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尘烟破
  • 既零
  • 13025字
  • 2024-05-17 02:12:06

“你听!”当兵的哈出一团白气,用手肘捅了捅他的同伴。

“啥?!”他的同伴掀开一只暖耳。

“别说话!”他轻厉的说了一声,然后自己趴到雪地上,侧着脑袋,把一只耳朵差不多凑到了雪面上。

“这狗天气!留神别把你那只耳朵给粘地上!”他同伴两只手拢在棉袄袖子里抱着枪,一副恨不得把自己全部缩进棉壳里的样子。

“别出声!”那当兵的听了一会儿,“是马蹄声,是马蹄声!还很多!准备鸣枪!”他自己从一棵半截的树桩上解下匹老牝马,把鹿砦挪开一条缝,又把鹿砦移了回去:“多叫些人来!俺去看看!”他看着自己同伴趔趔趄趄在往回跑,这才把枪往身后一背,一手揪住把马鬃,两手一撑,坐到了这匹光屁股牝马的背上。

老牝马烦躁的喷出一团团白气,晃着脑袋磨蹭着不肯动,他坐在上面又打又踢,好话讲尽,那马的蹄子才往前晃。就这么晃出了几十百把步,当兵的回身看了看,看到一线火把正往他的哨位移过去,他放下心来,把枪卸了,填了颗子弹进去,看着前方黑黝黝的夜幕,把枪口斜指向前方的天空,“啪!”响了一枪:“什么人在那边!”

过了一小会儿,他前面的夜幕里有人扯着嗓子喊道:“俺们是广武军的人!”

“别再往前了!停下!都老实点!”当兵的又往枪膛里填了颗子弹,故意把枪栓拉得“喀拉”响:“过来一个人说话!”

他听到夜暗里有匹马往他小跑着过来,踩得雪“嘎吱嘎吱”响。

“别放马跑!慢慢走!”他又喊道,“别想着动歪脑筋!”

“好小子!”

对面骑马的倒也听话,他明显听到马没再跑。

等到隐约见到人了,当兵的凭直觉感觉到是自己人,他放松了些,枪口往下放了放,却还是指向对方。

对方的马踏着快没到马膝的雪到了跟前。马上的人秃着个脑袋,帽子也没戴。

“啊呀!是闫总爷!”当兵的惊讶道,边收了枪。

“恁认得俺?”闫武义挺诧异:“这是谁的防地?”

“嘿!你老跟着杨军门一起的时候俺见过。”当兵的脸红了,“这里是亲庆军张军门的防地。”

闫武义再仔细看了看这当兵的,大概也就二十来岁的年纪。隐约的有些印象。他道:“唔~~是好像见过······你不应该是张光前的兵吧?”

“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当兵的腼腆的笑了笑:“俺是在章军门那里听用。要不怎么能见到你老呢!”

“哦!对对对!”闫武义这下想起来了,他笑起来:“小崽子!恁是叫个‘石头’的,对不?嘿!好小子,今晚这一手漂亮!怎么?会真开枪么?”

那当兵的愣了一下,道:“会。”

“要是一枪打中了老子,会难过么?”

当兵的看着他,道:“会。”

“好小子!难怪章军门夸恁,说要荐恁去天津上武备学堂!是这么回事!幸好老子摘了风帽让恁小子认了个全乎脸。”闫武义边戴帽子边拨过马头冲喊道:“喂!都过来吧!”

“这是哪里?”闫武义把自己捂严实了后问到。

“老爷沟。”

“唉!老子这两天在山里把脑仁儿都转迷糊了。到盖平防地还要走多久?”

当兵的小伙儿看了看闫武义,又腼腆的一笑,答到:“打两鞭子准到。”

“这么快?!是你这匹还是我这匹?”闫武义看着这孩子可爱,逗了逗他。

“瞧您!”小伙儿脸颊泛着红,“这还能算是马,它的魂还在打瞌睡呢!俺听到你们来,骑着它走这几步不知费了多大劲!”

“哈哈哈······”闫武义哈哈大笑,他转身看了看,已经影影绰绰的看得到人了,便打了个响鞭:“喔~喔嚯~都跟上!到了家了!”

闫武义倒在自己的铺上,狠命嗅了口身下干草散发的草香。那是杨寿山的亲兵格外给他备的新草。

总的来说,他对自己这一趟还比较满意——倒不是因为军门夸了他几句。那些话对他而言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几件出发前打算要做的事基本都做到了。几乎所有人都扯着脖子等待的答案他得到了——旅顺的东洋人正在来的路上——虽然这个答案让几乎所有人都失望,但好歹是确定的。从乐观的角度而言,这就算是坏到了底,不会再坏了。至于来多少人,他跟看镜子一样清楚。怎么应付那就由两位军门去伤脑筋罢。跟日本人交了回手,不但没吃亏,还有小斩获。虽说折了两三个弟兄,还在账簿里完全能承受的范围,再说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些溃兵嘴巴里的三头六臂跟他这儿不存在。再跟这些东洋人交手,他不会被吓着。最主要,也是他最担心的是在回来的山沟里转不出来,让那些矮脚鬼先到盖平。那就真的恶心啦!闫武义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两手衬着脑袋,就这么边胡思乱想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闫武义突然觉得一阵剧烈的摇晃,天崩地裂般的还逃不掉。他一下子惊醒了。

“总爷!闫总爷!”当兵的还在晃他。

“你他娘的干啥!”闫武义猛一翻身,坐了起来:“瞎摇个啥!就是把老子摇散架,也落不出二两银子!”他弓着身子用手掌抵住眼睛又摁又揉,脚在地上趟蹭着寻自己那双靴子,“啥事?”

当兵的已经把他那两只靴子踢到了他跟前。

“呜~~呜~~”螺号在远处的山包上响了起来,像两头没睡好就被套上了铧犁的牛。

“这是吹号?哪里在吹号?谁在吹号?为啥吹号?”他的脑子开始往现实的边上凑。

“那些杂种来了。军门叫你去呢!”

“哪些杂种?”

“嗨!还能有谁!东洋人来了!”

闫武义彻底醒过神来,他迅速把脚插进靴子,跑到脸盆边掬了一抔水往脸上一浇,嚯!

“怎么就到了?这天还没亮呢!”他掏出怀表看了眼,“娘的,老子才睡了这么会儿!”

当兵的乐了:“这么会儿?!总爷,你老这里的炭盆俺都给换了两回!你老睡了两天了!”

“啊?!”闫武义诧异自己居然会睡这么久。

“军门来过,看你睡得得劲就走了。”

“你不叫我!”闫武义轻轻揪住当兵的耳朵晃了晃。

“军门不让。说让你睡咧!”

“军门在哪里?”

“去河边了。”

“你把那大氅递给俺,”闫武义穿戴齐整了,“然后去把那个剃头匠给俺找来。”

“这么冷的天你老还剃什么头哟!”

“小崽子懂什么!”闫武义笑了笑,“收拾干净了,见着阎罗王他都得客气三分。投胎的时候兴许就给安排上个阔人家。”

当兵的小伙儿也笑了。

杨寿山很好找。

闫武义朝着火把最多的半月形胸墙走去,杨寿山果然在那里。

“军门!”闫武义站到杨寿山身后,恭敬的行了个揖礼。

“你来了。”杨寿山放下望远镜,转过身:“睡结实了?”

“睡踏实了。”

“醒了吗?”

闫武义挠了挠耳朵根子,笑了笑。

“你看,”杨寿山说到:“前面山上派来的人说这些还是前锋。他妈的,这千里镜里黑漆麻乌的,啥也看不清!”

“大人,章军门来了!”一个当兵的一路小跑到杨寿山跟前。

“哦!那正好!”

说着话章高元已经在几支火把的簇拥下流星赶月般走了过来。

“老杨,怎么样?嚯!小闫也在!”他眼光落到了闫武义身上,上下扫了两眼,笑了笑道:“知道么,立功、杀头只在一夜之间。你小子不愧是老杨带出来的兵!回来得是时候,打完仗叙功的单子上老子一定把你往前面放!要是是今天回来的,老子可就要敲你的砂罐了!”

“你来的正好,”杨寿山道,“俺正想到前面山上看看亲庆军那些人怎么样。”

“好,好,我也有这个意思。那就辛苦老兄跑一趟!”章高元今天兴致好像不错,那双仿佛是被踩进两个深坑里的眼睛显现出一种马上要爬出来脱险的快活:“老宋总算舍得让徐剑农南来了!那话怎么说来着?哦,不‘磨叽’了!娘的!要快!非要快点才好!李世鸿出了个主意,我觉得可以。”他招了招手,一个当兵的便把地图展开,他把图铺在一个弯下腰的当兵的背上。

“今天会是个硬仗。”章高元指着地图道:“他带他标下的人在海王寨后面的山上设伏,等正面打得激烈的时候,”章高元当年在淡水时也用侧翼的袭击击溃过攻台的法军,“从龙王庙,”他手指在地图上龙王庙的位置上掐出个指痕,“从侧翼抄倭贼后路。必得奇效!可是李世鸿手头骑兵太少,最主要的,临时征来的牲口也来不及调教。老杨,我看本阵这边我们有几十骑往来传令就尽够了。”他一双眼睛紧盯着杨寿山,脸上泛着兴奋的光,道:“老杨,把你这位爱将借我用一天吧!带上他的人,和李世鸿一起干这件买卖。怎么样?”

“李世鸿已经去了么?”杨寿山听着章高元兴致勃勃的介绍,从地图上看,他看出章迂子显然不只是想挡住这支日军,而且还想吃掉它。杨寿山心里没那么乐观,也没被章高元的兴奋劲儿感染。不知怎么的,这次出来他一直没产生出能打一场胜仗的亢奋。他的眼睛尽可能的在摇曳的火光里盯着地图,他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巴不得李世鸿那边真能产生章高元期盼的效果,而他的注意力,始终在正面兵力能否撑得住防线,尤其是凤凰山上的张光前部。

至于这时候突然就要把闫武义也派过去,事先连梦也没给他报一个,他只在一瞬间产生了一些细微的不快,不过那都算不上什么问题。章高元的意图,奇正之道么,杨寿山还是有理解力的,尽管他认为即便闫武义带着人过去,骑兵凑一块也不过二百多点。他是骑兵出身,这点人抄人家老巢,要冒相当的风险。章高元是实际的主将,主将的意志是不能轻易动摇的,除非自己有十足的理由。当然,这样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是他在湘军系统里作战多年养成的习惯。打仗便是如此,任你筭筹计尽,到头来的结果绝大部分却是运气的青睐。

俗话说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何况章高元刚才还说到徐邦道的人马正在赶来的路上。兴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章高元对原来的部署做了调整。他把手里的鞭子反复捏了捏。

“中!海珊作战经验丰富。小闫,恁去了一定要听他的指挥!”

“标下明白!”闫武义心里不情愿,他只想跟着他的老长官。

然而这是军令。

“你去。别担心。海珊虽是老人,却是个厚道人。”章高元没想到杨寿山这样痛快把自己的体己交到自己手里。他那张臭了两个月的脸今天难得,尽是笑容:“小闫,我老章可以给你拍个胸脯子,这绝对是个好差使!”

“去的时候不要图省事。”杨寿山对闫武义道:“走阵地后面。走城墙脚过去。”

“嗻!”

“小闫,看你的了!”章高元亲热劲儿就像这凛冽寒风里的一团炭。

“标下明白。”闫武义行了个揖礼,去了。

“老杨,去视察一下亲庆军的阵地是完全应该的。”章高元显出十分的亲切,道:“我知道你对张仲明(张光前,字仲明)不放心。可眼下就这点料,扔了哪样这锅菜都做不成。有总比没有强,这些人起码还能站在墙子后面放放枪吧?先凑合着用,何况他们还有居高临下的地势呢!等徐剑农的人到了咱们就可以松口气了。你说是么?”

“嗯。”杨寿山手里的马鞭子在腿上敲了一鞭,苦笑着叹了口气。

“你们都叫我‘章迂子’,放心,我章高元没那么不开窍。有来无回的话我不敢讲,只要诸位遵令配合,让这些矮脚鬼跨不过这条河,杀杀这帮王八的气焰,我老章还是拿捏得住的!”

章高元的这番话让杨寿山笑起来。他抹了抹眼角,说道:“老兄有如此把握那最好不过!俺就放心了。”

“好!”

杨寿山一个字的折扣都不打就接受了自己做出的一切安排,尤其是自己一说连小闫这样不离左右的人都一并交出,这让章高元既意外又高兴也很感动。他突然想起来:“欸,人杰,你想让李仁党带人回防,想得很周到。他动身了吗?”

“前天就派人去了。”杨寿山勒住了马,“这会应该在来的路上。”

“嗯嗯,你看,那就好!只要扛到徐见农的队伍到达,一定够这帮杂种喝一壶了!”

“嗨!求老天爷的庇佑了!“杨寿山手招了招,脚跟一磕马肚子,马蹿了出去。

“啪!啪啪!啪!啪啪啪!”

“听见么?!”杨寿山大口哈着气,大声喊道:“山上这是交上火了?!快点!”

他在马臀上打了一鞭子,马发起狠来,踏出一溜雪尘。

河边到山脚不算远,杨寿山到山脚的时候枪声停了。他把缰绳往亲兵一甩,自己喘着气往山包上爬了上去。

“大人!杨军门来了!”亲兵飞快地向张光前报告。

“他妈的!这个瘟神!这会儿跑过来干什么!”张光前把酒碗重重砸在案桌上,端起碗要了碗茶,把茶倒进嘴里,漱了漱口,把嘴里的茶水往地上一嗞,“快撤了!娘的!这是不放心老子呀!”

他才吩咐完,杨寿山也没等通报,直接就进了帐。

“哎呀!我的杨哥!”张光前没叫“军门”,趋步走到杨寿山跟前,就像熟络了几十年的朋友,紧紧攥着杨寿山的手道:“怎么?听到声了?!哈哈,刚打退这帮王八,你就来了!”

杨寿山没在意他说话,问到:“上来的多吗?”

”嗨!“张光前端起茶又喝了个干净,仗着点酒劲早把自己待罪的身份给忘了一干净,“我的哥!这天都黑咕隆咚的,哪里看得清上来了多少人!只要有动静,管他的娘!先一二三放他几轮排枪再说,你说是不是?来人!添副碗筷来!军门大人必定还没过早呢!”

“仲明如此醒惕,婴守盖平便是大幸。”杨寿山哪里有兴趣跟张光前一起吃早饭!他强行压住自己对张光前的反感,道:“早饭俺吃过了。还要去海珊(李世鸿字海珊)那边看看。”他把张光前拉到一边,背过帐里其他的军人,道:“此次盖平防御,贵部所守,虽有地理之优,实为全局之钮,解则全局顿时糜烂。还望你老兄多多留意。万勿松懈。酒还是留到打完仗再喝吧。这些东洋人鬼的很,拂晓将明未明,最须谨慎提防。”

“放心吧!”张光前满面泛着红光,说话也有些把握不住。他扬着手大声道:“请转告鼎臣(章高元字鼎臣)军门,罪员张光前必定死守此山,一雪前耻!这酒么,嘿嘿,是喝了些。实在是天太冷,山上又别无消遣,请两位大人恕罪!”

“仲明,请你派个人,带俺到前面转一转。”话说到这份上,杨寿山不好再说什么,周旋了两句便告辞出了帐。他带着亲兵在山上四处转了转,正值黎明前天最黑的时候,张光前没给他布防图,他无法完整看到张光前在山上的布防情况。好在整体还算安静,他随意走了一下,起码表面上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杨寿山寻了棵大点的松树,倚在树旁,他正要抽出千里镜,却停下手,对带他的那个哨官道:“恁的上山的时候章军门和俺不是反复交代过,把恁的阵地前的树木都砍掉吗?!”

那个哨官低着头,不敢回话。

“混账!太混账了!”杨寿山一拳砸在树干上。大战在即,他也没别的办法。

东洋人的火堆、火把星星点点从山下一直延伸到了熊岳。把这一路的天空都照的发红。从火堆的分布看得出到山下的还只是前锋,主力要到一线还要点时间。天亮前不太可能发动正式的进攻。

看着下面那些一条条游动的火龙,要是李世鸿和小闫他们这个时候冲出去掩杀一番,或许能有些效果······

不过正如小闫说的,这样的天气能跋涉这么远还能部伍基本严整,这些杂种可不能小瞧。东洋人在山下的设阵离山脚还有些距离,刚才张光前的人放的那一阵枪这时候也突然让他产生了些疑问。下面那些东洋人布阵还没有完成就对这个小山头发起攻击······可是这个话不能随便说。

“你回去转告张仲明,说章提镇和俺再次提醒他拂晓前一定要打起十分的精神!切切不可疏忽!”他嘱咐送他下山的哨官,自顾自带着马弁下了山。

“瘸子,”杨寿山回到自己的大帐,从火盆上吊着的壶里倒了半碗热水,把案子上瓷壶里的茶卤倒了些冲在热水里,在手里捂了捂,一口喝了,“恁听俺的,和大和尚你们收拾收拾,这就走,去营口。我不留你们,这里肯定要打一场硬仗了。”

他又看了看闫武义带回来的那个和尚,道:“大和尚,本还想听你说说东洋的风土人情,可眼下不成了。实在遗憾!不过俺们打完这一仗肯定也是要去营口的。到时候俺们再畅叙,好不好?”

“将军太客气了!”和尚打了个稽首,“僧志愚听凭吩咐。”

“好好!”杨寿山对潘盈九说到:“瘸子,赶紧收拾一下,别磨蹭,就走。俺派两个人给你们。其余的等到营口再见时再说。”

“来人!”杨寿山喊道。

一个当兵的应声进了帐。

“四麻子!今天是你跟我吗?”杨寿山对他说到:“你去长夫那边,说俺吩咐的,挑两个好脚力和你同来。你和脚力就不要离开潘老爷,只管听他吩咐。明白了吗?”

“嗻!”当兵的去了。

“老潘,”杨寿山长叹了口气,两只手搭在潘盈九肩上,“军务在身,告个罪,就不奉陪了。”杨寿山冲潘盈九和释志愚和尚拳手揖了一揖,抬脚就往帐外走。

“人杰!”潘盈九一瘸一瘸追了两步,一把捉住杨寿山的手,道:“老兄是一军主将,越是硬仗,将军者不可轻冒锋镝啊!”

“恁!”杨寿山停住脚,欲言却止,只是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看他,嘴角咧出一丝笑意,道:“俺明白。”

“去!把俺黄马褂拿上!”他对跟在身后的亲兵说了声,再冲两位一拱手,便匆匆去了。

帐里有个火盆,但不暖和。杨寿山走后,潘盈九躺在铺板上像煎鱼般翻来倒去了好几回,最终一掀被子,坐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大帐里黑森森的环境后,潘盈九才隐约看到对面铺板上和尚在眼观鼻,鼻观心的打坐。

“和尚,怎么?真定得住神?”

可是和尚没理会他。

过了好一会才看见和尚抻腰、伸腿,开口说话:“檀越辗转反侧又有什么用呢?”

“你这和尚!”潘盈九笑了,“一点也不慈悲!”

“志愚听檀越说话,却是一片菩萨心肠。”和尚微笑着站起身来,掀开帘子,一直等在帘子外的冷风瞬间涌了进来,“而且口吻像极了一个人。”

“哦!大和尚所指?”潘盈九两只脚在铺下的地上划拉了几下,碰到了自己那双棉鞋。他佝下腰提上鞋绊,跟着和尚走出了大帐。

“于焉驾征车,于焉整行李。欢情自此终,愁绪从今起。荒村雨露,慎勿迟眠·····檀越可曾听过?”

“他?哈哈哈哈······”潘盈九一想起在牵马岭的晚上自己还背了这一段,笑得直打跌:“你也背得出!”

“檀越那句‘将军者越不可轻冒锋镝’与这位大人不是同道吗?”和尚大笑起来。

“惭愧!眼看着老友在眼前以命相搏,心里忽生不安。既忧且惧!”潘盈九道。他和杨寿山因为同在西征湘军里呆过,极为熟稔。然而年轻的时候他从没产生过这样的情愫。这回杨寿山和当年在西北的时候人是一个人,却总他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这次担负关外作战的这个淮军跟他之前身处的西征军也全然不一样,譬如鹅、马、羊挽车,一副各有步调的样子。也许如此,潘盈九才对自己两个朋友的命运不由得渐渐滋长出担心。“我一个残疾之人能有什么办法!”潘盈九仰天叹了口气:“不过我已打定主意。凯旋自不必讲,他们倘若······为朋友收尸装殓我总还是可以做的。”

“阿弥陀佛!”和尚也叹了口气,宣了声佛号,像是自言自语说道:“这二位有檀越这么一位朋友,实在是幸运。”

潘盈九没注意和尚说的话,他沉吟了一下,说到:“和尚,一路往西便是去营口的大道,和尚若想直接去营口可直接去。你看,”潘盈九停了停,一指城西的一座小山,道:“那个山的山顶必然可以一瞰战场。在下想邀和尚一同上山,不知和尚愿不愿意同往?”

“檀越相邀,志愚奉陪就是。”和尚笑了笑,“只怕到时候下边热闹时,檀越又不能安坐于壁上了!”

潘盈九又沉默了一会儿。

“不安固然不安。命里注定,也是没办法的事。”潘盈九已经到了快知天命的年纪,要不是受这条腿拖累,他是绝不肯跟杨寿山道别,应承先去营口的。自从离开湖南老家随刘锦棠赴陕甘,章句小楷、科场应试早就不是他所念。他钦敬左、刘钦敬得要死。可是扪心细究的话,羡慕又好像更甚于钦敬——人家就有那样的机会!他的内心其实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潇洒。从来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心在庙堂而身处江湖之远,潇洒不过是一盅自醉的酒,一个生出虚幻的烟泡。他没见过李鸿章,但是李鸿章那联“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却是毫厘无差的正中他的心尖尖上。杨寿山跟他道别那一下,他心里酸极了。一方面毫无疑问是朋友之情,另一方面·····嗨!若不是落下这残疾!难道自己不能书生杀贼!就是死在战场,难道自己会怕吗?

功名之念,君国之思,搅在一起,让他不得安生。好容易以为自己看开了,没想到一看到别人披征袍,执号令,便又死灰复燃,五味杂陈。

天空清朗如水,缀着几颗晶亮的星。

“和尚,要走就该动身了。”

“老爷,”杨寿山派给潘盈九的那个兵走到潘盈九的身后,从身上解下一个皮匣子递到潘盈久的手里:“军门临走时吩咐俺把这个给老爷带上。”

“哦?”潘盈九接过来,拨开栓子一看,里面是具望远镜。

“檀越刚才心里必是激雷万千,”和尚一笑:“看来那位杨将军也早就算定足下必不肯轻易就回营口的。”

潘盈九眼眶一下就湿了。他惊讶和尚的目力,低着头把望远镜匣子的栓子重新插上,把匣子往自己身上一背,往地上狠狠摔了把鼻涕,也没抬头,顺口就问当兵的道:“都收拾全了么?收拾全了我们就动身。”

两个人快到山脚的时候,东方的天际已呈现出一种明亮的青蓝色。东边远处的群峰连成一片,掩在一片薄薄的雾霭里面。使得被挡在它身后的玫瑰色霞光显得更加绚丽,不由得让人赞叹。

“什么人!”突然有人大喝。

心绪飘飞的潘盈九吓了一跳。

“可是潘先生?”另一个声音问到。

“正是潘盈九。”潘盈九赶紧回道。

“瞎嚷什么!”那个声音对刚才大声呵斥的那个道:“潘先生走路你看不出来吗?”

这话惹得潘盈九和和尚他们几个都笑了。

“潘先生不是去营口么?怎么来了这里?”

潘盈九走到跟前,才看清树下站了几个当兵的,跟他说话的正是早就跟着杨寿山走的那个。

“你们怎么在这里?”潘盈九心情一下子从思绪的泥沼里挣脱出来,“哎呀!”他紧了两步凑到他认识的那个士兵跟前:“你们杨大人也在山上?”

“可不!”当兵的乐了:“河这边就这么个高点的地方。杨军门和章军门都在上面。俺去通报!”

“不用。我自己上去。”

“那可不成!”当兵的回答得既快速又坚决。

当兵的反应让潘盈九惊诧了一下,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你说得对。我跟着你,一起上去。”

“潘先生!”章高元最先看见他,脸上既惊讶又带着些快活:“你怎么在这里!”

章高元这副面目潘盈九甚是诧异。

杨寿山闻声放下了手里的望远镜,循声看过来。潘盈九正一副气喘吁吁的狼狈模样爬上山来。

“你来干什么?怎么没去营口?”杨寿山先是惊愕继而冷口冷面。

“嘿!”潘盈九撑着那只瘸腿的膝盖走完最后一步,大口喘着气站定了,脸上堆着笑:“我可不是追着你屁股来的!城外就此一处高地,大家英雄,不意所见略同!不信你问和尚!”

“哎!你这个人!真是难缠!”杨寿山有点真生气了,“打仗不是儿戏,你那只······”

“算了!算了!”章高元截住了杨寿山的话,“来都来了,就让他在这里看吧。”他看了眼潘盈九,一笑:“看看老章打起仗来会不会比那些湖南人差!”

“军门大人从哪里说起!”潘盈九把曳在腰间的衣襟放下,他极力克制自己被刺激起来的气性:“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章将军是打败过法夷的名将,天下尽知。在下先预祝将军今天旗开得胜!”他又看了眼杨寿山,见他没搭理自己,便道:“不能亲眼看着你们痛击这些东洋贼,我没法走。只要没死,打折了那条腿都算我自己的。大不了去做个四轮推车,买把鹅毛扇子。”

杨寿山没忍住,笑起来,对着章高元说到:“你看看!你看这个瘸子是不是讨厌!”

“是个晴天就好了。”

“唉!你抬头看看!”杨寿山长叹了口气。

不知什么时候一大片彤云像铺絮被般铺了大半个天空,只在头顶的缝隙里能看到一缕蓝色。

“他娘的!”潘盈九不禁也骂了句,“来之前还天青气朗,变这么快!”

“嘿!潘拐子!跟你有没有关系?”章高元又看了眼天,笑道:“不过没关系。反正打仗就是他娘的昏天黑地!”

“军门!”章高元的亲兵指着南边喊到:“你看!”

嚯!日本人已经把队伍展开,一个方块一个方块的,在雪地里像十几枚棋子一样动起来了。

“嚯!这么早!这些个猛滋!”章高元举起望远镜,边看边道:“早起的虫子还不见得谁吃呢!”

章高元知道,当这些黑色的方块拉长的时候,进攻马上就会开始。

山顶上变得安静起来,风把大人们头上的翎子吹得像一只只扫把。

“老杨,咱下去吧。”

杨寿山抬头看了看天,道:“下去吧。马上要开始了。”

“东边你多看着些。”章高元道:“这帮猛滋要是这样打,今天要让他们头破血流!”

“俺知道。”

“人杰······”潘盈九想说什么,杨寿山摇了摇手,没让他说出来。

“章大人,”潘盈九对章高元说到:“后面没留队人么?”

章高元举着望远镜没看他,眉头皱了皱。

“嘭!”脚下一声沉闷的响,随着一声只有熟悉的人才听得出的炮弹刺破空气的声音,“啪!”的在天上炸裂,日军队列的前方天空里现出一团浓烟,像在一张深蓝色的粗麻纸上洇了一团墨。

“娘的!怎么就打开花弹!”章高元心疼那几十发本打算留在最关键时候用的开花炮弹,他嘴里恨恨地骂道:“还打得这么近!”

“奉先(嵩武军亲兵营营官张奉先)!你去看看是哪个败家子,过后老子请他吃炒肉!”

“嗻!”张奉先转身偷偷一笑,去了。

“算了!俺也下去!这些个王八羔子!只要不盯着他们,还不知道会整出什么鬼!”章高元收了望远镜,跟上张奉先。

“潘先生,”章高元冲和尚也点了下头,“你们就在这里,听我的,除了往营口方向,哪里都不要去。大石桥那边也在准备打一场大仗,没有一粒子弹不咬肉,开不得玩笑!”

他边说着话,带着张奉先和几个亲兵脚也不停就下去了。

“哎!就是给我一哨人,”潘盈九吁了口气,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跺了几下,冲和尚笑笑,瘸着条腿往章高元和杨寿山刚才站的位置走过去:“也强过这咸吃萝卜操淡心!和尚,回营口后你给在下也剃度了,只要你大和尚不嫌弃,在下愿做大和尚的徒弟,从此不问世事算了!”

和尚笑了笑,道:“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小闫跟贫僧讲起,有个潘先生把出家人分成了几类。说得有意思······”

“嗯?”潘盈九只稍稍愣了一下,禁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个小闫!连这也跟你讲了?!”

“檀越这般剃度,是算怨僧,还是算愤僧呢?”

“连你这个出家人也不给我留点慈悲心!”潘盈久手里的拐杖鸡捣米一般跺着地,“和尚这是诛我的心啊!”

和尚只是看着他笑。

“檀越一腔入世的抱负,心绪不平就要遁世,此不为彻悟之道。志愚知檀越不会真往世外。”

“听小闫说大和尚是湘人?”

“俗家湘乡。”

“嘿!那没什么口音了!”潘盈九道。

“快三十年了,未曾听过,也难有机会说乡音,”和尚笑了笑,“如今突然遇到老乡,要说回家乡话反而变得不自然了。”

“大和尚不必勉强。”潘盈九笑着道:“如今大和尚的口音里浙音胜过湘音了。”

“是的,是的。志愚的师父便是浙江人,朝夕听从教诲,不知觉间被师父浸染了。”和尚笑道。

“啪~啪啪~啪啪啪啪~”一阵不甚齐整的排枪声打断了两人的闲聊。“哦!”潘盈九拨开皮匣上的销子,取出望远镜,手缩在袖子里把望远镜举到眼前,循声往山下望去。

“和尚!你看!”他把望远镜递给和尚。

天色不好。能见度不高。加上施放排枪散出的硝烟弥漫在空气里,镜子里的景象呈现得断断续续。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日本人结成的那些黑色方块在军官指挥刀的指挥下展开成一条条的黑线,像波浪一样朝清军阵地漫过来。

“啪~啪啪~啪啪啪啪~”又是一阵排枪打进冷冽的空气里,风把硝烟吹散后,能看见最前面那条黑线断了一两处。

“放得太早了。”和尚仿佛在自言自语。

挥舞的军刀在闪耀,黑线没有停下,断处很快在前进的过程中又接起来,再一步步往前逼······

又一阵枪响,一阵硝烟,这回黑线断裂的口子更大,站在队列侧边拿指挥刀的也有一两个仆倒在地。

枪越发的响个不停。

“东洋人就打算这样硬上吗?”和尚道,“刚才那位章军门该真高兴了。”

几轮排枪后,前进中的黑线已经变得不齐整,远远望过去,就像白棉布上挑开的黑线头。有军官提着刀在队列前来回跑,不过这次那条黑线不像之前那样很快接起来,而是犹豫着踟蹰不前。枪声密集的地方,还有成片的人扑倒在地上。

河这边这时排枪打得越来越齐整。

那条黑线最终连河边都没碰到,在几个弓着腰在行列前来回穿梭的军官指挥下,像一线退潮时的黑色波峰,往出发阵位退去。

“哈!哈哈!”潘盈九把拐杖往雪地上一跺,一脸兴奋的望向和尚:“这就回去了?!章迂子这下屁股后面那根尾巴又要翘到天上去了!”

和尚没说话,只是站在他身旁安静的看。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嘿嘿!”潘盈九兴奋得一脸通红,嘴里念叨着,“再这样搞两回还不溃师才怪!”

“檀越可见辙乱旗靡?”

“哦!对对!我看看!”兴奋之下潘盈九显然忘了曹刿观察逃敌那一节。他从和尚手里抢过望远镜,边看边道:“只要我岿然不撼动,这些背时鬼迟早会辙乱旗靡的!”

“那!那!”潘盈九无法按捺自己,他再次把望远镜塞到和尚手里,手笔直的指向前方:“和尚你看!看见龙旗了么?看见了么?”

和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搜寻着。

“嗨!章迂子这回有牛吹了!他娘的!让他赌中了!”潘盈九把英式拐杖挂在臂弯里,一手搭在和尚肩上,指着他刚指的方向:“和尚,那是小闫他们!往龙王庙去抄那些杂种的后路咧!”

天气真讨厌!

从山上往下看,总有一丛白茫茫的雾气穿梭在战场上。

那面黄龙旗只一闪,便消失在连绵的山影里了。

“什么样的统帅就有什么样的兵。果然。”

那一脸的兴奋仿佛在潘盈九脸上被勒住了,他愣了一下,听得出和尚话中有话,便问到:“和尚此言有深意也!可否说出来让瘸子长长见识?”

和尚轻轻一笑,道:“是僧志愚出口不慎,让檀越多心了。”

“不,不,”潘盈九道:“在下虽未及相询,但是小闫说和尚曾经也是楚军中一员,过后才出的家。在下是同治九年刘忠壮(刘松山,刘锦棠的叔叔。)战殁后随刘毅帅(刘锦棠,字毅斋)去的河西。这么算来,抛开老乡不讲,和尚与在下也有渊源。这里就你我两个闲人,说话出君之嘴,入在下耳,何不痛快的说一通呢?”

“唉!阿弥陀佛!总是心尘不泯的罪过!”和尚合十宣了声佛号。

潘盈九抿嘴一笑。

“也罢。聊聊就聊聊。”和尚看了他一眼,也一笑,道:“日本自明治维新以降,去中学而全然西化,对西洋政治、军事背后的思想形成的了解、学习,早已胜我多矣!对西洋器械、训练和战法,已有相当的根基。你刚才看的,不过是东洋人的试探而已。此战东洋人挟连克重镇、要塞之威,甘冒风寒而来,不只战意正浓,对清军战法、战力必定有了一个估值。表面上冒酷寒远途而来,象是犯了兵家大忌,然而日本人嗜赌,有赢面时敢以身家相搏。而从李相固知湘军之所以能战,全在‘先为不可胜’,在‘站墙子’。然而淮军临敌时却不肯在砌墙挖沟这种笨事情上下功夫。野战不如人时,下笨功夫、坚毅胜于智计的事,这一点曾文正公看得最透彻,也在这方面发挥得淋漓尽致。可是他的这个学生太聪明,聪明人喜欢用聪明人,下面的人也聪明,都好打便宜仗。不肯在‘先为不可胜’上面下功夫。打起来必然侥幸多于筹算了。僧志愚在山上看了他们的布防,虽然冰面不利进攻,然而如此单薄的一条线,只要哪里······嗯,说实话,远不能乐观。”

潘盈九两只手躲在袖子里撑着拐杖,撅着嘴没吱声。

“还有最要紧的······”和尚看了看潘盈九的样子,他把话收住了。

“和尚,”潘盈九见他停了下来,催促道:“你只管说,我一直在听咧!”

“最要紧的,”和尚笑笑:“你在湘军中也待过不少时日,看出两军除明面上的外还有什么不同么?”

“这个······”潘盈九摸着下巴,以狐疑的眼神望向和尚:“和尚所指······?”

“你在河西的时候负责什么?”

“在下在粮台掌书记。”

“哦,哈哈哈,”和尚大笑起来,“那这个问题就着实难为你了。”

“愿闻其详。愿闻其详。”潘盈九也不看战场了,脸上带着谦恭的神色看着和尚。

“我一说,你必能想到。”和尚道:“从前胡(胡林翼)、曾、左在湖南以外征战,必有专门人员在湖南募勇、练勇,一旦练成便直接输送前方补充各营队。各营营官打起仗来不担心打完仗自己成了光棍汉。可是你看······”

“哎呀!大和尚真是烛照!”潘盈九激动得跛着只脚在雪地里转了两圈,道:“这真是指尖刚好摁在了臭虫背上!”他又转了一圈,“我说呢!我说他们怎么那么多计算呢!哎呀!是的!是的!哪个的人打光了或者损失太大,也不要说他头顶上的顶子有多红,他就成了个孤家寡人!之前刘盛休的铭军(铭军本是刘铭传的基本部队,他跟李鸿章有协议,这支部队只能由刘姓人掌控。甲午战争期间,铭军由刘盛休统带支援平壤,刘盛休出工不出力,李鸿章也拿他没办法。)不就如此么!那是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老本呢!”

“以志愚陋见,合肥聪明远过他的老师,雄心也远过他的老师,”和尚笑笑,“曾文正剿平长毛是用‘拙’,左文襄平定西北,你身与其役,仔细想来,哪一回不是功夫下在功夫之外,然后才谈立功么?难道不也是落在一个‘拙’上么?道家所谓‘大巧若拙’。看来李相公样样都玩得转,却没学到他老师的真谛。”

“大和尚讲得有道理!”潘盈九手掌撑在拐杖柄上摩挲了片刻,“不瞒大和尚,本以为毅帅受诏总统关外,在下欲再附骥尾,在麾下谋一幕僚职位。哪料他郎家未动而薨。这就是在下的命。这次出关,虽是为了会友,然而私心更多是想看看淮军怎样打仗。在下不敢言淮军不能战,然而看来看去,从粮台供应、练勇到各军关系,嘿!若无比较,真不知差别如此之大。”

“然而不能因此说合肥不能担艰巨,只是我以为军事非他所长。两淮山头林立,各自早成气候,积不相能。合肥不过为一平衡各方后所推戴的盟主罢了。如此,他也无法像他老师或者左文襄公那般对各路势力如臂使指了。敷衍固能光鲜一时,倘此役不能······”和尚没说下去,看了看天,“阿弥陀佛!李相公几十年英名,怕就要毁于此役。”

“嘟~~嘀嘀嘟~~”山下河对面远处东洋人把洋喇叭吹的嘹亮,连站在山头的这两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潘盈九拿起望远镜看过去,东洋人的队形已经整理好,又一次开始了进攻,一横列、一横列往嵩武军阵地上涌。

“惟愿!”潘盈九袖子里的手攥得死死的,嘴里那些细碎一出嘴便被风吹得稀散了。