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女孩说不定是仙女留下的孩子[1]。苍白的脸上影影绰绰,与连帽衫和长裤一道化入身后暮光中的森林。她赤脚站在那里,一只手抱着山核桃树的树干,哪怕汽车“嘎啦嘎啦”地开到石子路尽头,停在离她不过几码开外的地方,她也没挪动一下。

乔熄了火,把目光从女孩身上挪开,收拾起副驾驶座上的双筒望远镜、背包和数据记录表。也许,只要她不盯着看,那孩子就会回到自己的仙女国度去。

可直到乔下了车,女孩还在。“我看到你了。”乔冲着山核桃树下的暗影说。

“我知道。”女孩说。

乔的登山靴踏在水泥小道上,扑簌簌掉落一地干泥。“需要帮忙吗?”

女孩没回答。

“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我想摸一摸你的小狗,可它不让。”

“它不是我的狗。”

“那是谁的?”

“不是谁的。”乔推开玻璃门廊的纱门,“趁天还没黑透,快回家吧。”她拨亮门外的驱蚊灯,打开木头房门,走进去开了灯,再返身回来,关门上锁。女孩看起来不过九岁上下,但也是能做些什么的年纪了。

乔花了不到十五分钟冲完了澡,换上T恤、运动裤和拖鞋,打开厨房灯,顿时引发了一场飞虫对黑窗的无声战役。准备烧烤材料时,她再次想起山核桃树下的女孩。森林里这么黑,她应该不敢继续逗留吧,多半已经回家去了。

乔拿着腌好的鸡胸肉和三串蔬菜来到屋外荒地上的火塘边。荒地横在黄色隔板小屋与一片草坡之间,草坡有几英亩大小,上面洒满了月光。这座20世纪40年代的出租屋名叫“金尼小屋”,坐落在一座小山头上,面朝森林,背后延伸出一片小小的草地,屋主定期放火烧荒,逼退入侵的森林。乔在石头火塘里生起火,架上烤架。正当她将鸡胸肉和蔬菜串往烤架上放时,一个黑影从屋角绕了过来,弄得她一阵紧张。是那个女孩。女孩走到离火塘几码远的地方停下来,看着乔将最后一串蔬菜放上烤架。“你没有炉子吗?”她问。

“有啊。”

“那为什么在外面做饭?”

火塘边放着四把破旧的草坪椅,乔挑了一把坐下。“因为我喜欢。”

“好香。”

如果她是想讨吃的,恐怕要失望了。忙于野外考察的生物学家可没空逛商店,乔的餐柜里堪称空空荡荡。女孩说话是本地乡下人那种慢吞吞的腔调,又赤着脚,肯定就住在附近,大可以回家吃晚饭。

女孩悄悄挪近一点,火光映在她苹果般的脸颊和浅亚麻色的头发上,却照不见她的眼睛。幽深的双眼宛如藏在脸庞上的仙女秘境。

“你不觉得差不多该回家了吗?”乔说。

她又靠近了些。“我在地球上没有家,我是从那儿来的。”她指了指天空。

“从哪儿?”

“大熊星座。”

“星座?”

女孩点点头。“我家住在风车星系,就在大熊的尾巴边上。”

乔对星河星系什么的一窍不通,不过这名字一听就是小孩子编出来的。“我从来没听说过风车星系。”乔说。

“这是你们这里的叫法,在我们那里有别的叫法。”

现在,乔看见女孩的眼睛了。那里面闪着聪慧的光芒,配上这么一张娃娃脸,显得格外机灵。乔觉得女孩一定知道这只是个游戏。“如果你是外星人,为什么看上去和人类一样?”

“我只是借用了这个女孩的身体。”

“既然你都在她的身体里了,就叫她回家去呗,怎么样?”

“她不能回去。我接管这具身体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要是回家,她的爸爸妈妈会被吓着的。”

看来是个僵尸游戏。乔听说过这类把戏。要是想玩外星人僵尸的游戏,那这女孩可真是找错了人。乔从来都不擅长跟小孩子打交道,就连她自己像小女孩这么大的时候,也不玩过家家之类的游戏。乔的父母都是科学家,常常说她是继承了双份的逻辑分析基因,才会变成这样。他们总喜欢打趣地说起她出生时的模样:小脸皱得紧巴巴的,好像正在分析论证自己究竟身在何方,挤在产房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披着人类躯壳的小外星人眼巴巴地望着乔翻动鸡胸肉。

“你还是赶紧回家吃晚饭吧。”乔说,“你父母要担心了。”

“我跟你说过了,我没有——”

“需要给谁打个电话吗?”乔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

“我能给谁打电话?”

“我来打怎么样?把你家电话号码告诉我。”

“我从星星上来的,怎么会有电话号码?”

“那你借用身体的这个女孩呢?她家的号码是多少?”

“我对她一无所知,连名字都不知道。”

不管这女孩有什么企图,乔都没力气纠缠下去了,她太累了。凌晨四点就起床,顶着高温暑湿在荒野和森林里跋涉至少十三个小时。最近几周都是这么过的,晚上回到小木屋的短短几个钟头是她放松休息的宝贵时间。“你再不走的话,我就要叫警察了。”她努力摆出严肃的腔调。

“警察?他们会怎么样?”听她这口气,好像从来没听过这个名词一样。

“他们会把你拖回家去。”

女孩交叉手臂,抱紧她瘦小的身体。“要是我说我没有家,他们会怎么办?”

“他们会把你带到警察局,找到你的父母,或者跟你一起生活的人。”

“要是他们打电话给这些人,发现他们的女儿其实已经死了,又会怎么样?”

这下子,乔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要知道,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你该回家去了,总有人在照顾你吧。”

女孩又紧了紧她交叉抱在胸前的胳膊,什么也没说。

这孩子需要一点冲击来帮她回归现实。“如果你真的没有家,警察会给你找个寄养家庭。”

“那是什么?”

“你得和完全陌生的人住在一起,他们有可能很凶恶,所以,趁我还没叫警察来,你最好还是赶紧回家去。”

女孩没动。

“我是认真的。”

一只半大的小狗潜伏进了火光的外圈。前几天夜里,它一直在乔的篝火旁乞食。女孩蹲坐到地上,伸出手保持不动,用细细的声音诱哄小狗,想摸一摸它。

“它不会过来的。”乔说,“这是野生的,说不定就出生在林子里。”

“它妈妈呢?”

“谁知道呢?”乔放下手机,转动烤钎,“是有什么原因让你不敢回家吗?”

“为什么你就不相信我是从星星上来的呢?”

这该死的倔小孩不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你知道,没有人会相信你是外星人。”

女孩走到草地边缘,仰起头,向着星空举起双臂,飞快地高声吟诵出一连串自以为听起来像某种外星语言的含糊声音,那些字眼连起来像是某种她原本就很熟悉的外国腔调。说完她得意地转身望着乔,双手撑在屁股上。

“但愿你是在联系你的外星朋友来接你回家。”乔说。

“这是一种致意。”

“致意——好词。”

女孩转身望着火光,说:“现在还不能回去。我必须留在地球上,直到亲眼看见五个奇迹。到一定年龄之后,我们就得完成这项训练——有点像完成学校作业那样。”

“那你在这儿可有得好待了。再过两千年,水也不会变成葡萄酒。”

“我说的不是《圣经》里的那种奇迹。”

“那是哪种?”

“任何事。”女孩说,“你是个奇迹,那只狗狗也是。对我来说,这是个全新的世界。”

“很好,你已经有两个奇迹了。”

“不,我要把名额留给真正的好东西。”

“啧啧,谢天谢地。”

女孩在乔身边的草坪椅上坐下。鸡胸肉被烤得滋滋作响,一个劲儿地冒汁水,混杂着油脂的酱汁滴进火里,蹿出烟,在夜晚的空气里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女孩眼巴巴地盯着它,看来是真的饿了,一点没有作假的样子。说不定她家里买不起吃的。乔很惊讶自己没早想到这一点。

“我拿些东西给你,吃完就回家,怎么样?”她说,“喜欢火鸡汉堡吗?”

“我怎么知道火鸡汉堡是什么味道?”

“要,还是不要?”

“要一个。既然来到这里,我也该尝试新东西。”

乔把鸡胸肉挪到火小一些的地方,进屋去拿冷冻的汉堡肉饼、调味料和圆面包。她记得冰箱里还有最后一片奶酪,也将它加进了女孩的晚餐食谱里。那孩子大概比她自己更需要这个。

乔回到院子里,把肉饼放到火上,其他东西都放在她旁边的椅子里。“希望你喜欢在汉堡包里夹奶酪。”

“我听说过奶酪。”女孩说,“他们说很好吃。”

“谁说很好吃?”

“以前来过这里的人。我们在出发前会学一点有关地球的知识。”

“你的星球叫什么名字?”

“用你们的语言很难念出来——有点像‘赫特拉叶’。你有棉花糖吗?”

“赫特拉叶人告诉你有棉花糖的?”

“他们说小孩子会把棉花糖穿在钎子上,放到火上烤化。据说非常好吃。”

那包一时心血来潮买回来的棉花糖终于有机会打开了,那还是乔刚搬来的时候买的。她原本还琢磨着,得在变质以前把它们消灭掉。她从厨房的柜子里取出棉花糖,整袋扔到小外星人腿上。“得先吃完晚饭才能打开它。”

小外星人找了一根小棍,坐在椅子里,棉花糖就放在腿上,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火上烤着的汉堡肉饼。乔烘了烘圆面包,又把一串已经烤成褐色的土豆、西兰花和蘑菇放到盘子里的奶酪汉堡旁边,然后拿出两杯饮料。“喜欢苹果汁吗?”

女孩接过杯子,啜了一口。“真好喝!”

“好到可以算得上一个奇迹吗?”

“不。”小外星人说着,一口气就喝掉了半杯。

乔才刚刚开始吃,女孩就已经把汉堡吞得差不多了。

“你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乔问。

“在我的星球上。”小外星人的嘴被食物塞得满满当当。

“那是什么时候?”

她把东西咽下去,答道:“昨天夜里。”

乔放下叉子。“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女孩往嘴里塞了块土豆。“我之前一直不想吃东西,不太舒服——因为来地球这段路,再加上新换了个身体,还有其他各种原因。”

“那你这会儿怎么吃得好像饿坏了似的?”

女孩把她剩下的最后一口汉堡一掰两半,一半扔给讨食的小狗——大概是为了证明她并没有饿坏吧。和女孩一样,小狗飞快地把肉饼吞下了肚。小外星人递出手上最后一口吃的,小狗悄悄蹭上前,从她手上一口叼下,一边还在往后退,一边就咽了下去。“看到了吗?”女孩说,“它从我手上吃东西了。”

“看到了。”乔还看到一个可能真的遇到麻烦的孩子,“你穿的这是睡衣吗?”

女孩低头扫了一眼自己单薄的裤子。“好像大家是这么叫的。”

乔又切下一片鸡胸肉。“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跪在地上,尝试着慢慢靠近小狗。“我没有地球名字。”

“那你的外星名字叫什么?”

“很难念啊……”

“说来听听。”

“有点像‘伊尔普德·纳·阿斯茹’。”

“伊尔普……?”

“不,是‘伊尔普德·纳·阿斯茹’。”

“好吧,伊尔普德,我希望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她放弃靠近那条羞怯的小狗,站了起来。“可以打开棉花糖了吗?”

“先把西兰花吃掉。”

她瞥了一眼自己放在椅子上的盘子。“那个绿绿的东西?”

“是的。”

“我们星球上不吃绿色的东西。”

“你自己说的,应该尝试新东西。”

女孩迅速把三块西兰花填进嘴里,一边鼓着腮帮子使劲嚼,一边撕开了棉花糖袋子。

“你几岁了?”乔问。

女孩用力咽下最后一口西兰花。“我的年龄对于地球人来说没有意义。”

“你这具身体几岁了?”

她把棉花糖往小棍上穿。“我不知道。”

“我真的必须打电话叫警察了。”乔说。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到底多大,九岁,十岁?你不能一个人在外面过夜。你的家人显然没有好好照顾你。”

“你叫警察的话,我就跑。”

“为什么?他们可以帮助你。”

“我不想跟凶恶的人生活在一起。”

“我那是开玩笑的。他们肯定会给你找一户好人家。”

女孩往小棍上串第三粒棉花糖。“你觉得,小熊会喜欢棉花糖吗?”

“小熊是谁?”

“我给小狗起的名字——小熊座是我家旁边那个星座。你不觉得它像小熊宝宝吗?”

“别喂它吃棉花糖。糖不是它需要的东西。”乔把剩下的鸡胸肉全都剥下来,扔给小狗。她心烦意乱,吃不下了。等那小狗吞掉鸡肉,她把两根钎子上剩下的蔬菜也都给了它。

“你真好。”女孩说。

“我是个笨蛋。这下子我再也别想赶它走了。”

“哎呀!”棉花糖燃烧起来,女孩把小棍举到面前,努力吹熄火焰。

“先晾一下,凉一会儿。”乔说。

女孩等不及了,拽下那团又烫又黏的白色物体就往嘴里送,一转眼就吃光了,开始串第二串。乔把盘子收进厨房,趁洗碗的工夫想出了一个新计划。唱红脸是行不通了,她必须获得女孩的信任,才能从她嘴里套出些真东西来。

她看到女孩盘腿坐在地上,“小熊”开心地从她手里舔着先前化开的棉花糖。“真不敢相信,这只小狗竟然会从人的手里吃东西。”乔说。

“虽说这是人类的手,可它知道我是从赫特拉叶来的。”

“那又怎么样?”

“我们有特殊的能力,能让好事发生。”

可怜的小家伙。毫无疑问,这是她应对自己糟糕处境的幻想。“我能用用你的小棍吗?”

“烤棉花糖?”

“不,用来把你赶出我的地盘。”

女孩笑起来,左颊上现出一个深深的酒窝。乔往小棍上串了两粒棉花糖,放到火上。女孩坐回到她的草坪椅里,小狗趴在她的脚边,仿佛已经神奇地被她驯服了一般。等到棉花糖烤成均匀的棕褐色,并且彻底凉下来之后,乔直接就着棍子咬了起来。

“我不知道大人也吃棉花糖。”女孩说。

“这是个秘密,地球孩子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问。

“乔安娜·蒂尔。不过大家都叫我‘乔’。”

“你一直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就这个夏天。这房子是我租的。”

“为什么?”

“如果你就住在这条路那头的话——我敢肯定你是的——你知道为什么。”

“我不住在路那头。跟我说说吧。”

乔牢记自己现在唱的是白脸,摁下了反驳这个谎言的冲动。“这栋房子和周围的七十英亩地都属于一位科学家,我们叫他‘金尼博士’。他把这里借给教授们教学用,或者给研究生做研究用。”

“他自己为什么不住?”

乔把棉花糖小棍放到火塘的石头上。“他四十多岁时买下这里当度假屋,跟妻子一起来这儿度假,还可以在那边那条溪里做水生昆虫研究。不过,六年前开始他们就不来了。”

“为什么?”

“他们都七十多岁了,他的妻子需要医疗照顾,得住在靠近医院的地方。现在这套房子是他们的一个收入来源,但只租给科研人员。”

“你是科学家?”

“是的,不过还是研究生。”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已经读完了大学四年的课程,现在一边继续学习,一边当助教给学生上课,一边做研究,争取拿到博士学位。”

“博士学位是什么?”

“一种学术头衔,博士才有的。拿到之后,我就可以申请大学的教授职位了。”

女孩舔了舔被狗舔过的脏手指,黑乎乎的棉花糖蹭到了脸颊上。“教授就是老师,对吗?”

“是的。在我这个领域里,大多数人同时还要做科学研究。”

“研究什么?”

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以后真有可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科学家。“我研究的领域是鸟类生态与保护。”

“那你具体是做什么的呢?”

“提问到此为止,伊尔——普……”

“伊尔普德!”

“你该回家了。我明天还得早起,所以现在要去睡觉了。”乔打开水龙头,拎起软管浇灭火堆。

“一定要把火浇灭吗?”

“斯摩基熊[2]说我必须这么做。”水淋在火堆上咝咝作响,腾起一阵水汽。

“真悲伤。”女孩说。

“什么悲伤?”

“那些湿掉的灰的味道。”厨房窗户里透出荧光灯的光亮,将她的面庞映得泛青,仿佛就在这一瞬间,她又变成了那个仙女的弃儿。

乔关掉水龙头。“跟我说说你跑到这儿来的真实原因吧。”

“我已经告诉你了,真的。”女孩说。

“好吧。我要进屋去了,可我不该就这么把你留在外面。”

“我没事的。”

“你会回家去吧?”

“我们走了,小熊。”女孩招呼道。那小狗竟也听从了,真是不可思议。

乔看着外星小弃儿和她的小狗慢慢走远,一点点融进黑暗森林中的背影跟湿灰的味道一样悲伤。


[1]在欧洲童话和民间故事中,常有仙女用自己不要的孩子调包偷走人类婴孩的情节。被留下的孩子称为“仙女弃婴(Changeling)”,通常表现为智力、生理或行为举止上的异常、残缺或古怪,也有表现出超凡智力与感知力的形象,但前者的意义更为普遍。

[2]斯摩基熊(Smokey Bear),美国森林管理局吉祥物,用于宣传防范野外火灾意外的相关知识与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