一碗!”根生的妻子也劝起饭来。
“不了,不了,我吃过了,你们还是赶紧吃,两个小孩估计也饿坏了。”李有钱一推再推,毫无吃的意思。
根生的两个儿子接过了母亲递过来的米饭,弯下腰去夹盘子里的炒土豆片,默默地吃了起来。根生夹了一筷子的菜叶,就着白米饭吃了起来,妻子端着自己的白米饭回到板凳上吃了起来。
根生放下碗,给李有钱泡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