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金色的芦苇

艺术是理想的天国。元代艺术家赵孟頫说:“木兰为舟兮桂为楫,渺余怀兮风一叶。”理想是人的生命之光,艺术就是渡向这理想天国的一叶扁舟。

传说中,禅宗初祖菩提达摩来东土传法,从广州上岸,转赴建康(今南京),见梁武帝。梁武帝好佛,达摩跟他谈“廓然无圣”的道理,梁武帝心想,自己是帝王,不就是神圣吗?为什么说“无圣”呢?梁武帝心中闷闷不乐。达摩见这位帝王道行较浅,于是,在一个大雾弥漫的夜晚,踏着一根芦苇渡过长江,北去嵩山少林寺传法。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一苇渡江”。

人们常常提出疑问,一根芦苇怎能托起这位高僧呢?其实,这与中国古代最早的诗集《诗经》有关。《诗经·卫风》中有一篇叫《河广》,《河广》中吟道: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宋国的一位诗人,因为国家动乱,漂泊到卫国避难。卫国和宋国隔着一条黄河,诗中写他想念家园的急迫心情:谁说黄河宽又宽,一根芦苇就可以带我渡到彼岸;谁说宋国远又远,踮起脚跟就能清楚地看见。谁说黄河宽又宽,其实不能容下一只小船。谁说宋国的路远又远,一个早晨就能走到国境边。语速急切,如奔流的黄河水。

后人便将“一苇”作为渡到彼岸的象征,禅宗的“一苇渡江”就暗用此意。

(传)马远《苇岸泊舟图》 美国波士顿美术馆

芦苇是一种平常的植物,却有特别的美感。它多傍水而生,溪岸边芦苇点缀,一丛丛,一簇簇,在微风的吹拂下,翩翩起舞,花意、舞韵、水影,令人难忘。秋风一起,苇花如雪,远远望去,苍莽一片,最能勾起人生存的叹息,兴起人理想的企慕。中国艺术家多喜欢芦苇,爱它的苍莽,爱它的萧疏,爱秋日的芦苇灰色的茎、白色的花,爱它那冷寂的美。刘禹锡诗云:“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芦为芦苇,秋天开白花;荻为荻草,秋天开紫花。芦荻萧萧,在如烟如雾的白色世界里,点点紫意飘动,诗人以如此美妙的境界,表现四海为家、天下太平的理想。

《诗经》中那绝美的篇章《蒹葭》,就是由芦荻(蒹是荻草,葭是初生芦苇)而兴发感叹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理想的企慕,就像这深秋里闪烁的芦荻,迷离恍惚,令你起无可名状的爱、无可奈何的情、无可释然的期待、无法放弃的追求。然而,你欲追求而无从获得,欲把玩而无从下手,才视处有,忽焉却无,如影闪烁,如梦飘忽,如烟缭绕,宛在水中央,可望而不可即,可求而不可得。

中国画家特别喜欢画待渡的题材。元代画家钱选有《秋江待渡图》,画面中间部分是辽阔的江面,空阔渺远,远处是绵延不绝的群山。近处,红树一簇,树下有人引颈眺望,而江面上隐约有一叶小舟前来,那就是待渡者的希望。江面空阔,小舟缓缓,这情势和人急迫的等待之间构成强大的张力。正是眼前渺渺秋江阔,隔岸扁舟发棹迟。钱选于上题诗道:“山色空蒙翠欲流,长江浸彻一天秋。茅茨落日寒烟外,久立行人待渡舟。”

近景处的红树一簇,尤其耀眼,似从整个画面中跳出,虽不在画面中心,却是这幅画的“点醒处”。画家以红树象征莽莽红尘,以等待象征着性灵的腾迁,以待渡的过程象征着人绵邈的精神期盼。画家画的是现实生活中常见的待渡场景,表达的却是精神的待渡。

渡,就是度。在外者为渡,渡河的渡,在内者为精神的度,度到一个理想世界中。在佛教中,“度”之一字,非常重要。佛教中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摩诃是大,般若(读bō rě)是智慧,波罗蜜是度到彼岸,意思是以大智慧度到彼岸。佛教修行要度自己,更要度众生。据说南宗六祖惠能接受五祖弘忍衣钵,弘忍让他快离开东山(今湖北黄梅),于是一直送他到九江,在九江渡口,二人上船。惠能说:“我来渡(划船)。”弘忍说:“还是我来渡你吧。”意含师父度他到彼岸。

不仅在佛教中,其实每个人都是需要“度”的,都需要这根灵苇,渡到理想的彼岸。因为人生活在世界上并不容易,从一定意义上说,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困境。中国艺术,尤其是北宋以来的文人艺术(强调个性觉悟的艺术),特别强调表现这种困境以及如何从困境中超出的努力。我们在元代倪瓒的《容膝斋图》中可以看出,那幅画画寒林下的一个小亭,描写人生如“容膝”(时间的短暂和空间的渺小)的困境,并从中转出一种超越困境的情怀。

我们在李白《行路难》中,同样可以听到这样的心声: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此诗是李白遇谗遭贬离开京城长安后作,大致作于天宝三年(744年)。诗写人生的挫折感,以及有理想者遭受挫折的必然性,为自己郁闷的心开解。

诗中写道,人生多歧路,总是艰难。前途多阻碍,常遇困境。有志难骋,有家难回;想渡黄河,冰塞大川;要登太行,大雪已封山;理想的风帆张开,总是驰向渺不可知的港湾。无所不在的冲撞,时时处处的不满,真使人常常要拔出长剑,四顾茫然;对酒当歌,心中有无尽的怆然。

人生是艰难的。畏惧,后退,就没有这种难的感觉,别人已经为他准备好屈辱的田园。这样的感觉也不会住在麻木的心灵中,因为他已失落了生活的理想,没有愿望张起风帆。只有具有充沛生命力和瑰丽理想、拥有生命张力的人才有这样艰难的感觉。愿望有多大,艰难的感觉就有多深。

诗的主人就是这种头撞南墙而不回的人,他要渡过黄河,要登上太行,想那性灵的风帆飘到日边,希望乘长风破万里浪,直挂云帆济沧海。他不但选择有理想,他也愿意活在艰难中。

人生多歧路,漂泊中的人,是一个待渡者,一根金色的芦苇,就是心中不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