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尘烟破
  • 既零
  • 14704字
  • 2024-05-09 23:51:34

闫武义走到屋外,马厩里已经有手脚勤快勤快的兵在给马刷身子,装辔头。还有几个在劈柴、把锅往火上坐,准备烧水。闫武义以一种满意的神情看了一会儿这些在忙碌的士兵。

他看了看天,一层乌云像一铺穷鬼家传了几代的被絮,露出的洞里显出一点点灰蓝的意思。看样子天气好不了。

他皱了皱眉,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抻了个十二分气力的懒腰。

趁有个兵望了他一眼,他招了招手。

那个当兵的一溜小跑跑了过来。

“还有没起么?叫那些懒鬼别磨蹭!”他吩咐道:“叫大伙都麻利点!叫金满来。”

他自己进了门,从门角的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大半泼在了脸上,余下的倒进嘴里咕嘟了几下,嗞出了门外。

他正要披大氅的时候,倪老六端着个托盘挤进了门。三五个鸡子儿,两张新烙的饼、一碟大酱和几根葱,一碗重新煮过的昨晚上的剩肉把托盘挤得满满当当。

娘的!就冲这些吃的,这里也称得上是世外桃源了!

老头拿着劲把托盘轻轻放在炕桌上,道:“我去给将爷烫酒!”

闫武义笑着摇了摇手,把大氅往炕沿一撂:“酒就不要了。”

老头儿没争,一脸笑模样的腰一哈,唯唯着去了。

昨晚闫武义尽顾着说话喝酒,没顾得上多吃东西。到现在觉着肚皮里都是水在晃。猛地,他肠胃像是被只手使着劲儿一抓,肠胃一下挤到了一起,一口酸水从喉咙里涌上来。他赶紧喝了口热粥,抓起张饼,撕了一瓣,把葱在酱里蘸了蘸,把一些剩肉卷在饼里咬了一大口。

他肠胃一下缓过劲来。闫武义这才真尝到烙饼那恰到好处的咸香。他把剩下的粥喝了,坐炕沿揉了揉刚平息的肚子,金满和那个叫初十的向导一前一后,带着风进来了。

“这伙计要来谢赏,求俺带他来见您。”

穿着一身半旧不新棉衣裤的初十挤开金满冲着闫武义就跪。闫武义打量了他一番,冲金满道:“嗯!人靠衣装马靠金鞍,那是一点也不错!起来!俺说话算数,等到了牵马岭,俺还要为你请赏!”

初十那两片嘴唇又跟进了虫一般蠕动起来,他啥也没说,磕了三个响头,才站起身。

“恁还有事么?没事恁先去,马上要出发了。”

初十“诶”了一声,又打个千,去了。

“坐。坐。”闫武义对金满道。

金满在他对面签着身子在炕沿坐了下来。

“吃!”闫武义把托盘往金满面前推了推,手里拿了两个鸡子儿在炕桌上敲了敲,揉搓了几下,把皮剥了,两口吃了一个。

“吃完你带上他,再带十个弟兄先走。”金满卷饼夹葱的功夫,闫武义对他说到,“俺总提着心。岔路要给俺留记号。”

“这粥您还喝不?”金满嚼了口饼,问到。

闫武义示了下意,金满把那只海碗拖到自己跟前,吸溜了一大口:“怎么?”

“这屯子有点内容。”闫武义盯着金满看了看,说到:“你看那马厩里能拴多少马?”

“啥?”

“这么个小个村子要这么大的牲口棚子做什么?”

金满疑惑的看着闫武义。

“啊!”他一拍脑门,“胡子?!”

“哼。十有八九。不然哪哪都在闹灾,就他这屯子有酒有肉!”闫武义把个敲碎了壳的鸡子递到金满面前,“俺们不熟本地,要多个心眼。只要不是动俺们的歪脑筋,不要轻易起冲突。”

“爷,恁是说打咱枪的主意?”

“嗯。”

“一些胡子罢了,他敢!”

“那可不好说。不能淡看了。”

金满三两口把手里的饼全送进了嘴里,把鸡子剥了也塞进了嘴里,嚼得他太阳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直到嘴里腾出些空隙,他喝了两口粥,翻了个白眼,打了个长嗝,拽袖子抹了把嘴:“行,爷,俺知道了。那俺去了!”

“不要跟俺离得太远。要见不到俺影子,恁就停下来等。”闫武义挥了挥手。

闫武义再次跨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发白了。云压得很低,地上的雪反出一片惨白的亮。只有东方远处云层下抹着细细的一缕有气无力的红。就像贫血的脸腮上挤出的一丝红晕,游荡在穷鬼锅里腻手却不养人的几点油星。

“鬼天气!”他拢了拢大氅。

当兵的早抓着马笼头列着队叽叽喳喳在等他。

看得出昨晚睡挺好。

闫武义拿鞭子在腿侧敲了敲,走向自己的马。那马看到主人打了个响鼻,一个当兵的揪着马笼头,把缰绳交到他手里。闫武义摸了摸马脸颊,在马脖子上着力拍了拍,马安静下来。他把缰绳扣在鞍鞒上,弯腰捉住马镫把脚放了进去,一片大雪花从他面前落下,掉到地上。

“他妈的!没完了!”闫武义扳着鞍子看了眼天,一翻身上了马。屁股坐稳后他的眼睛把队列扫了一遍,一拨马头,甩了个鞭花:“走!”那些兵跟着上了马。马在人的吆喝下打着旋,把地上的雪刨得乱飞。有几匹马同时挤到院门,把木头架子挤得“嘎吱”的响。吃了顿好饭,睡了个囫囵觉,坏天气影响不了当兵的好心情。他们吆喝着出了院子,催着马边走边整好了队,跟在闫武义后面上了往北的道。

“将爷······”倪老六和倪十一俩老头早就候在路口。

“哦!大早上的,惊扰了!”闫武义一带缰绳,马停了下来,他拱了拱手:“俺军务在身,要着急赶路,就不下马了。谢过两位款待。”

“哪里话!”倪老六仰着笑脸道:“将爷是个活菩萨般的人,小老儿生怕奉迎得不周到呢!”

闫武义笑道:“那就别过了!”

叫倪十一的老头正想说句什么,闫武义两只脚后跟早在马肚窝磕了一下,马已经蹿出去了。

离他百来步的地方横着一群人。

那些人手里握着缨枪、砍刀、棍棒还有些连枷之类的农具。金满瞧了瞧,也有几杆铳。盘子不小,总也有几十人。

金满勒住了马。

那些人挡在了道上,却没几个人注意到这些清军。

金满一条腿跷在马鞍桥上。那支温彻斯特骑步枪横搭在腿上,手摩挲着杠杆式枪机的铜护圈。他另一只手撑在腿上摸着下巴,定定的看着百步开外那群人。他的人也早就在他两边展开,枪都下了肩,搭在鞍鞒上。

他正犹豫是不是去看看这些鳖孙究竟在搞什么名堂的时候,却看见那群人中有两个正冲他连走带跑的过来。

金满他冲紧挨着他的一个兵一努嘴,那当兵的脚后跟轻轻一磕,手里的缰绳一带,马放了出去,在距金满十来步的地方截住了来人。

“关里来的官军?”一个把棉袍一角掖在扎腰里的中年汉子冲当兵的揖了一揖,问到。

“俺们是······”

“快带俺见你们长官!”

当兵的气焰被来人一下子压住,竟乖乖的带着来人到了金满跟前。

“你是当官的?”

“俺们是正是奉守盖平的官军······”金满支起了腰,手仍然枪脖颈上。

“掌家(原本都司、守备这个级别才称“掌家”,到清晚期什长这类被称为“掌家”,而都司、守备都带了“爷”字。),他说他当家的想见俺们总爷。”

“当家的?哪个当家的?当谁的家?”

“乡下人说话不知轻重。将爷莫怪!”那汉子明显感受到了马背上这位军官的语气,可是他也不惊不慌:“俺们都是附近讨生活的弟兄,向来不与官府纠结,也没怕过官军······”

“哟!”这汉子话回的不卑不亢,让金满很惊诧,“这是哪路被埋没了的英雄!恁大口气!”他那双小眼睛乜斜了一眼那汉子,冷冷一笑。

那汉子也不在乎金满的轻蔑,回道:“这位将爷不要误会。倘是平常,俺们必是你走你的阳关道,俺行俺的独木桥。谁也不妨着谁。只是今天,您看看这个······”他说着话手伸到怀里,掏出挺大一沓纸递给金满。

“这是什么?”

“您看看。”

金满狐疑着接过手来,甫一展开,“开诚忠告十八省之豪杰”几个粗壮大字金满认得,一点困难都没有。他接着看正文:先哲有言曰,’有德受命,有功受赏’。又曰:为命不于常。善者则得之,不善者则先哲有言曰失之。”里面的“之乎者也”几个字金满也都认得,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他可只想告饶,抓不住。“满清氏元塞外之一蛮族······”

“满······清?咋?大清?”

那汉子乜斜了金满一眼。

金满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看。

“既非受命之德,又无功于中国。乘朱明之衰运,暴力劫夺,······今也,天定胜人之时且至焉!”

“说些啥名堂?”

他实在没辙,干脆把纸往那人一扔:“恁大白话说给俺听,啥意思?!”

“嘁!这是东洋人的檄文。”那汉子回到。

“哦!”金满并不懂啥叫“檄文”,但他可不会露这个怯,“他写个啥意思?”

那人被他气笑了。道:“人东洋人说大清是趁前明内乱窃国······”

“啥意思?!”吃了这么多年粮,这方面金满很敏感,“好大的胆子!”

“您算是明白了!”

“东洋人写的?”

“您还是跟俺去瞧瞧吧。俺们的人还围着那只猴子呢!”

金满叫了两个兵,道:“你们快去,把这里的看见的禀报总爷,带他赶紧来。”

“诶!等一下!”金满对那人道:“把那张纸给俺。”

金满把那张东洋人的露布叠了两叠,对当兵的道:“交给总爷!”

“快走吧!”那汉子抓着金满乘骑的辔头不由分说就走。金满拿捏着劲用鞭梢往他的手背敲了一下。那家伙手一缩,明白金满没真想揍他。道:“小的鲁莽了······只是那贼厉害的紧,俺们两个练家子弟兄都让那杂种劈了。”

“哦!杀了人?!”金满既惊讶也来了兴趣,他一夹马肚子,“去看看!”

人们围成了个几层人墙。

金满在人墙外下了马,把缰绳交给了当兵的,并且示意他们就在外面不要下马。那汉子没好气的把人拨开,挤出条路让金满跟在他身后从人群里挤了进去。

人墙里十来步的空地上两个人在对峙。

一个粗壮汉子在一具仆尸旁半举着一把看上去挺沉的阔口大刀,手指在刀柄上松松紧紧的拿捏。他对面那个小个子论个儿简直都不能提,跟那汉子对着面,跟只小鸡儿似的。任谁一看都会觉着对面那汉子是在欺负人。可是金满一看到他架势就知道不是善茬。

小个儿那双眼睛沉静、冷酷,一看便知道是个狠角色。他身上肉不多但很结实。这可以从他手臂线条分明的肌肉就看得出来。他的刀没有镡,而他握刀的方式也很独特,他冲左侧身,刀尖指着左侧身后的地面,左手握着刀柄,柄首藏在窝着的右手掌心里。

两个人面对面死盯着对方,脚在雪地上一寸一寸的挪。那小个儿狡猾得很——他正一步步把他对面的大汉诱到正对太阳的方向。

“大个儿死定了。”

“哎呀!那是俺当家的!”那人着急道,“俺要他不要急着动手!让他等着俺的!”

“恁不捆着他!”金满白了他一眼,他往身边看了看,从旁边一个看热闹的汉子手里抢过一根齐眉白蜡杆。

金满下巴朝那小个儿一扬,“你当家的只要往前一动,准被劈成两瓣儿。”

“唉!”带他来的那人急了。

“用一下。”金满的巴掌在那人脸颊上拍了拍,拎着白蜡杆往场子里走去,他回头笑了笑:“告诉你那当家的,他的命是俺救下的!”

小个子注意力只在对手身上,从他的眼神看得出他稳操胜券和对增加一具尸体毫不在意的冷漠。他的对手却在挺冷的天气里脑门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金满提着白蜡杆左右挥了挥,很称手。

他旁边看到了这个军官的人都以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他。

金满往场中走去,只一蹿,没有任何征兆,手里的白蜡杆向那小个儿的脚踝凌厉扫去。小个子猝不及防,听到风声时脚踝骨已经被打了个正着,他的脸瞬间成了一团被抓皱的纸,连喊都没喊的出来就倒在了地上,刀丢在一旁,身子弓得像只被钓起的虾,抱成一团直打滚。

那一刻大当家的也愣住了,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金满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雪,拿棍子捅了捅地上那家伙。

“中!”

金满循声望了过去,却看见闫武义带着两个兵站在了人群里。

“咋样?”

金满朝正在雪地里打滚的家伙看了眼:“嘿!好了也该是个铁拐李。”

握着阔口刀的汉子真正一口气松了下来。他觉着自己身子有些发软,把刀往雪地里一插,两只手柱在了刀柄上。他脸上闪烁着一些掩藏不住的恼羞成怒,可连话都没说。

导致大当家差点翻船的,都因为今早上二哥带着个弟兄遇着这么个外乡人。都因为那点掌控感带来的快感。

遇着眼生的盘诘一番,要么弄几个孝敬,起码也看个低眉顺眼,这是这片土地上握着点权把子的人完全正常的思路。

二当家不识字,却是个机灵人。他的弟兄在那人身上没摸着现钱,却摸出一沓纸。一看这外乡人说的话怪里怪气,还有几张圈圈点点的,他不傻,恰好又认得“倪家窝棚”几个字。听说正打跟东洋人着仗呢,立刻起了疑心。

“宁波人?宁波是哪里?”二当家的土生土长,长这么大没跟南方人你打过交道,哪里知道“宁波”!

小个儿的神色倒是镇定,只是瞎话骗不过二哥这样认死理的大聪明。几年来从上海到汉口都不曾露出破绽,小个儿自认为自己已经与大清国的人一般无二了。可是大清的大,远非他一个岛民所能理解,他对清国的北方完全陌生,恰好他撞上的这两位对大清的南方完全没概念。而这两位却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就是命。

“叫马秀才来!”二当家吩咐一个弟兄。

二哥和另外一个弟兄一个挡了来路,一个拦了去路。

眼见有人离开,小个儿就明白事情要糟。

他走不成反倒不着急了,干脆屈身把背笼从身上卸下来,往前走了两步,把柱杖放在身边,腿一屈,眼睛也不看人,长跪在雪地上。

两个胡子没见识过这样的,也没当回事。

二哥的弟兄地头蛇当惯了,对小个儿的举动没放在心上。他只是循例要去翻翻背笼,没想到刚走近,冷不丁却被什么东西撞到下巴,撞得他眼睛里尽是星星。星星还没全散,就见得一道寒光,他惊得眼睛都快挤出了眼眶,刚才的白天突然就全黑了。他觉得身体里有什么热的东西喷溅了出去,就再没了任何知觉。

咋?

连他刚飞出皮囊的魂魄都没弄清咋回事。

二哥愣在了当场。

很快,他就被这种冒犯引起的愤怒吞没,他挥刀径直扑向那小个儿······

然而在他的大哥和弟兄还没来得及赶到,更没看清楚咋回事,他的血就从脖颈喷溅而出,远远的大当家只看着他兄弟像一只展着翅竖在地上的大鸟定定的僵在那里,身子木偶般晃了晃,仆在了地上。等他赶到时,二当家血已经汩汩的在雪地上洇出一片红色。

绝大多数人都被没看清楚的那一下子和二当家的血镇住了。大伙凭本能围住了小个儿,凭本能,谁也没敢逼太近。

大当家的很踌躇。就这么会功夫,他两个弟兄就跟他阴阳两隔了。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没少说起杀人。

他们也杀过人。

可他没见过这样杀人。

就像雷突然劈在脚跟前。

只一闪,两条命就这么的没了。

方圆二百里地,大狗子可是唾沫能当钉子的角色。

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

他知道,这回遇上了硬茬。

他也知道,眼下大家伙在看着他呢!

动手会没命。不动手,那些弟兄眼里不会再有他这个大哥。

他从来没这么恨过他这个二弟。

可眼下自己没点表示是万万不能的。

大狗子到底是江湖的好汉。他手一伸,在弟兄手里接过了刀跳进了圈子里。

他没像老二那般毛躁,并没急着进招,只是舞着大刀立了个门户。

大狗子舞刀的时候就拿定了主意:对方不动他也不动。

当年赢了二当家的当上大哥,手头赢得侥幸,而最重要的,是他身后有个倪家窝棚,能养得起百把号人。

直扑上去,结果不仅仅是露丑。

他只要感觉到对方有一点点不安分,便把手中的片刀在胸前画符般舞出两三个刀花。在他那些弟兄看来,大哥表现得胸有成竹。符合他们心目中高手相对时的模样。

正在进退两难耗着的时候杀出金满这么个程咬金,小个儿往地上一滚,他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颗惊悸的脔心却立马跌回了肚皮。不过当着这么多弟兄的面被金满抢了风头,忿怒马上涌到了他脸上。暗算人的小人!他不齿这样的作为。

哦!竟然来了这么多兵!

手里都是没见过的新式洋枪,不是盖平城里下乡的缉捕可比。大狗子大当家的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杵在原地。

“打一棍子,记一辈子。狗崽子!手挺黑!”闫武义笑了笑,朝身后一招手:“去,绑了!”

两个兵拎着索子跑到那小个儿身边,一脚踢开了他的杖剑,不由分说把那小个儿脸朝地仆地上摁住,反剪了两只手,将两只手腕并在一起,捆猪般捆了,结了个结,一扽。那家伙也没法打滚了,只在那里吱哇的叫。一个当兵的解下小个儿的缠腰,撕了块布捏住他腮帮子强行塞进了他嘴里,再用缠布绕两圈绑了,这才两个人把他一提,朝闫武义和金满走过来。

“拎出去。叫黑皮看好了。把他的家伙什给俺瞧瞧”闫武义把那柄杖剑拿手里反复看了看,抽出剑身又瞧了瞧,“好玩意儿!”

“你老看看这个。”金满从怀里掏出那张露布。

闫武义展开后快速过了一遍。

“娘的!东洋人真鬼!”

“上面写的啥意思?”金满问。

“别问了。”闫武义瞥了他一眼,把纸顺着折缝原样叠好递给金满:“别弄丢了。拿回去让军门和潘先生瞧瞧。”

“小姓马。”金满和闫武义说着话的当间,带金满过来的那个人站到了他们面前,冲金满和闫武义揖了一揖,“那边是俺大当家的。”

“大当家?”闫武义一皱眉,“你们是?”

“将爷不用误会。”姓马的那位就像之前不被金满吓到一般,也没有被闫武义的冷厉吓到,他又揖了一揖:“关外不比内地。俺们也不过是混口饭吃······”他低头想了想,“您昨晚住的倪家窝棚那是俺舅家。那么多逃荒找饭吃的的,倘没俺们,指望官府,这百十里地面怕是连粒谷子也留不下,更别说弄口酒了。”

他说着话,眼睛快速的望了眼马背上的两人。

金满一下子想起出门前闫武义的交代,心里佩服闫武义心思缜密。他不由得看了看闫武义。

“你们这绺子多少伙计?”闫武义没有露出一点惊讶,仿佛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

金满冲着马秀才道:“这才是真正的将爷!你要好生回话。”

“是。”马秀才以既轻且快的不屑看了金满一眼,对闫武义一揖:“俺们这绺子人数并不固定。去年多些。有二三百。可哪有那么多嚼谷呢!后来走了些。如今留下的,都是认得着的乡亲。”他指了指那拄着刀的汉子。

“是倪家窝棚那两溜炕怕住不下吧?”闫武义说到。

马秀才一笑,冲闫武义深深一揖:“将爷说笑了。”他冲拄着刀的汉子一笑:“不瞒您说,俺大当家的正是倪家的人。”

“俺猜到了。”马秀才的回答实在又有分寸,闫武义也笑了笑。

马秀才告了个罪,走过去把大当家的拽了过来,给闫武义和金满见了礼,他特别指着金满跟大当家的说到:“今天多亏饿了这位军爷。当家的,这位是防守盖平城的将爷。”

马秀才的话让大狗子觉得自己那点肥瘦全在人眼里,也没什么抹不开的了。大当家的也不再矫情,“唉”了一声,重新对金满行了一礼。

“你们今日捕捉倭贼奸细,”闫武义看了看这汉子,他觉着还算看得过去,又回头看了看那具仆尸,“虽在草莽,却是为朝廷立了功。很难得。捕获倭贼奸细朝廷有赏格。人俺带走,赏银俺先给恁。”说着话,闫武义从怀里掏出一张五十两官票递给大当家的,接着道:“回营后俺再为恁的请赏,为死者请恤。”

“好肉烂在锅里。俺们不傻!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么!”

“好肉烂在锅里!哈哈哈!是的是的!哈哈哈!”闫武义大笑,“这话说得透亮!朝廷有恩赏下来,”他看了眼大当家的,“俺会派人告诉倪家窝棚那两个老头。”

大当家的和马秀才护着闫武义和金满挤出人群,把两位一直送到他们的马旁边。

闫武义揪着一绺马鬃,一只脚踏在马镫里,却没急着上马,而是回身看了看,对大当家的道:“俺瞧着恁身膀子还成。拜个正经师傅。”他看了看大狗子抱着的那柄大刀,“这家伙亮出来,是要喝血的。”

大当家的脸一红,闫武义已经跨坐到了马背上。

“走!”

马晃了晃脖颈,当兵的跟着动起来。

“!欸,怎么向导都走到后面去了?你叫初十他们两个到前面来。”

金满侧转身,对后面的士兵吩咐道:“去,叫向导到前面来!”

很快,初十和另外那个向导催着走骡赶了上来。

“初十,你看俺们还要多久能到牵马岭?”闫武义问到。

初十想了一下,“走得快,今晚下半夜能到大清河,过河便是牵马岭。”

“嗯嗯。那俺知道了。”闫武义冲他笑了笑,“你们两个走前面吧。金满,给几个兵叫黑皮跟他们走前面。”

两个向导提着缰绳“得儿得儿”的呼着走骡,走骡在闫武义前面旋了半圈,一拧身子加快了脚走了几步,驮着两个向导往前划拉出去了。

闫武义把马拨到路边,勒住了马。他从鞍袋里把缴获的那把东洋人的杖刀拿了出来,抽出刀举着反复看了一会儿。等看到那个东洋细作的时候,他让押兵把他骑的牲口牵了出来。

那东洋人袖子撕了一半,刚才的歇斯底里耗尽了他的气力,让他两眼痴茫,跟根蹋秧般佝着腰坐在牲口背上。闫武义看了看,他小腿上给上了树枝削成的夹棍。

“怎么样?”闫武义对看押他的兵努了努嘴,那当兵的告诉他,已经给这家伙上了白药。

“还有白药?”闫武义看了眼东洋人,“要用这么好的药吗?”

“大匣子说金满那一下大概把这杂种的骨头打碎了。”当兵的回到。

“这狗日的!就会下死手!”

闫武义冷不丁问那东洋人:“会中国话?”

那东洋人嘴里塞着东西,没看他,只使劲儿扭动身体挣扎。

“俺们爷问你的话,你好生回答!”看押他的兵冲他背上就是一枪托。

那家伙只是扭,没出任何动静。

“你他娘的!还挺犟!”那当兵的又举起了步枪。

“欸!算了。”闫武义扬了扬下巴,制止了他,对那个东洋人说到:“嫌绑得紧?”

那东洋人看着他,不扭了,点点头。

“恁没看过《白门楼》,”闫武义调侃到:“缚虎焉能不紧嘛!”

他让那东洋人背过身,这家伙倒也留着条长辫子。闫武义用暗劲儿拽了下,他娘的!竟然是真的!他看了看绑绳,东洋人两只手掌都呈紫色了。

“想松快点俺成全恁,”闫武义从靴页子里踅摸出匕首,往绳子上的死结割了一刀,绳子捆得扎实,割开了一股,绑的绳子却一点也没觉着松动。“要是想动点别的歪脑筋······”他捉着东洋人的一只腕子,一边把刀刃贴着肉插了进去从里面撬了一下,“这黑皮!扎真紧!”他嘴一歪,卯足了劲儿一挑:“可没你的好。行了!”那东洋人的手松开了,他把两只手移到身前,等到手腕有血色了,才把两只手腕搓了又搓。

闫武义拽住东洋人脑后的蓄辫,喝道:“别动!”闫武义刀背都触在后脖颈了,手却停了下来,“没这条辫子,在大清国你活不成。恁还留着这条辫子,也活不成。”他手里的刀一挑,东洋人那条辫子齐耳根断了。闫武义把匕首插回到靴页子里。

那东洋人把布头从嘴里挖出来,等口气喘匀,牙关也活泛了,他冲闫武义抱拳揖了一揖。用南方口音的汉语说了声“谢谢”。

“娘的!还真是那么回事!”闫武义一笑。

“朝廷早就颁发了赏格。”闫武义用眼角余光扫了东洋人一眼,以一种听上去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到:“恁好大的胆。”

“知道。”缓过劲来的东洋人眼神不再像起先那么萎靡,反而有些凛然:“我不是第一个。之前在你们在金州的守将就斩杀了我们三个谍员(注:他指的是所谓的“三崎事件”,“三崎”即是山崎羔三郎、钟崎三郎和藤崎秀三名日军谍报人员,在日军花园口登陆之前执行侦察清军布防时被捕,在金州处斩。日军后来将之作为借口之一,在攻克旅顺后实施屠城。)。”

闫武义“哦”了一声,他挺欣赏这个东洋人的胆识。乜斜了这个东洋人一眼,道:“恁的口气好像他们还不该杀?难道贵国对奸细会客气吗?”

“我国遵守文明国家签订的《日内瓦公约》。”那个东洋人脸上显出明显的傲慢。

“哦。”闫武义又“哦”了一声。他听都没听说过这什么公约,这几个字应该长什么样儿在他脑子里也没有任何印象,也不明白是个啥意思。不过他没打算让东洋人看出来,电闪之间他决定跟这家伙玩一回比谁胆子大:“条约里对你这样的奸细有优待的说法吗?”

这一下倒是问着了。的确,他也只是听说过这份东西,他也只是笼统的知道战俘会受到优待。仅此而已。这个清国人说的也没错,间谍算不算战俘,在不在条约保护的范围之内,他可没把握。即便是自诩已入文明国家行列的日本,如果抓获敌国间谍,处死几乎也是一定的结果。何况他知道清国并不是该条约的缔约国,更何况他知道旅顺事件后,清国人对日本人的仇恨大大增加了。东洋人一下子结了舌。

“我国一切都按条约明文施行······”他含含糊糊的回了一句。

闫武义可不傻!他立马就听出敢情这混蛋起了个高调自己却唱不上去!

闫武义明白自己占了上风。

“只要你安分,俺担保,”闫武义心里像投出了个六六大顺,微笑着道:“这一路你尽可放心,没人敢动你的歪脑筋。路上无甚消遣,恁又会说中国话,就跟俺说说话吧!”

那个东洋人沉默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

“如何称呼?”

“大熊鹏(日语发音)。”

“什么?”闫武义完全没听懂。

那个东洋人又重复了一遍。闫武义仍然一头雾水。

“能写出来吗?”闫武义问到。

东洋人点了点头。

闫武义从怀里摸出墨盒和纸笔递了过去。

东洋人熟练的咬着铜笔帽,一松嘴,落在手里,把笔尖放嘴里润了润,在闫武义递给他的本子上一笔一划写下“大熊鹏”三个字,递回给了闫武义。

“哈哈哈哈······”闫武义看着纸上这三个字,眉毛一扬,又瞅了瞅这个东洋人,在马背上笑得弯腰拍腿:“一个猴模样,偏叫个大熊鹏!”

那东洋人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一张黑瘦的脸都涨得发紫了。本来无精打采的眼睛突然恶狠狠地盯着闫武义,唾沫横飞的说了一串日语。闫武义不知道这家伙说些什么,只看着这个傻瓜突然莫名其妙的发疯。

“是的,夷人说我们是猴子,你们清国人也说我们是猴子!可就是我们这些猴子把你们这些清国猪打得站不住脚!”

他突然冲闫武义发狂般喊道。

“肏你的娘!”闫武义大怒,抬手就是一鞭子劈头打了过去,“给恁脸了!恁狗日的骂谁是猪!”

东洋人也不躲,迎着鞭子面目狰狞的大声道:“打吧!清国猪!你们清国人都是些说话不算数的混蛋······”说得着急时,接了一大串日本话。

闫武义猛然想起自己刚才还对这个东洋鬼子担过保,不会有人动他。倒是自己一生气给忘了!

“算了!”闫武义收了鞭子,绷着副臭脸喝到:“都在矮檐下了,嘴巴还他娘的找不自在!”

东洋人一脸的不服气,但也无可奈何。俩人陷入一阵沉默。

“你们东洋人也写汉字?”还是闫武义打破了沉寂。

那个东洋人点了点头:“读过书的都能使用汉字。”

“这是你们谁写的?”闫武义掏出那张日本人的露布问到。

“哦!我军的露布!我不知道谁写的。”东洋人看了他一眼,回到。

“娘卖屄的有意思!踹了人家的门,”闫武义瞅了眼这个鬼子,看了看插在鞍袋里这东洋人的刀,道:“倒把自己当成了扶弱锄强的好汉!”他又把那杖刀连鞘拿出来,拔出刀举在眼前反复看了几遍,不由得赞道:“不过话说回来,恁这柄剑,心思真是巧妙!”

“八嘎呐!”东洋人脸上又被一团愤懑之气扭成了一团:“要不是你的手下偷袭,今天休想抓住我!”

“恁说啥?”闫武义乜斜着东洋人,道:“还休想抓到恁?恁他娘的是真不知恩报德!恁就该给我那伙计磕三个响头!不是他打那一棍子,今天恁必定被斩成七八截!虎落平原,五尺童子挥杆能驱。不懂吗?狗日的!真不识好歹!”

“是把好刀!真漂亮!比俺见过的俄国刀都好得多!”闫武义挥了两挥,觉得剑身太直而柄的尺寸碍事儿,道:“就是剑身太直,不趁手。”

“那当然。”东洋人变得平和的声调里溢出一丝骄傲:“西洋所倚仗的是枪船炮之力,他们的刀剑粗笨不堪,我国维新以前的武士对他们的刀剑评价就不高。这柄剑不是给骑兵用的。直剑身是为了便于隐藏。剑柄短于一般的刀剑。但为了保证劈斩的力道,仍然保留了双手持握的尺寸。你们,”他冲着闫武义的马努了努嘴,“当然不趁手。”

“是的。是的。”闫武义说着话用自己习惯的方式把那柄剑插回去,把自己的腰刀抽了出来,“还是俺这个用起趁手!”

东洋人看他插回杖剑的姿势,做了个手势,说到:“不不,你不了解。我做给你看!”

闫武义犹豫了一下,把杖剑从插着骑枪的鞍袋里拿出来递了过去。

拿到剑的东洋人眼里闪耀着光芒。他左手往暗簧上一碰,刀出了一寸,他看了看正盯着他动作的闫武义,缓缓抽刀出了鞘。

东洋人拿刀在阳光里缓缓做了个劈斩,凝神看了看刀,一翻刀身,刀贴着鞘刀尖触到左手手指,刀从手的缝隙先徐后疾,利索的入了鞘。他重复了一次,再次看了看闫武义,把刀递给了他。

“哦!”闫武义非常欣赏东洋人入鞘的动作,不由得叹了一声。他愉快的把剑接过来,学着东洋人的样完成了一次拔刀和收刀。看到闫武义收了刀手指竟然安然无恙,东洋人眼神里流露出带着一丝内行的赞许。

“这柄剑,”闫武义端详着手里的杖剑说到:“用起来确实能出其不意。嗯,如果是步战,俺想劈斩的效果比俺这把腰刀肯定好得多。能造出这种剑的人,必定对杀戮见识极深。只是······”闫武义突然意识到,这种刀剑必定价值昂贵,使用的人也一定珍爱有加。

“刚刚那一场,”闫武义看着剑,“那大汉如果用他的大刀劈下,恁这柄剑八成挡不住。”

大熊鹏极轻蔑的哼了一声,道:“他刀一举起来就成了尸体。”

“怎么?!”金满的马走到东洋人的后头,带着一脸不解的怒气猛的伸手在东洋人后脑勺上狠狠给了一巴掌,“怎么给这杂种松了?”

本想着回答闫武义的东洋人一回头,带着再次被偷袭的恼怒恶狠狠盯着他。

“欸!”闫武义轻蔑地看了看金满,呵斥道:“别丢自己的格!各为其主,他已经是俘虏了,不要难为他。”

金满又瞪了东洋人一眼,悻悻的把马拨到闫武义这一边。

“你不是个正派人!”大熊鹏那张脸又变得狰狞,飞着唾沫的嚷道:“堂堂正正的打一场,你不是对手!”

“老子现在就劈了你!”金满说着话手就把刀抽出了一截,“个狗肏的!”

“欸!捡了屎还往嘴巴里放?!”闫武义来了脾气,“动不动就摸刀子!嘴巴上的胡髭都长硬了,人还轻得像根毛!”

“爷······”

“行了!”闫武义不耐烦的把手一扬,“可杀不可辱,不懂吗?”

“约束不严,请包涵。”闫武义对大熊鹏一拱手,对金满瞪了一眼:“回营之前,他由你照应。”

“我在清国呆了六七年,”大熊鹏看了眼金满,道:“在权势面前没自己,稍握权力无他人。你们清国生存法则,我毫不奇怪。贵官这样的,算得异类。”

“哈哈哈,得了,恁也别蹬鼻子上脸!都说东洋人诡诈善辩,果不其然!听着都是好话,其实没个好屁!”闫武义大笑,“不过这话不好听却也实在。稍握权力无他人!讲得好!他偷袭了恁,恁日本人偷袭了大清。咬起别人来都他娘轻巧!恁的在旅顺呢(闫武义指的是日军攻下旅顺后屠城。)?”

马摇着脖子,挂铃在冷天里显得特别清脆。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大熊鹏两手紧扣在鞍鞒上,那气力差不多要把鞍鞒都给捏细了。本就像被杀猪匠剔干净了肉的脸如今像是绞成了一块皱皱巴巴的抹布。

“行了!”闫武义轻蔑的看了看这个脸总在狰狞和温和之间瞬间转换,阴晴不定的傻炮仗:“自己一裤裆屎,还他娘憋着屁骂别人!笑话!怎么?你鬼鬼祟祟在大清国到处蹿,是老子们请来的稀客?要能好好说话俺们就说话,不能,”闫武义眉毛一抬,“俺马上就让人给你归原。”

东洋人那股子气又泄了下去,背也弓了。

“矮檐之下,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这道理还要教吗?赢两场小仗瞧你们张狂得!”闫武义停了一下,说到,“当年长毛占了半个中国,不比你们狂得多?怎么的?不还是痛剿尽净了吗?”

“哈哈哈!八嘎!”东洋人仰天一嗤,道:“贵官竟然拿我堂堂帝国跟你们的反贼相比?真是不伦不类!”

闫武义也没在意他那副样子,只是对金满把手往他怀里指了指。金满从怀里把那些露布掏出来递给了他。

“俺是个武夫。”闫武义抓着那张露布扬了扬,那张纸在风里瑟瑟的往他手上巴。他另一只手夹住另一个纸角:“别的不知道,就凭这个,你们就是一路货。绝冤枉不了你们。有德受命!这是你们配讲的话?这不是反词是什么?我大清虽有好生之德,然而这张纸里凭哪一句你都是凌迟的罪!还要到京师找皇帝问罪,不知死的家伙!北京城是你说进就能进的吗!”

凌迟!大熊鹏没有亲眼见过。但他在清国混了四五年,知道什么是凌迟。一想到是把肉碎割,他心里就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这些野蛮的清国奴!清国奴!他心里像养了条发了狂的狗。可这个清国的军官说的没错,都在矮檐下了,跟他们斗气,让自己的处境更糟糕有什么好呢!以他在清国的经验,清国人只要表面顺从他们,还是很好相处,甚至慷慨大方的。何况这个军官并不像那些鱼鲁不分、狐假虎威的蠢货,还讲几分道理。

一部分是被俘前被帝国教育磨砺得闪闪发亮旭日勋章般骄傲的自尊心;然而现在躲都躲不开,避无可避的,是被俘后对前途叵测的担忧。刚才那个军官提到凌迟,啊!是的,他听说过。肉被一片一片从活人身上剥下来!想想都可怕!他心里像水面游离融聚的油渍。哪一片都看得到,哪一片也抓不准。被俘前在清国活动时幻想过的悲壮结局,经常把自己激动得热泪盈眶,当时幻想的为帝国献身的幻景荣光在现实的生死面前也变得黯淡。他第一次隐约的意识到,大熊鹏在被绑住的那一霎那,才真正意识到战争会把人煎熬得滋滋响。

“你们会怎样对我?”他突然直直的看着闫武义,梗着嗓子问到。

“嗯?!”闫武义被大熊鹏的突然提问问得酒到嘴边了都没进得了嘴,几滴酒落在唇边的,“你说啥?拿你怎么办?”他这才一仰脖,把刚才没来及进口的酒倒进嘴里,说到:“那是军门大人的事,俺怎么知道!”

“安分点,没准赏你个全尸!”金满把马挤到闫武义和东洋人中间,借着夹马肚的时候,把脚蹬子故意磕了下东洋人那只伤脚。

大熊鹏痛得冷汗都沁了出来,但他这回没怒,只是咬着牙关捱住了。

“啊!没想到会死在清国!”他的脸又皱成了一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想到!”

“得了!”闫武义看着他有些好笑又不知为何从心底里生出一丝怜悯,他把酒葫芦递给东洋人:“这碗饭吃了这么久还在乎生死?多想无益。来吧!喝几口就不胡思乱想了!”

东洋人没说话,定定的看了下闫武义,从他手里接过葫芦。老实讲,大熊鹏不是很爱喝酒,量也窄。有次回到设在上海的日清贸易研究所(当时日本在华设置的间谍机构之一,大熊鹏毕业于此处。)述职,荒尾精(十九世纪后期驻中国的主要间谍人员)宴请他们这些一线谍员,只两合,他便无法控制自己,闹了许多笑话。虽说在中国待了好几年,他极少沾酒,这种中国北方的烧酒更是碰都没碰过。

大熊鹏犹豫着把葫芦凑到嘴边,一股说不出的烈酒气味顺着他鼻子就钻了进去,呛得他迅速把葫芦拿开,干呕了一声。他又看了看闫武义,绝不能让这个清国人小看了自己!这个清国人那挂着笑的脸让他横下心,一仰脖颈,猛地往嘴里倒了一大口。

这口酒进了嘴巴大熊鹏后悔都来不及,原本还有些凉的酒被口腔里的温度一激,往喉咙里一路点火燃烧下去。半口酒入了肚,半口从大熊鹏的鼻子里抢了出来,呛得他眼泪、鼻涕、口水全混到了一块儿。

“娘的!全让恁给糟蹋了!”闫武义哈哈大笑,把酒葫芦从大熊鹏手里夺了过来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大口,咂了砸嘴:“牛皮吹上了天!就这副憨怂样子还要打去京师!”

“你给我!”东洋人用力把脸抹了一把,冲闫武义喊到:“我能喝!”

“狗崽子!还逞强!”金满一脸轻蔑的笑。

“算了,算了!”闫武义道,“别糟蹋俺的酒!”

“请给我!”东洋人太阳穴上的青筋都在跳:“这回我一定喝下去!”

闫武义乐了,他道:“能行吗?”

大熊鹏低着头,他害怕被人瞧不起甚于咽下难喝的清国白酒。不能输给清国人!他的脸上再次抽搐起来:“我一定喝下去!”

“可别勉强!”闫武义猜着八九成,端出一副视之蔑如的表情逗着他。

东洋人的手伸得硬梆梆的:“请给我!”

“要是为了赌气,那可犯不上!”闫武义带着诡笑看了金满一眼,把酒葫芦递给了东洋人。

大熊没把酒直接往嘴里倒,而是两手把葫芦端在面前,看上去神色凝重,仔细点看又有些走了神一般。

他胯下的牲口摇晃了几下脖子,他才活了过来,深咽了两口唾沫,把葫芦嘴凑到嘴边,停了一下,一仰脖,喉结一动一皱眉,喝进去一大口。他两只手电击了一般从嘴边挪开了葫芦,喉咙里涌动了一下,嘴里马上就会“哇”的一声时,两片嘴唇却拼了命维持,那张脸憋得通红,硬抻着的脖颈上青筋都爆出来了,喉结上下挣扎了几回,又咽了回去。

闫武义哈哈大笑,从怀里踅摸出一个纸包,拣块膘厚的冷肉边笑边递了过去。

东洋人拧着眉,一双充血的眼睛恨恨的看了他一眼,抓过肉来一把塞进嘴里。

油脂滋润了被烈酒灼伤的喉管子到肠子的所有地方。

大熊鹏缓过劲来。

他突然觉得身上不再冷得发紧,嘿嘿,变热和了。这让他对清国这种烈酒生出一丝好感。那块肉是他吃过最好吃的肉!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又把葫芦凑到嘴边喝了一口。酒快速的滑下喉咙,这回没那么糟了。

“行!”闫武义笑着:“这点酒就喝出副生死的模样,还想在大清国混!还得了!”

“我喝过你们的黄酒,”大熊鹏抹了抹眼睛,“比这个好喝多了!”

“嘿嘿!”闫武义一歪脑袋冲着金满:“他倒喝的讲究!”闫武义把酒葫芦从东洋人手里拿回来,道:“还看不上咱的烧刀子!”

“喂!你们这两个清国奴······人!”闫武义话还没落音,东洋人的舌头像是嘴里被绊了一下,他伸着食指倏的往天上一指,嚷到:“······赌五十文!再给我一块那样的肉,我还能喝一大口!”

“这矮脚鬼!”闫武义看着金满大笑。

金满也笑了:“他娘的小气鬼!几十个大子儿哪个跟你赌!”

“五十文!(大熊鹏说的“五十文”是日元,当时一日元相当于1.5克纯金,价值高过金满以为的铜板)”东洋人在身上左摸右摸摸出枚银币嚷道:“傻瓜!”

“哪个蠢猪搜的身?!”闫武义笑着道,边伸手把那枚银币夺了过来:“让俺看看!”

他一只手把酒葫芦递给了东洋人:“喂!酒可以喝,翻了可没人招呼你!”

“哈!还敢说你们不是些反贼!写的都是俺们大清的字样!”闫武义把那枚银币反复的看,他用手指摩挲着银币上的铸字,很惊讶写的都是汉文:“大日本!大个毬,他妈的!”

东洋人拿着酒葫芦没理会两个清国人的说话,这烧酒的滋味的确让他有些怕到心跳,但喝到肚子里过后那种暖烘烘往全身弥漫的感觉在大冷天又着实勾人。刚刚那口酒下了肚以后他脑子稍稍有些晕,又产生了那种自己有些控制不住的大胆,他很想笑,不过目前还控制得住。至于要打赌再喝两口,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就这么着,酒在自己手里。

他有些犹豫,也有些冲动。

“喂!”他喊道:“肉!”

闫武义一看就知道他酒在往上走。只是笑笑,把纸包摊在腿上,任那东洋人自己拣。

东洋人看了一下,抓了块刚才那般肥瘦的就塞进了嘴。他往嘴里倒了口酒,立刻就像有只手揪住了他的眉头,拧到了一块儿,半天才舒展开,把葫芦还给了闫武义。

“瞧这屌样!”闫武义自己喝了口,把酒递给了金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