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尘烟破
  • 既零
  • 10216字
  • 2024-05-07 22:20:58

嘁!潘瘸子就晓得把泥巴和成一团浆!

李仁党想起就生气。

离开盖平之前的军事会议上他才张嘴,一句话还没说撑抖(“撑抖”是湖南土话,字面意思是“展开”,在这里是指完整讲完一句话。),“老兄······”章高元的手就挥摆得像只夹在笼子外面没收拢的鸡翅膀:“俺吃这碗饭的时间不比老兄短。你要说的那些我还能不明白吗!你老兄没看见?这里的地方州县,防我们比防贼还紧,哪里把俺们当自己人?你话还没讲完——军伍不得入城——一句话,门就关得严严实实了!再讲多两句那边弹章都已经誊好,只等着拜发了!一个从六品的混账王八,他娘的,老子怎么说也是个红顶子!有啥用?!”章高元原本想说说自己的想法,都到了嘴边,到关外后受的窝囊气鬼使神差的让他先发了一通恼骚。

李仁党想说什么,章高元当然能猜得到八九分。

不过,淡水之战以后,章高元心里那双眼睛在淮军里都很少平视同僚,又如何会把武器明显窳劣的湘军放在眼里?今天的淮军,那是那帮土鳖能比的吗?作为嵩武、广武两军的统带,是他实际担负了宋庆侧背的安全。他的眼光不止在盖平,而是还有营口。以他在台湾和法国人作战的经验,他对舟船海道之便是有见识的。在这方面,他很骄傲。

他沿河布防到滩涂,他要盯住东洋人在海上的动作。

不过他没想到,别人也没意识到的是,辽东湾在十一月底的时候已经开始结冰了。

开战以来淮军水陆两师的战绩让人下巴都掉到地上。淮军里像章高元这类才参战,心气又一直很高的将领如芒刺在背,看所有人都觉着是在等着看自己楼塌的表情。

这就对自尊心造成了强烈的刺激。

连宋庆也要给我三分面子!

他本没打算这样跟李仁党说话。怎么说人家也是老资格,何况眼下又是用人的时候。只是那点邪火苗子一碰就炸,章高元一通发作之后自己脑子里也一片“嗡嗡”。

把骨髓都浸透了的骄傲使章高元根本没打算将一场打好了腹稿,分派任务的会议变成一场战术讨论甚至是争论。加之来关外后屡屡被各方掣肘得烦不胜烦,这种情绪混合在一起,就像硝和炭凑到了一起,没有人,谁也休想挑战——章高元心里一股恶气操纵着他——他章高元才是拍板的人。

他的话很简单。

“嵩武擅野战,广武能坚守。章某还在省帅(刘铭传,字省三)麾下时就闻听两军大名。此次奉命防守盖平,大伙儿地图都看过,实地也磨勘过了。正面不劳诸位费心,”章高元又细又僵的两条眉毛从两只眼窝边上往上一抻——李仁党觉着那两只细眼睛在自己身上扫了过去——语气不重却斩钉截铁:“打仗没那么多曲里拐弯的,诸位只要管好自己那一段,老子把话撂这儿!那些东洋猛滋就别想打这条路过身!”

大帐里连想打嗝放屁的都临时夹住,没了声音。

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杨寿山看在眼里,啥话也没说。

章高元的霸道深深挫伤了李仁党的自尊心。李仁党气得手在袖子里抽筋一般,绷得指头发白了又攥成了拳头。他干脆脑袋一低一歪,不再多说一个字,也没再让一个字落进耳朵里。会一散他就带着人去了牵马岭。

既然章高元拍了板,防线是城外的大清河北岸。杨寿山一画出那几条道道,李仁党就看明白了怎么回事。

章高元当然不是傻瓜。李世鸿占据右翼前出的山地,那对于北进的日本人而言,是对他们侧翼的威胁。正面这个一连串的鱼鳞形阵垒组成的长蛇阵看着没什么稀奇,但看得出章高元通过半月形的既设阵地对火力进行了尽可能的强化。

他没表现出会意后应有的兴奋。

一想起上次的军事会议他心里就不痛快。一方面以他的经验,这些未经实践的筹算,都只能算作一厢情愿,纸面上的算账。作为全军的首脑,不应该顺着自己的意愿想当然!无论这个阵型的火力配置多么合理,毕竟整条战线只是单薄的一层!眼见得天越来越冷,河面也上了冻,对于进攻方来说,的确会困难重重。但对方只花了一天拿下旅顺的事全军尽知,老天!士兵们会认为自己的阵地强过旅顺的要塞吗?要应付一支从没打过交道,又是仗着屡胜之势而来的军队,他一方面承认章高元在布阵上的确动了脑筋,但他也始终认为以这样单薄的一字长蛇阵,如果是百战之兵或许能勉力支撑,要这些大多没经过实战的小鳖扛住有梯次的冲击,这个搞法可不让人放心。

何况他从没听说过哪支淮军擅长野战。如果对方战意坚定,以必取之势攻击,只要一两处吃不住劲,连补救都来不及。所以他坚决不赞同对李世鸿部的安排。以弱对强应该先立于不败然后才可以求胜,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么!

他是坚决主张把李世鸿的那个营布置在盖平城里的。

章高元统带嵩武、广武两军后,他只以部属身份参见,寒暄过两次,双方隔靴搔痒般好像都感应不到对方的气场。东一耳朵西一句的知道他之前在台湾和法夷交过手,还是红旗报过捷的。刘铭传手下的骁将,怎么会这般畏手畏脚?!这是什么时候?还能被“军伍不得入城”这样的条条框住?几千人枪,被个从六品的盖平县拿捏!李仁党对他全没了好感,不大肯高看他。他反复说服自己不去操那份闲心,生那个鸟气。是个听吩咐的命那就只听吩咐,把自己那点主张和因之而起的焦躁一并捆扎在肚皮里,守牵马岭。

“嗯嗯,这本钱没扔倒水里!”杨寿山抢过火筷子往火盆边的炭灰里一插,把李仁党从沉思中拽了出来。

杨寿山直起身叉腰笑道:“只是呢,他章迂子嘴里头还搁了块吞着难受,吐又不舍的生肉。祝帅(宋庆,关外清军名义上的统帅)那里讲到时派徐邦道徐军门增援,这样的承诺,可不见得靠得住。他担心老徐那里本就是惊弓之鸟,起不得什么用。即便徐见农能来,大家连面都没见过,论资格徐见农还是前辈,职衔在老章之上,又是自己独领的一军,到时能不能听调派招呼,老章嘴上不说,心里还犯着嘀咕呢!”

“哈哈,”潘盈九重新把屁股放到了马扎上,手在膝盖上重重拍了一下,说到:“果然吧!什么样的将带出什么样的兵!到底是刘省三带出来的人,我就晓得!一肚皮小气劲!当年刘省三排挤鲍春霆,最后把鲍春霆挤走,结果搞得霆军哗变!你看看!这要是曾文正还在,哪个会信!这事李嗲清楚(弹压霆军哗变的正是李仁党所属的广武军,所以潘盈九说李仁党最清楚。)!”

“诶诶,瘸子,”杨寿山瞥了眼潘盈九,“扯远了!扯远了啊!”

潘盈九知道自己话说过了头,飞快地吐了下舌头,挤眼一笑,赶紧把话转圜回来:“才讲他聪明,马上蠢给你看!早把这闷屁放出来,在下立刻就能递给他一碗化瘀通气的汤!徐邦道那里,这心操得着实的多余。倘是别人尚不好说,在下以为徐见农绝不会计较这些。时机也不允许。章迂子太重权操在手,反把他那点安徽人的小家子气都漏出来了!”

“看重权操在手,无非是期望打起来时可以如臂使指。这倒也没什么。只是······”听他这么一说,杨寿山站在火旁边伸手烤火。但他脑子却又想着主将临战心存争权,或者说到时候真的发生了不听调派这样的事,那对这本就捉襟见肘的战局可就麻烦了。于是他又以探询的眼神盯着潘盈九,把话一转:“要不把你那鹅毛扇子后面那碗汤端出来让俺也闻闻味,看看里面都放的啥?”

潘盈九全当没看见,两只趿拉在靴子里的脚相互一蹭,靴子蹭了下来,两只白的没点血色的脚重又支到了火笼架上。他捡起火筷子夹了一小块冒出呛烟的烟炭埋到旁边的冷灰里,说到:“听说金州失守以后,他徐邦道在撤往旅顺的途中凑合了两支队伍,转身就在土城子打了次伏击。有这事吧?”

“徐邦道,徐邦道······”李仁党起先只是在听他们说,听到“徐邦道”这个名字,他在嘴里念了好几遍,恍然道:“同治六年有个斩杀了几个捻贼伪王,围堵赖文光的徐邦道。是他吗?”

“正是他。”潘盈九略略笑着颔首道:“跟你一样。咸丰年发贼军兴就投了行伍的老麻雀。”

“哈~哈哈!”李仁党往地上呲了口口水,“娘卖屄的!他的命比我好得多!跟了左爹爹,几仗下来连蹦带跳就混了个正一品和一个总兵的实缺!只老子该死!卖了一辈子命,还要大冷天沤一肚皮气在这荒山头上吹野风!老子吃亏就吃亏在······”

这老家伙的醋坛子!简直是随时可以踢翻了!武人善嫉。果然!

潘盈九很诧异,但只是冲杨寿山默然一笑,并没有打断李仁党突如其来爆发的情绪——憋了好久的屁,这下崩出来了。他和杨寿山都故意不看李仁党,也不打断他,由着他发泄。

坝溃得突然,不过水势消得也快。李仁党及时觉察到自己把话说岔了,打乱了谈话。他闭了嘴,尴尬的冲两人笑了笑,两只因刚才的亢奋臌胀而出的眼睛重新跌回到眼窝里,有些不可措置的,直直的盯着炭盆里的炭火。他捡起根枝枝,插进炭灰里,把烧得正旺的炭挑了出来。

火笼周匝一小阵沉默。

只有炭火在火钳的撩拨挑动下偶尔发出“啪”的一声炸响。

杨寿山极少,可以说到广武军后几乎从没有听到李仁党抱怨过。正因为有他这样的广武军老人能够把控住自己的情绪,广武军上下才在被大肆肢解、裁撤之后按捺住了愤懑,保持了这支队伍基干生存不顺时必须要保持的平静。今天这老头突然来这么一下子,一开始也吓了杨寿山一跳,但这种李广不封进而突然迸发出的嫉妒心马上又得到他完全的同情。尤其是杨寿山心里很清楚,李仁党发这通牢骚绝大部分的缘由并非是嫉妒徐邦道,而是将郁积在他,或者干脆说是郁积在绝大多数广武军那一拨老人心底,对老上司陈士杰的怨气的宣泄。作为广武军的招募人和首任统领,陈士杰是他手下跟着他出来的老弟兄最大,最安心的靠山和希望。像李仁党这样差不多一辈子就在行伍里,老实巴脚,就干打仗这一件事的老军人,跟作田人插秧浇水除虫,天天盯着侍弄然后盼有个好收成一样,只盼追随骥尾,凭一刀一枪挣个功名出身,能光宗耀祖,最好再能换个封妻荫子给后人留些实惠。陈士杰一走,他自己忧谗畏讥全身而退,悠游林泉去了,这帮老朋友再抡勺子不要说舀不到干饭,弄口稀的也要看人脸色!

“阿弥陀佛!哪个都知道,”杨寿山诡笑着飞快的看了潘盈九一眼,说:“你老兄是六月天给猪打扇,可是要杀猪的时候却碰上了猪瘟。对着俺这样的活菩萨倒几口苦水,当菩萨的不怪你。”杨寿山故意把“阿”用湖南口音发成去声的“啊”,他稍停了一下,又看了看潘盈九,笑道:“只是施主早就答应的供奉最好快些上桌才好!”

李仁党没料到杨寿山会说这么些话,冲着火嘴一咧,笑了。

“你看看我!”他脸一扬,与杨寿山的目光正对上。李仁党心里五味杂陈,马上又低回去,嘴角躲在胡髭下偷偷抽搐了两下。他舔了舔嘴角,长叹了一口气,再次把脸昂起,露出笑容来:“人杰兄,你······嗨!”

“来人!”李仁党一转脸,使劲儿把眼睛眨了眨,冲外面扯着嗓子喊道:“碰了你娘的鬼!搞口吃的都搞了这么久!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嗨!这有什么!”杨寿山哈哈一笑,说到:“开口便是公心,那才是哄鬼的鬼话。俺们之间,能说上几句心窝子里的话才见交情嘛!”

“正是这话!”潘盈九在旁边用带着赞赏和欣慰的神情看着杨寿山,他接茬打了个圆场,大笑道:“惭愧什么?这说明阳气充沛,血气正旺,裤裆里的卵还硬得起!打完仗回去还能再续根香烟!可喜可贺!欸,我老潘突然拈得一首,送给你吧!”

“酸不酸?酸的可不要!”

“老家伙!”潘盈九一笑,稍一敛容:“听着!丈夫花甲气甚豪······”

“欸!听着还可以哦!”

潘盈九笑眯眯看着李仁党,示意他别说话:“侥幸泥刀换战刀。”

“要得!要得!腿脚不行,脑壳倒还好用!”李仁党大笑了起来:”是这么回事!“

潘盈九黠笑了一下,“未必能同郭与李······”

他以一种挑逗的眼神看了看李仁党,见那老家伙还一脸期待的看着他,便续道:“田舍翁里摆功劳。”

他念完最后一句便自顾自大笑起来。

“你看看!”过了一会李仁党回过味来,忍不住噗嗤笑了,冲杨寿山道:“这瘸子!前面那三句好话都是诱老子张嘴的钩子!我就晓得不会有好话给老子!”

杨寿山跟着笑了一回。

“盈九这话说得明白!盈九,”杨寿山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坐了下来对潘盈九说:“你刚才说到徐邦道在土城子······”

“哦!说回正题,说回正题。孟子曰:知人论世。世固不易论,人亦岂易知哉!”潘盈九看了他一眼,头稍稍一扬,眼一虚,好像刚才还没过足瘾,吟咏一般开了个场白,说:“在下并未曾与徐见农谋过面,不过以在下所知,将此人勾勒一二,却自信在范围之中。愿试言之:徐见农原先便是在湘军麾下作战,没有左嗲嗲的知遇拔擢,安能有今日?这是旧恩。是其一;以川人在湘军中出人头地,斤斤计较之辈哪里做的到?此其二;嵩武军在张勤果统带时也隶左侯麾下,算是渊源,是其三。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在下以为他能以新败之兵联合姜桂题、程允和这样的粗蠢莽夫马上就设伏,反身与乘胜者恶斗且能有斩获,此人行事谙进退,其人必有心胸,既不会拘泥苟苟,他章高元只要能不以睥睨姿态,老徐那里我看绝无问题。”潘盈九边在火上搓手,也不看杨寿山,说,“只一点,目前他拢在一起的,毕竟是经历了溃师的败兵。惊弓之鸟,这才是该担心的。”

潘瘸子的话是言之成理的。虽然心里头最不得劲的应该是章高元,毕竟自己也存着这个担心。经潘盈九这么一说,杨寿山在脑子里才换了个角度,发现这些能影响判断,本该纳入考虑的事自己竟然完全没去过筛。潘瘸子话说得连敲带打,但是有道理。但愿是自己和章高元多虑,甚至太小家子气了。杨寿山没吱声,只是自己在不停地噘嘴努下巴,像条泥浆里的鱼。

“慢点,慢点!”李仁党打断了杨寿山的思绪,道:“我理会不得那多。我只晓得,”他手在下巴上的几根胡须一捻,捻成了一绺又松开,“从李世鸿防守的海边到我这里,这么长一条线,按照西洋新式,总得翻一倍才撑得住这个墙脚。老实讲,我尼那点本钱,无论如何排布,我心里都是打着鼓。”他打算把上次军事会议上没说痛快的话捡起来说给杨寿山听。听完潘盈九的话,他原本的想法在脑子里做了些改变。现在既然有一支像样的增援,那对于李仁党脑子里想象的战局来说,才真是所谓的及时雨。他由于希望的出现而有些兴奋:“恕标下讲得直,按章迂子那一套,在下虽是个副将衔,说白了也不过是个营官。尽管有看法,也不能轻易动摇军门的决心。他姓徐的也不是个白师傅(湖南俚语,不懂行谓之白师傅。)真能再带来一两千人枪,何不安排他守城?!大清河有老章,城里有姓徐的,要真是这样,盖平这条防线那真可如老章那句话,绝垮不了!哎!只是呢,要来就要快点!这么长的战线,临时抱佛脚可不行!”

“恂如兄这话讲得大气!”潘盈九打心里喜欢李仁党这种临事不计较个人利害的态度,但他一拍大腿揶揄道:“可惜做东的不是你,这就要看老章的悟性了!”

“还缺一捺。”杨寿山无奈一笑。

“怎么?”

“章迂子还在其次。等大石桥(当时宋庆驻在大石桥,正在谋划和依克唐阿南北夹攻被日军占领的海城,解除日军对龙兴之地的威胁。而宋庆又觉得自己的兵力不敷使用,因此对徐邦道拱卫军的使用举棋不定。)那边想好这一捺怎么写,”潘盈九面露讥色,“怕是要找不到纸落笔了!”

“老头儿那里······”主帅宋庆这年已经七十六岁,尤其他辖下的军队各有渊源,新到关外的章高元、杨寿山对他能不能指挥得动都在观望。杨寿山脑子里在权衡。

“要不,”李仁党抬头道:“人杰兄,要不,从我这里先抽五百人回去。真的!前次的攻击倭贼不过是妄图用奇,打了一仗,钻罅蹈隙既未得手,标下认为倭贼不大会再次对牵马岭下功夫。再说放这么多兵在这里,粮草供应也是个问题。我看牵马岭只需留一小部分作为监视就够了。”

杨寿山没有作声。他的手指在杉木椅子的边上轻轻的抡扣着。

早在这之前,收容旅顺溃兵之后,章高元就轻描淡写跟他说起,打算上禀帖给宋庆,请求把旅顺败逃回来的张光前和他的五营人马先不后送营口重整,暂时留下,以备防守。他看着章高元,他当然不赞成这个做法,但他明白章高元的想法。最要命的,还把张光前和他的人安排在他防守的这一段。第一次见到张光前,那张圆而且已经有些松垮的脸和那双保养得细嫩白净的手也足以让他对这个人心生厌恶。更何况他还蓄上了指甲!很难想象面前这样一个货色,当年竟也是淮军的一员骁将!杨寿山心里明白,老章有给机会让张仲明戴罪立功的想法。整个防线缺人手是不争的事实。张仲明手下是有两三千人枪,看上去可以大大缓解人手不足。这也是章高元可以堂而皇之,明面上无可辩驳的理由。何况章高元以征求的口吻对他道:“不放在正面,把他放在翼侧,夹在你和福字营之间,当个站在墙后面的稻草人总可以吧?”

“唉!”杨寿山暗自叹了口气,当时不好再说什么。

“那哪里是什么稻草人!”潘盈九对他嚷道:“早成惊弓,岂能再听弦声?还不如扎些稻草人呢!”

“你看!老潘的针最能扎出血来!”李仁党的手在腿上重重一击。

瘸子说得对。可有什么办法?

唉!他心里想,难道俺不知道宁可要稻草人,起码不会跑!这样的惊弓之鸟越多,关键时候越是添乱,是个随时会引发动摇的麻烦。哪里敢指望他们呢!只是他杨寿山要是把这话明说了,那就等于把章高元顶在了墙上。眼瞅着就要开战了,无论从哪个角度,于公于私,他都绝开不得这个口。

刚才李恂如的话触动了他,在椅子边上抡扣的手指渐停了下来,两只手捉住了椅子边的木条。他心里有一丝蠢动,不过那还只是一点将破未破,还没法掐的尖芽,还不能成形成势。他对李仁党的提议没有表态。

自他到广武军以后,杨寿山和广武军的老人都处得还有模有样,但是以当时的环境,并未认真讨论过作战的问题。这回是他差不多第一次从李仁党的嘴里听到他关于作战方面的看法,而且不多的几句话里既有站得住脚的见解,又胸襟开阔诚恳。杨寿山也愿意开诚布公作一次深谈。

可是······

他把手放到火上翻转的烤,烤得手背烫的痛了,他把手收回来搓了搓,在腿上重重一拍。

“嗯!今晚没别人,说的话只留在此帐中,无需忌惮。有什么想法只管痛快讲。”杨寿山面色沉静而且温和,两眼注视着李仁党说到:“恂如,之前一直都在搬砖砌墙,鬼混唐朝,未曾想过还能再上沙场。这次出关,你来牵马岭之前就该找你好好聊聊战事,听听你这位老将的意见。是俺疏忽怠慢,俺不找借口。今晚上请你这个当老哥的畅言,俺也保证不藏不掖,直抒心意。”

“嗨!哪里话!”李仁党心里一热,却显出些不好意思的腼腆。他笑了笑,恢复了那种下级对上级,偏裨对主将的态度:“军门是随文襄公和刘毅帅征战过的人,盈九兄也是屡参机要。标下位不过偏裨,也从未见过那般的大场面,于局面本不该置喙,干扰决断,只管唯马首是瞻,附骥尾略有腾达就是造化······”

“好么!这老杂毛不怕酸出一碗陈醋来!”正烤着火的潘盈九听到李仁党的说话,以诧异的眼神飞快的看了眼他。他一下子就嗅到了李仁党话里的味儿。是啊!广武军是他的老部队,不是陈士杰归隐,由他统带此军是板上钉钉的事。杨寿山一来,虽上下和睦,然如今到了临战,亲生子由他人使唤总不是人那样愉快。潘盈九赶忙把头低了下去,差点笑出声。

“老潘,”好在杨寿山没在意,伸手往潘盈九的腿上一拍,“恂如老哥说的对,你不是杀猪匠,却也过屠门无数。听说从前毅帅最稀罕你那不装正经的肚皮里的花花点子。俺自然比不得大帅,可是俺也稀罕!别舍不得!有话俺们往敞亮了说。”

“行!行!”潘盈九一扯眉毛,把刚才一直憋着的笑索性放声笑了出来:“这里我是最不怕的。大不了你二位把我老潘轰走了事!”

“怎么会!”杨寿山很高兴,情绪也高涨起来:“只有你!到底晓得俺们这些丘八的脾气!”他冲着李仁党说到:“恂如兄!你知道的,俺来广武军后,可没拿你当部下!是当你老大哥的!要是这回打赢了,你怎么恭维,俺也消受!可是眼下不成,心里虚呀!”

“那好。”李仁党被杨寿山这么一说,心里那些疙瘩被抚平了许多。他担心盖平的防守,更为广武军的命运悬心。他缓了缓,收拾了笑容,“那标下就再多说上几句。人杰兄你听听有没有道理,可不可行。不周冒昧的地方,你只当是个屁,放了算了!”

“都说俺们弟兄今晚畅谈,不讲那些伪文!”杨寿山道,“你讲!你讲!”

李仁党摸着下巴沉默了片刻,说:“标下以为,以当下形势,皖人不可恃,也不能寄望于皖人!迄今十余年以淮勇当经制,既拱卫京畿,又充东南壁垒。他淮勇打的,多是半吊子的仗。为什么这么说?在我尼看,一是靠着傅相舍得掏银子买洋械,一是硬仗靠的是洋人。除剿逆之外,都是前面作势要打,后面已经忙着谈。这些年养尊处优而暮气渐深,安徽人嗜利哪个不知?心思都花在这上面,打个屌!叶志超、卫汝贵哪个敢讲他们不是叫得响的货色?怎么会到这个地步?中国之将,只要几年不经战阵,必然孳生暮气。合肥整军廿年,到头来呢?平壤一溃,你看!这个仗打下去,还要杀一大批!像张仲明这样的角色,唉!老子真的······”

李仁党狠狠捶了下腿。

大帐里片刻的沉静之后,潘盈九先开了腔:“人杰,小闫什么时候回?”

“明天吧,明天肯定回来了。”杨寿山回道。

“那小子现在会在哪里呢?”潘盈九食指扣在下巴上,拿拇指缓缓的撩着下巴底缘的胡髭,“唉!”

“你别乱想。没事的。”杨寿山说到,“俺派他出去,其实还有一个想法。如果旅顺贼尚未北上,俺就想跟老章商量,是否可以将防线推到熊岳这个两山之间的狭窄处。一解防线疏松之困。”

“你看!人杰兄!”李仁党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站起身赤着脚两步跨到自己那张条案前翻出一张地图拿过来重新坐下,他把地图在自己腿上展开,指着熊岳的位置:“除了守城,标下也这样打算过!”

潘盈九把身子倾着,仔细盯着地图看了看,看着看着,他翘起半个屁股,整个上半身都斜凑了过来,拿手指在地图上跨了两跨,又坐了回去,反复捋着胡髭,没出声。

“怎么?”李仁党和杨寿山不约而同对望了一眼,齐声问到。

潘盈九看了看李仁党,既像是问又像是自语到:“恂如兄这西洋舆图绘得精细。我听说去年芦台镇聂功亭军门随勘界大臣出关时,带了天津武备学堂的学生沿路测绘地图,今年春上才返回关内······嗯,不可能······即便绘图已经刊行,章、杨尚且未得,恂如,你怎么会有如此精细的舆图?”

“你先看清楚!”李仁党脸上现出些得色,“看看抬头!”

“东洋人的?!”潘盈九一抬眼,看了看李仁党。

“正是!”李仁党答到,“在死尸身上翻到的。这些个王八!真不敢小瞧他们!我尼还在找向导东问西问的时候,人家连沿路几个屯子几间屋子,屯子朝北还是向南,长什么样子,山多高,水在哪里拐弯,仔仔细细,清清楚楚!这帮忘八肏的!”

“那些先不说他。瘸子,”杨寿山说到,“恁刚才想说个啥?”

“嗯嗯,那是闲篇,有空再聊。”

“我以为,幸亏你没找章迂子说这个事。”他两根手指把嘴角的几根胡须搓来搓去,“更不能报到大石桥那边去。”他停了一下,虚着眼摸了摸胡子,说到:“我想那可能不仅会贴个冷屁股,还要被申斥······”

“哦?!”杨寿山万没想到潘盈九会在这里浇他一瓢冷水。

“不怕你见怪。”潘盈九冲杨寿山一拱手,“我说出来你听听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你说!你说!”杨寿山摁在腿上的手暗暗地来回捏着。

“恂如,”潘盈九抬脸望了眼李仁党。

“怎么?”李仁党的眼珠子在火光映照下直往外凸,仿佛只要再一用力就能挤出眼眶,他道:“你说么!”

“要是以纯粹陆战而言,两位老兄必不会错的。”潘盈九两只手在火上转着,目光落在地图上,一笑:“我觉得在这一点上,章高元比二位想得远。还是那句话,能渡海奔袭京津,就不能登陆营口?单看盖平地形的确不如熊岳。但是要守护大石桥,宋老头和他选择盖平确实是有眼光的。”

李仁党听着潘盈九说话,眼睛也跟到地图上。

“嗨!”他猛一拍大腿。

杨寿山也韵过神来,半天作声不得。

“宋庆驻防旅顺有年,对辽东形胜必是了然于胸,自不必说,铁舰不止在炮利,更在其可以将利炮、便宜士兵转运。”潘盈九看了眼李仁党,见他没啥反应,便接着说了下去:“以关外诸军的局面,就像当年两宋对辽金铁马,只有猬集,或能应对。章高元在台湾和法夷交过手,见识过船舶之利。要真把防线设在熊岳······间隙太大,断后之苦,恂如,你是湘军老麻雀了,李续宾的三河之败该听说过吧!”

“唉!老子!”李仁党在自己已经长出半寸发茬的天灵盖拍了一巴掌,一笑,道:“你说得对!我他妈的······”

杨寿山的手顺脸颊上来回蹭了几下,反着的手指插进脸颊上浓密的胡髭中缓缓揪扥了几下。

潘盈九没再说话,在沉默中看看这他。

“瘸子,是这个道理。”过了那么一小会功夫,杨寿山摸着已经长出发茬的脑门,嘟着嘴,眼睛一鼓,自嘲道:“惭愧!这两年天天的搁海边上呆着,天天的对着海,也没瞧出这么个名堂来。唉!······是······俺欠了考虑。”他本想说“一语惊醒梦中人”,却忘了几个字,凑不齐一句囫囵句子,便改了口:“真亏得你提醒!”

“哈哈,好东西啊!”潘盈九把地图交回到李仁党手里,端起茶盏凑到嘴边,缓缓把最后那点嘬吸干净,也拿手指在碗里一剜,把残存的那点油茶拢到一起,搜刮到了嘴里。他把碗顺手放在自己身侧的地上,冲杨寿山说到:“人杰,怪不得你和恂如!不要说二位,就是刘毅帅来,怕一时也难将海陆放到一起考虑。几十年征战俱在内陆腹地,虑不及此实属正常。自道光朝英夷启衅以来,天朝屡为洋人所败,一日数惊。每叹船、枪、炮不如人而不穷究海道往来之利,运输之速,洋人每每师至,能胜则战而胜之,不能胜则另辟战场,钻罅蹈隙。败衄之由也。合肥效法西洋迄今,经营新式水师、陆师,然而他也不能出此窠巢。中国之人视海洋畏途,既不能为又不屑为,合肥以骑将驭海军,加之时时以不肖之心待人,香港撤旗(1890年2月,北洋舰队南下避寒,琅威理、刘步蟾和林泰增率三舰开到香港做维护。三月,“定远”舰管带刘步蟾突然降下提督旗,升总兵旗。琅威理问他为何换旗?刘步蟾回答,提督不在,条例规定不能用提督旗。琅威理辩道:“丁提督不在,我是副职仍在舰上。”官司打到李鸿章处,鸿章以刘步蟾为是。琅威理提请辞职,照允。这就是当时著名的“撤旗事件”的梗概。),此种弱枝之法,平时固然能收强干之效。可到底练不出西洋那般的海军!水师不能控扼洋面,贼则易纵船运之便,任意择口而入。我中国防不胜防,处处守处处落下风,不可不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