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藏皇女明珠暗投 初上任巧结风波

原来这徐烟不是别人,正是原来废太子胤礽的家丁小厮。胤礽被废,包衣奴仆们或被处罚官卖,或被迫逃亡他乡。曹寅早年投靠胤礽的时候,曾经从江南重金买来一个女戏子豆蔻,偷偷献给了胤礽,但因为是汉人女子,不能正式入府,更不能在宗人府造册入玉蝶,所以胤礽就在府外另买了一所宅子,金屋藏娇。徐烟就是派到外宅伺候豆蔻的小厮,所以曹寅后来进京在外宅密会胤礽的时候见过他几次。这次胤礽府上被查抄,别的包衣奴仆都被处置,由于徐烟和豆蔻是在外宅,不为宗人府所知,所以侥幸逃过一劫。

曹寅见徐烟吃的差不多了,赶紧问道:“你们还在太子外宅那住着吗?”徐烟摇摇头:“我们早就不在那住了。太子一出事,我们就搬走了,上个月宗人府找到外宅,辛亏我们逃的早,要不就被捉住了。”曹寅又问:“那豆蔻姑娘呢?”徐烟道:“被我安置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了。只是太子出事的时候,姨奶奶有了身孕,差不多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曹寅一听此言大惊,沉吟半日方才开口:“孩子不能留在京城,实在是太危险。”徐烟问:“那大人准备怎么办?”曹寅道:“先带我去见豆蔻姑娘。”“是。”

曹寅只带上了潘清、詹雨仁,其余小厮奴才一律不许跟着。四人匆匆来到一所僻静的宅子,推门进去,两个手忙脚乱的老妈子见到徐烟回来了,赶紧拉住徐烟道:“徐先生,你可回来了,你妹妹刚刚生了!”“什么?”曹寅和徐烟大惊,曹寅抢先问道:“男孩女孩?”老妈子狐疑的看着曹寅:“这位是……”徐烟赶紧说:“这是我舅舅。到底是男孩女孩?”老妈子答道:“是位千金。”曹寅长叹了一口气,女孩好呀,宫廷艰险,当个女孩长大了随便嫁个王孙公子,就能躲开这刀光剑影了,“带我们进去看看。”老妈子掩口笑道:“哪有舅舅进外甥女产房的呀。”徐烟打断老妈子:“哪这么多废话,我妹夫没了,家里就这么个长辈了,带我们进去。”老妈子不敢再多言语,只好带曹寅和徐烟进了豆蔻的房间。

两人一进屋,外面的潘清和詹雨仁就关上了门,守在门口。此时豆蔻已经苏醒,见到曹寅坐在自己身边,大吃一惊:“曹大人,您怎么来了?孩子呢?”曹寅轻声道:“孩子在外面,是个丫头,老妈子们带着呢,没事。”徐烟道:“曹大人来了,咱们就有救了。”豆蔻听后,啼哭不止:“曹大人,我命苦呀。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呀”曹寅赶紧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太子洪福齐天,定能护佑姑娘和这个孩子。只是眼下,京城实在是太危险。”豆蔻又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去哪呀?”

潘清在一旁说道:“大人,要不带她们母女回江南吧。”詹雨仁反驳道:“不可大人,您是江南官场和文坛的魁首,众人瞩目,带她们回江南肯定会被别人发现。”徐烟在一旁焦急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该怎么办?”曹寅想了想:“只有暂时苦了你们母女了。豆蔻姑娘你留在京城附近,继续留意太子的消息,这个孩子我带回江南。”豆蔻大哭道:“我那可怜的孩子呀。”曹寅赶紧安抚解释道:“太子在京城树敌太多,孩子留在京城肯定会有不测,你跟我回江南,认识你的人也多,要是被告发,咱们都活不了。孩子我带回去,就说是买来的扬州瘦马。”

这当年江南富庶之地,首推扬州,温饱思淫欲,故而很多买卖人口的牙公、牙婆先出资把贫苦人家中面貌姣好的女孩买回后调习,教其歌舞、琴棋书画,长成后卖与富人作妾或入秦楼楚馆。因贫女多瘦弱,“瘦马”之名由此而来。初买童女时不过十几贯钱,待其出嫁时,可赚达千五百两。一般百姓见有利可图,竞相效法,蔚为风气,后来达官贵人们嫌让人牙子们从中倒一遍手多花费了银子,索性就自家也养起了瘦马。所以曹寅说买瘦马,才不会让人怀疑。

徐烟又问道:“我们怎么安排?”曹寅道:“我给豆蔻姑娘在附近找一家庵堂,先出家避祸,等到风平浪静,或是青灯古佛修行一生,或是还俗找个普通后生嫁了都可以。徐小哥,我给你一笔银两,你或回老家种地,或去山西做买卖,若是没有太子的好消息,从此就不要回京城了。”豆蔻哽咽道:“我不想和孩子分开。”曹寅道:“你一个姑娘,带着一个孩子,实在是不方便,太容易让人认出来了。”豆蔻无奈:“我想再看看孩子。”“好。”徐烟赶紧出去,把孩子抱了进来,豆蔻紧紧得搂住孩子,母女一起大哭了起来。

曹寅很快安排好豆蔻和徐烟,又得到朝廷的任命,官复原职,江宁织造兼任两淮盐运御史。只是可恨德楞嘉这狗贼,也被皇上下旨兼任河道总督,负责运河上的事务。

曹寅带上孩子启程回江南。一路上詹雨仁不解的问曹寅:“大人,二阿哥这次是彻底被废,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咱们怎么还要收留他的孩子?”曹寅叹道:“世上之事谁也说不清楚,保不齐哪块云彩有雨。二阿哥余威尚在,万一哪天东山再起,咱们替他照管遗孤,就够他念咱们一辈子的好。还有,咱们新近跟上了三阿哥,三阿哥平日里和二阿哥交情不浅,他要是继了位,看咱们这么重义气,不但不会计较,反而还会嘉许。”潘清道:“大人,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就算是三阿哥平日和二阿哥兄弟情深,可为了皇位,也不会手下留情。日后若是得知,会不会猜忌您是想挟废太子后人图谋不轨呢?”

曹寅得意的大笑道:“我早就料到这点了,豆蔻要是生个男孩,我肯定不能管,被以后的皇上知道了,肯定以为我要谋反呢。但是个女孩就不一样了,谁也不可能拥立个女人。这样既显得咱们义气,又不会让以后的皇上猜忌。”詹雨仁听后赶紧作揖拜道:“大人高瞻远瞩,学生佩服。”潘清久居市井江湖,见过的人多,经历的事多,虽然听曹寅说的云山雾罩,但还是觉得他这么做日后不会落下好处,反而会招致祸端,自己人微言轻,说什么曹寅也不会听,只好暗暗担忧曹寅的前程。

过了数日,曹寅回到江宁,先把孩子寄放在潘清的住处,自己回到织造府,一进门,妻子史氏就迎了上去:“老爷,有喜,二媳妇凤卿要生了。”曹寅一听,心头一动,屏退左右,屋里只留下史氏一人,悄悄的把带回废太子胤礽私生女的事告诉了史氏,史氏大惊。曹寅接着吩咐,等到儿媳妇凤卿生产的时候,史氏带上废太子的孩子进去,亲自给李凤卿接生,等孩子一出世,对外就说是双胞胎。史氏也是出身官宦人家,明白其中厉害。提前来到李凤卿屋里,和她说明,李凤卿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加上心中也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需要遮掩,废太子的女儿,正好当一面挡箭牌。

原来,曹頫一直嫌弃李凤卿被张念山夺了处子之身,嫌弃她不干净,所以结婚三年多,没怎么圆房。李凤卿不甘寂寞,就一直和曹瑞暗度陈仓,哪曾想会明珠暗投,居然怀上了孩子,本来想打掉,无奈天不遂人愿。曹頫见李凤卿怀孕,心知肚明,这孩子肯定不是他的,但又不敢声张丢了自家颜面,和李凤卿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扬言等孩子一生下来就要溺死。李凤卿惶恐不安,如今史氏来说废太子女儿的事,正好借此保住自家的孩子,一举两得。

过了一天,李凤卿终于临盆,史氏带着孩子,还有两个接生婆提前进入李凤卿房间。婆婆竟然要亲自给儿媳接生,家人尤其是曹颙妻子薛氏无不羡恨李凤卿的得宠。过了好长时间,李凤卿终于产下一个女婴,史氏赶紧把废太子的女儿也一起抱了出来,大喊道:“是双棒,两个丫头。”旁边两个接生婆无不错愕,明明就看见一个孩子,怎么转眼就变成两个了。

曹寅心里明白,但还是故作高兴,“别人家是一千金,咱们家是两千金,哈哈哈。”管家林富也凑过来道:“老爷,按照风俗,绍兴黄酒和樟树苗都准备好了。”江南风俗,大户人家生了女孩,就在院子里种下一棵香樟树,树下埋上几坛好酒,等到树长高了,外面的媒人看到,就知道家里还有没出阁的姑娘,就会来说亲。等到女儿出嫁,把香樟树伐了,做两口箱子,装满丝绸做陪嫁,叫做“两厢厮守”,举办婚宴的时候,再把当年埋的黄酒起出来大家一起喝了。曹寅笑着对林富说:“樟树苗准备了几棵?一棵是不行呀。”林富猛然想起,生的是双胞胎,一拍脑门,“对对对,小的大意了,没想到一下子生两位小姐,我这就去再准备一棵树苗。”

史氏和薛氏一人抱过一个孩子过来,史氏道:“老爷,给孩子起个名吧。”曹寅暗想,废太子之女能到曹府,也算是命中凑巧注定,于是指着废太子之女道:“这个姐姐就叫可儿吧。”又指着李凤卿的女儿道:“这个妹妹就叫巧儿吧。”史氏和薛氏赶紧说道:“好名字,这两个孩子有福气。”

曹府喜事,曹寅大摆筵席,一连忙乎了三天,请遍了江南的大小官员。曹府上下个个忙的是晕头转向。到了第四日傍晚,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收拾好了最后一桌筵席,潘清累的头重脚轻,忙回到屋里一头栽到床上,想要美美的睡上一觉。没曾想,还不到半个时辰,有个小厮过来拍门:“潘大哥,詹师爷在西花亭摆酒,说这两天辛苦,要好好犒劳犒劳大伙,让你马上过去。”

潘清赶紧起身,略微收拾了一下,急奔西花厅而去。一进屋,詹雨仁坐在正中央,两个给李凤卿接生的接生婆坐在对面。潘清关好了门,正要坐下,詹雨仁端起酒杯,敬两个接生婆:“两位辛苦了。”两个接生婆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端起酒杯:“谢先生抬举。”说罢,一饮而尽。

这时潘清坐下,忙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刚端起来要敬詹雨仁,却被詹雨仁一把夺过酒杯,把酒倒在了地上,这时,那两个接生婆突然口吐鲜血,两手死死的扣住嗓子,挣扎道:“酒里有毒。”说罢,倒地而亡。潘清大骇,“怎么回事?”

詹雨仁起身狰狞道:“除了咱们自家人,就是她们两个知道二少奶奶生的不是两个孩子,要是传出去,废太子的事就兜不住了。”潘清道:“那也不能害人呀。”詹雨仁道:“无情最是帝王家,其实咱们官宦人家不也一样,侯门深似海,里面得藏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呀。”潘清还是气不过,道:“你想杀人你就杀,叫我来干什么?”詹雨仁道:“马车在外面备好了,就你我两个人,别让别人看见,悄悄的运出城,把尸首扔进长江去。”潘清无奈,知道自己看见了,就不可能脱得了身,骑虎难下,只好跟着詹雨仁,悄悄把尸体处理掉。

又过了几天,风平浪静,曹寅见什么事也没有了,心情大好,考虑到潘清和詹雨仁这段日子跟着自己鞍前马后,十分辛苦,于是上奏朝廷,提拔潘清为盐政御史衙门防务指挥使,负责盐井、盐田的治安防护;詹雨仁外放到镇江做了一个县令。潘清又向曹寅提议,任命翁岩和钱坚为百总,协助自己,曹寅应允,不日委任状就发到二人手里。

潘清大喜,忙进曹府向曹寅谢恩。恰巧又赶上李凤卿女儿的百日宴,没请外人,只是自家人一起聚饮,见潘清来了,就在靠近大门处赐一席,跟着一起饮酒。潘清有些尴尬,勉强喝了两杯,抬头看到李凤卿,她刚刚生产,身子还很虚,

只是性子好强,强撑着出来,她懒待坐席,只在里间屋里榻上歪着和曹惜儿看戏饮酒,随心爱吃的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意吃着说话儿,将自己两桌席面赏那没有席面的大小丫头并那应差听差的妇人等,命他们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着随意吃喝,不必拘礼。

过了一会,实在强撑不住,又加上惦记着给孩子喂奶,就带上陪房丫鬟浮萍一起回了房间。

两人刚进了院门,就听见房子出现男女调笑的声音,便蹑手蹑脚的走至窗前。往里听时,竟是曹頫和侍妾梧桐在里头说笑。梧桐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曹頫道:“她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她死了,你倒是把浮萍扶了正,只怕还好些。“曹頫道:“如今连浮萍她也被那娘们吓得不叫我沾一沾了。浮萍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李凤卿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又听他俩都赞浮萍,便疑浮萍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愤怨语了,那酒越发涌了上来,也并不忖夺,回身把浮萍先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梧桐撕打一顿。又怕曹頫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浮萍过来!你们淫妇王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着又把浮萍打几下,打的浮萍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着也把梧桐撕打起来。

曹頫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未曾作的机密,见闹了起来,把酒也气上来了。李凤卿打梧桐,他已又气又愧,只不好说什么,今见浮萍也跟着打,便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浮萍气怯,忙住了手,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我呢?“凤姐见浮萍怕曹頫,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浮萍,偏叫打梧桐。浮萍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

这里李凤卿见浮萍寻死去,便一头撞在曹頫怀里,叫道:“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曹頫气的墙上拔出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干净。”正闹的不开交,只见史氏带着薛氏、潘清等一群人来了,说:“这是怎么说,才好好的,就闹起来。”曹頫见了人,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李凤卿。一剑就扎向李凤卿的心窝,众人大惊,潘清见状飞身上前,一把抓住剑身,又一用力,生生将剑折成两段,右手被划了两道血印。

李凤卿见人来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丢下众人,跑到史氏跟前,爬在史氏怀里,只说:“太太救我!頫二爷要杀我呢!”史氏忙问怎么了。李凤卿哭道:“我才回房换衣裳,不防頫二爷在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就没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和梧桐这娼妇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毒死我。我气急了,又不敢和他吵,就打了梧桐两下,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他臊了,就要杀我。”

一语未完,只见曹頫拿着断剑赶来,也不顾潘清受伤,后面许多人跟着。曹頫明仗着母亲素日疼他,故逞强闹了来。嫂子薛氏见了,气的忙拦住骂道:“这下流种子!你越发反了,太太在这里呢!”曹頫乜斜着眼,道:“都是太太惯的她,她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薛氏气的夺下剑来,只管喝他:“快出去!”那曹頫撒娇撒痴,涎言涎语的还只乱说。史氏气的说道:“我知道你也不把我们放在眼睛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曹頫听见这话,方趔趄着脚儿出去了,赌气也不往家去,便往外书房来。

众人见暂时没事了,也各自散去。李凤卿见到潘清为了救自己,被曹頫的剑划伤,十分不忍,亲手为潘清上药包扎。曹頫在屋里远远的看见,心生疑窦。他虽然明白孩子肯定不是自己的,但究竟是谁的,心理还是没有谱,他听下人传言,说潘清有野心,想要娶二小姐曹惜儿,如此的胆大妄为,又常在织造府来往,说不定奸夫就是潘清!曹頫越想越不对劲,加上以前潘清拼命从张念山匪巢救出李凤卿,这次又奋不顾身替她挡了一剑,他凭什么这么好心,怎么对李凤卿这么上心?

曹頫虽然恨张念山匪徒劫掠,但更恨下面的奴才以下犯上,一个小兵痞子,竟然敢玩弄织造府的女人,真是反了天了!只是潘清为曹家做了很多事,深得曹寅器重,而且自己又没有证据,一时十分苦闷。思虑很久,曹頫决定找人跟踪监视潘清,曹頫想起了曹瑞,这小子没少为曹家做见不得光的事,尤其是放印子钱收债这事,看出来他心狠手辣,加上又是本家兄弟,值得信任,只是万万没想到,“生虎尤可近,熟人不可亲”越是自己人,就越坑的狠,外人潘清确实没怎么样,本家人曹瑞却才是真正的奸夫。

曹頫找到曹瑞,开门见山道:“小瑞子,大哥平日里待你怎么样?”曹瑞见曹頫说话阴阳怪气,心中着实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和李凤卿的奸情让曹頫知道了,战战兢兢的说道:“对小弟恩情比天高,比海深。”曹瑞冷笑道:“知道就好,那我要是让你做点什么,你可得尽心尽力。”曹瑞赶紧说道:“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在所不辞。”曹頫道:“那好,也不瞒你,你凤卿嫂子的事想必也知道了吧。”

一听此言,曹瑞吓得登时就尿了裤子,以为他和李凤卿通奸生女的事被曹頫知道了,结结巴巴的说道:“全凭哥哥处置。”曹頫没看出曹瑞的端倪,继续说:“你嫂子就是一个无赖破落户,小叔子、大侄子的也全不避讳,自家人也就算了,居然还跟外面的人狎昵,一个兵痞子,也能入她的眼。早晚得收拾了他们。”听完这话,曹瑞彻底抗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捣蒜般磕头:“哥哥饶了小弟吧,我不敢了。”曹頫不解,道:“一个兵痞子潘清就把你吓成这样了?”

曹瑞一愣,暗想这里怎么还有潘清的事,他只知道曹惜儿苦恋潘清的事,不知道怎么还和自己与李凤卿的事扯上关系了,疑惑的问道:“哥哥你到底要小弟做什么呀?”曹頫道:“潘清和你嫂子非亲非故,怎么几次舍命救她?两人肯定是有奸情。我知道你见过潘清在外面的厉害,你不用怕他,每天给我暗中跟着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立刻告诉我。我非要把这对奸夫淫妇给收拾了!”

事情听明白了,曹瑞长出了一口气,原来曹頫这个呆货不知道自己和李凤卿的事,还以为是潘清这个莽夫,有了这个替罪羊,以后的事就更好办了。赶紧起身辩解道:“可不是吗,您也知道,我这个人手无缚鸡之力,跟潘清那就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但既然哥哥发话了,我就是阎罗殿也得亲自去走一遭。您放心,我这就去盯着潘清,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肯定都找出来。”曹頫欣慰的拍了拍曹瑞的肩膀:“那就好,盯死了他。我一定要把这个奸夫给揪出来!”

曹瑞按照曹頫的吩咐,每日假模假样的去跟踪潘清应付差事,然后再以找曹頫汇报为名回到织造府,顺便和李凤卿暗度陈仓。

而潘清到盐防指挥使的任上,不到三天就出了大事,官府盐池里两拨盐工为了争夺一块滩涂晒盐,大打出手,足足打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停手。

原来,盐池晒盐的差事,十分辛苦,每天日头暴晒,盐碱侵蚀,不是走投无路的贫苦汉子,谁也不会去干这个,江南富庶,百姓小康,所以来盐池的多半是山东、安徽的流民。最近几年,天灾人祸,山东、安徽连年阴雨,黄河、淮河几度决口,官府只是哪漏哪堵,骗得朝廷的治河银款,跟本不管百姓死活,加上土匪抢掠,百姓生路断绝,只好背井离乡,到了这苏北盐场吃这份辛苦。只是灾民越来越多,盐场里聚了五六万人,僧多粥少,加上官府和盐商克扣工钱,盐工为了揽活存命,按乡土分成了安徽帮和山东帮,每日为争晒盐的滩涂和挣揽活计打斗不休。官府和盐商也乐得见苦力们自己争竞,好趁机压价,克扣工钱。

等潘清赶到,盐工们还在打斗,部下官兵和盐场的官员无一人敢上前制止,任潘清怎么喊叫,两边也是无动于衷,亲自上阵,拉开这一对,那一对又打起来了,拉开那一对,刚才那一对又接着扭打在一起。半晌下来,一个住手的也没有,潘清气急了,要学胡克的办法派人向绿营求救,调派火枪队过来。哪曾想到,胡克平时早就和绿营军打点好了关系,所以人家才在关键时刻帮他,如今潘清上任,还没有拜过绿营的码头,人家怎么会来救他呢?结果绿营的火枪队没到,两边的盐工却打红了眼,竟然拿出了自制的鸟铳。一时间更加难解难分,谁打累了,就退回去歇会,睡一觉再回来接着打;男人在前面打,女人和孩子就在后面给做饭;哥哥打的受了伤,弟弟接着顶上去。

两边人断断续续打了七天七夜,终于精疲力尽,停了下来。盐场的官员这才进来清点人数,双方共万人参战,死十五人,伤三千多人。官员们既没有上报衙门抓捕斗殴的人,也没有安抚照料受伤的人,至于被打死的人,是一文钱的抚恤银两都没有。只是告诉两边的头领,安徽帮的冯铁樵和山东帮的王远贞,明天继续上工干活,别耽误出盐就行。

潘清不比衙门里其他的官吏,叫上翁岩和钱坚,在营里摆了一桌酒席,请冯铁樵和王远贞出来说合。

双方一落座,潘清问道:“二位,冤家宜解不宜结,官府不追究你们结伙斗殴,也希望你们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冯铁樵道:“恩怨好解,但盘子难划。”王远贞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么多兄弟,背井离乡到了这盐场,无非是为了混口饭吃,饭都没得吃了,哪还管什么恩怨。”潘清又问:“那你们这次打了七天七夜,打的也算痛快了。那盘子划清楚了吗?各位的兄弟们也都找到饭碗了吗?”冯铁樵道:“这次打了个平手,还是没有定下盘子。”翁岩又问:“那怎么办?”王远贞看了一眼冯铁樵:“那得看他的意思,他要是想接着打,那我们就奉陪到底。”钱坚道:“你们话说的这么狠。可你们要是出了这个门,死难兄弟的丧葬抚恤,受伤兄弟的医药安抚,你们两个拿什么去办?”

两人无语,过来半晌,冯铁樵叹气道:“一文钱难道英雄汉呀。”王远贞道:“可要是但凡有点银两,谁又跑到这当盐工呀。”潘清问道:“以前你们在盐场干一天能挣多少钱?”冯铁樵道:“最早每天一百文,现在才给六十文了。”潘清接着问:“现在怎么少了这么多?”冯远樵恨恨的看着王远贞道:“还不是因为他!以前盐场多是我们安徽逃灾到这的盐工,活计刚刚好。后来他们山东人也到这来跟我们抢饭碗,官府和盐商才趁机压价。他们刚一到,九十文一天就干,逼的我们安徽人降到八十文一天,他们又欺人太甚,降到七十文一天。现在官府又把工钱降到六十文,还让不让人活了!”王远贞拍桌子大怒道:“六十文一天,我们就能活了是吗!要不是山东连年的水旱灾,苛捐税,我们能来着破地方吗!谁不知道在家里好,你以为我们愿意跟你抢呀!”

潘清道:“现在街面上一个刚出炉的白面烧饼要三文钱,你们就算是一天一百文,也才刚够买三十三个烧饼的。一天三顿,一家至少三口,每人每顿还不到四个,就算女人和孩子吃的少,吃两个,剩下的钱还能买点咸菜。可你们总不能不穿衣服,不盖被子吧。”

冯铁樵叹了一口气道:“我家就是出门穿衣服,躺上床就脱了衣服当被子盖。”翁岩道:“那你们打来打去的,工钱不但没涨,反而还落了这么多。”王远贞道:“那能怎么办,不打,没了饭碗,连六十文也挣不了了。”

潘清想了想道:“大家都是苦出身,就别相互为难了,让官府和盐商们看了笑话。六十文一天确实太少,大家这样看行不行,我去找上峰商量商量,工钱再涨涨,争取还回到一百文,但你们两拨人,谁也不许再打斗了。”冯铁樵疑惑的问道:“潘大人,你也是官府里的人,你怎么替我们说话呀?”钱坚道:“怎么,有人替你们说话还不行呀。”

冯远樵忙忙摆手道:“不不不,这么多年没有一个衙门官府的人不欺负我们,今天冷不丁的潘大人要替我们说话,这脑袋一时还转不过弯来。”王远贞道:“那潘大人说说容易,可那些盐商怎么就能听您的,把工钱再涨回去呢?”潘清道:“你们足足打了七天,死伤这么多人,就以丧葬养伤为名,歇工三天。盐井这么多天不出盐,盐商们肯定着急,就能给你们涨工钱了。”冯铁樵道:“还歇三天?歇一天家里就揭不开锅了。”王远贞也道:“我们打了七天,饿坏的兄弟比打伤的还多。再歇三天又得死多少人!”潘清道:“我这就去找曹寅曹大人,他会给咱们兄弟拨钱抚慰。”冯铁樵和王远贞将信将疑,但眼下也没别的好办法,只好听信潘清一次。两人表示不再打斗,告辞回去等潘清的消息。

两人走后,钱坚问潘清道:“三弟,你上唇一碰下唇容易,曹大人要是想管,不早就管了吗?他怎么可能给那些穷苦力拨钱呢?”翁岩道:“冯铁樵说的对,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件事归根到底都是钱闹的。要是有钱,就绝对不会出这档子事,可眼下咱们也是真没钱呀?”潘清道:“唯一有钱的,就是曹大人,也只能找他要钱了。”钱坚又道:“可是三弟,咱们救得了他们一时,救不了一世。就算曹大人肯拨钱,就算盐商们肯把工钱再涨回一百文,可以后呢。盐场上的盐工只会越来越多,恐怕连六十文都保不住了。”翁岩也说道:“我听说江北徐州那边从开春到现在就没下雨,眼看夏天就过去了,要是还没雨,到了秋天颗粒无收,又得有一大波灾民来到盐场,到时候工钱肯定还得降。”潘清长叹一声:“真难呀。先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先去找曹大人,大哥、二哥,你们先去看看受伤的盐工,咱们都想想办法,长远该怎么办。”

潘清到了曹寅府上,说明情况,请求曹寅拨钱,听的曹寅连连摇头:“宣亭呀,你还是年纪太小,不知这世道险恶。盐工们打了七天七夜,死了这么多人,要不是我压下去这件事,早就有御史参你渎职了。现在要钱安抚,一则账上动钱,御史们容易查出来。二则该惯出盐工们的毛病,打了人,官府出医药钱,那官府成什么了。”潘清哀求道:“大人,民生多艰,百姓们也是无奈呀。”曹寅道:“宣亭,我知道你人心善,可慈不带兵,刁民们要是总搭理他们,他们就会蹬鼻子上脸缠上你,以后你就有给他们办不完的事了。”潘清道:“大人,这道理我懂,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刚到任,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了大人心疼卑职给压了下来,可卑职以后还要在盐场立足,手里总得有点银两才能拢住人心不是。”曹寅想想也对,就问道:“你这次要多少量银子才能安抚下来。”潘清道:“至少五千两。”曹寅嫌多,只肯拨一千两,两人又是好一阵讨价还价,最后曹寅答应第二天给潘清送一千五百两过去。

潘清惺惺而去,暗想到曹寅家中秋节摆螃蟹宴,一顿饭就要花费二十两银子,一千五百两还不够曹家一年的伙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百姓多艰,出路在何方。

第二天,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潘清花了六百两安葬了被打死的盐工,又请了郎中给受伤的盐工包扎治疗。死者家里每户给了五两银子抚恤,伤者每人五斤鸡蛋养病。剩下的九百两,潘清全买了大米、小米,在盐场开了施粥棚,让剩下的盐工休息了三天。

安顿完毕,潘清孤身一人去找到了江南首富,第一盐商汪彭年,协商给盐工们涨工钱的事。潘清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汪彭年惊讶的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说道:“潘大人,我没听错吧,你是要代盐工们来找我说要涨工钱的事是吧?”潘清道:“是。”汪彭年道:“我在江南商场里纵横三十年,见过的大官小吏不比你在盐场见过的苦力少,哪有一个为百姓说过话的,你都是正七品的指挥使了,怎么还如此的不上道。”潘清道:“人各有志,我也是出身贫苦,知道盐工们的不易。古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既然做了这个官,就要保这一方百姓的平安。”

汪彭年楞了一下,道:“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真能看到海瑞、包公这样的官。但潘大人您也该明白,我们做买卖的可都是唯利是图。给盐工们涨工钱,那我们的利钱不就少了吗?”潘清道:“盐工们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汪彭年道:“今年徐州大旱,用不了十天,饿极了的徐州人,就是给五十文一天,他们也得乖乖的来干活。”潘清道:“现在盐场里,安徽人和山东人都打的头破血流,要是江北人再过来,还不得打翻了天。这次他们只打了七天,没有出盐,盐商们损失了多少钱?等江北人真的过来,就不只会打七天了。”

汪彭年冷笑道:“潘大人可不要吓唬我。我听说曹大人给您拨了银子,您全都拿去买米熬粥,赈济盐工了?”潘清道:“是。”汪彭年接着说道:“潘大人倒是真体恤百姓。可你想到没有,安抚盐工打斗的银两走不了明账,曹寅肯定不会掏自己荷包,那你知道这些钱是从哪来的吗?”潘清摇头,“不知道。”汪彭年道:“是曹寅让我出的,我要是敢不出,就别想再从盐场里买出一两盐了!”潘清大惊,没想到曹寅对待百姓盐工会如此吝啬,连这么点的抚恤银子都让别人替他出。汪彭年又道:“我都出三千两银子的抚恤银了,凭什么再让我涨工钱!”

什么?三千两!自己怎么才收到一千五百两!潘清想到这里明白了,曹寅趁盐场出事的机会,敲诈勒索了三千两,自己贪了一半,剩下的才给了盐工。潘清无法和汪彭年明说,只好降低条件道:“那这样好不好,汪老板还是给盐工们涨到一百文。以前汪老板派车到盐场提盐,还得雇人装车,运到自己盐店,还得伙计们卸车搬货。以后装车、卸车的活,也让盐工们干行不行?”汪彭年想了想,觉

得这样省下装卸的银子也不错,于是还价道:“装卸能有多少活,七十文一天。”褒贬是买主,见汪彭年还价,潘清就明白还有谈下去的

余地,于是又是一番唇枪舌战,最后定为九十文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